“你还没和我说呢?你怎么来的京城?”顾纭问。
在曾经无话不谈的好友面前谈起这个话题,清词微有羞涩:“纭儿,我嫁人了,夫家便是定国公府。”
顾纭一愣,她当然听说过定国公府,可并没有敢肖想好友能够嫁入这样显赫的门第。
她欲言又止:“我还以为......“
清词明白顾纭的意思,她摇头道:“宋师兄是至诚君子,从来拿我当妹妹看的。”
顾纭垂眸,捡着地上的小小石子:“伯父......一直拿当他子婿待的。”
生离死别之后,在怎样的困顿中,只要她想到,她的挚友与她曾仰慕的男子在一起,想到他们彼此相伴,白头偕老,于她而言,便是艰难岁月里无声的安慰和力量。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她曾听清词读《诗经》,彼时入了耳,未入心,却不知为何,会在后来的日子里常想到这段诗,想到那个如一束阳光般映照她生命的谦谦君子。
阿词才情四溢,温柔又洒脱,蕴之学富五车,出口成章,他们两个,才是最最匹配的一对。
清词执了顾纭的手,低低道:“我们都从未忘记你。”
所以,我们怎么能忘却了那段共同度过的青春年华,心安理得的在一起。
父亲不知宋师兄与纭儿早两情相悦,只是碍于年少矜持未能挑明,确实动过这个心思。可自从那一夜,她看见被烈火焚烧后,一片狼藉的顾家前,那个沉痛而萧瑟的男子身影,她便知,嫁与宋蕴之,对他们二人而言,都是最痛苦的凌迟。
况且,她一直视他为兄长,知他对顾纭用情至深,无论如何,不能趁虚而入。
还没待她想清楚怎么拒绝,师兄已先找到了她。他消瘦了许多,纵然身形仍挺拔如竹,掩不住面色的憔悴,开口便是:“阿词,抱歉。”
他神色愧疚:“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正因此,我不能明知心里住着一个女子,还忝颜上门求亲。”
“那样对你,对她,都不公平。”
师兄的话与她所想不约而同。
她如释重负:“其实我也是不愿的,宋师兄。”
她道:“我有时想,若是可以一直不嫁人就好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世上,男婚女嫁就成了必须。一个女子若是不嫁人,周围的人便会以怪异的眼光看着她,猜测着她是不是有什么隐疾。男子的境遇许会稍微好一些,可是除非你一走了之,否则你便逃不掉被催婚的命运。”她有些苦恼。
“而且,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因为这个原因而必须生活在一起,真的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
师兄轻轻笑了,笑容淡薄得如薄暮的夕阳,他道:“大昏,万世之嗣也。这是圣人的原话,也是世人奉行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师兄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她问:“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清词未来的夫君,必得是我喜欢的人,也需得对我一心一意,这样才能让我心甘情愿地嫁他。”
“我不想只做某人相敬如宾的妻子,去获得一个贤妻良母的认可,为他打理后宅,照顾子女和妾室,为他失去了自己,最后仅仅在家族牌位上留下一个名字,供后代子孙祭祀。”
她的话音一落,师兄的笑容更真切了些,他抚了抚她的头,不乏欣赏:“小师妹长大了。”
他目光悠远:“愚兄懂你的意思。因我也是这般想法。”
她惊讶:“可是伯母,一直盼着你成家.....”
师兄唇边溢出一丝苦笑:“我怕是只能让母亲失望了。
“那师兄打算怎么办?”
第二十二章
“自然是用余生的时间找到她。”师兄的声音低而坚毅,蕴含着深深的痛苦和自责,“纭娘落到如此境地,都是我太无能的缘故。”
“为了她,我会去考取功名,去求得权力,去走到高位,去得到那......能够保护她的力量。”
她动了动唇:“若是.......”她当时尚不知顾家犯了什么事,但却隐约听说这种犯事的女子,多半是要入贱籍的。
师兄,会接受这样身份的顾纭吗?
“若是她沦落在风尘之所,便赎她娶她,若是她已成亲生子,便以兄长的名义照顾她,守护她。若是......”师兄的话,掷地有声,却仍然哽咽了下,跳过了那个字眼。
“她是我见过的最坚韧的女孩子,她不会那么轻易放弃自己。”
清词转述了宋蕴之的话,一字不漏。
顾纭怔怔半晌,细长的手指捂住了脸,她的肩膀颤抖,她没有出声,却有泪水不断顺着指缝透了出来,滴落在青色的衣襟上,淌开一朵一朵淡色的小花。
“师兄若是知道我寻到了你,不知会有多欢喜。”清词感慨,她揽过顾纭纤瘦的肩,如小时那般亲密。
“哦,对了,”她拉下顾纭的手,从怀中掏出帕子为她擦了擦泪:“宋伯母去世后,师兄已守足了三年孝,不日即将抵京,我听我父亲提过,师兄这三年异常刻苦,没有片刻放松。”
“以师兄的才华,必能蟾宫折桂,你们二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顾纭含着泪噗哧一笑,以手作拳,锤了锤清词,神色却有些黯然,她叹息道:“他有大好前程,我却是因罪没入宫中,也是父母亲人俱亡的不祥之人。”
“阿词,他娶我,不但于他今后毫无助益,还会遭受同僚的议论和嘲笑。我若是为他好,便不应再纠缠他。我们之间,已经无缘了。”
“无论你怎样,师兄他必是甘之如饴。”清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她对宋蕴之有信心。
清词握住顾纭的手,恳切道:“纭儿,你无需妄自菲薄。从青州到王府的一路艰辛,你轻描淡写。可是我知道,这里面怎会有那么多巧合?”
“在我和师兄眼里,你一直都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这样的你,在我看来,其实是师兄高攀了呢。”
“不说他了,你嫁到国公府,世子待你如何?”顾纭不置可否地转了话题。
“他待我很好。”孟清词错过顾纭殷切的目光,她想,她和萧珩的关系,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和顾纭挑明,如今提起,不过徒让她担心。
她心中有些酸涩,那日师兄还说,“若是小师妹将来遇上心仪之人,一定要带给愚兄看一眼,看他能不能配得上小师妹。”
后来,她遇上了心仪之人,但良人虽好,奈何早已心有所属。
“那便好。”顾纭细细端详着清词,用手搓了搓她的脸,看着指尖上的灰,才恍然大悟:“我说怎么一直觉得你的脸色暗暗的,这是抹了什么吗?”
“还不是为了见你。”清词嗔道,她三言两语说了自己是如何通过嘉阳公主才找到她。
顾纭放下心来,语气焉有荣焉:“天下哪个男子会不喜欢我们阿词呢?长得又美,又有才华。”
她肯定地说道:“若是不喜欢,定是眼睛瞎了。”
“也就你觉得我这般好。”清词眨了眨眼,笑得开心:“当然我也觉得自己很好。”她摸了摸顾纭的脸,心疼道:“倒是你,被磋磨得这般憔悴。”
顾纭眯眼一笑,用帕子蘸了流水在脸上搓了搓,下巴有什么东西簌簌掉了下来,露出里面细嫩白皙的肌肤。
“哦?哦!”清词亦是恍然大悟,又问:“你这是何时学的这本事?这是用的什么?”
“脸上厚厚用了黄粉,留了厚厚的刘海,刻意画淡了眉毛。”顾纭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她这几年,为了保护自己,也是想了很多法子。她这一手化妆术是之前在宫中时,机缘巧合一个老宫女教授的,她对孟清词向来不藏私,只重逢时间宝贵,不是说这个的场合。
“这几年,你便是一直这样过来的么?”孟清词为好友的遭遇难过。
“王爷不好女色,只是侧妃未免想多了些。”顾纭笑了笑。
她看了看渐渐西移的金乌,拉起还恋恋不舍的孟清词:“来不及说了,阿词,今日能再见你,我很高兴。”她郑重了神情,严肃道:“只是,以你的身份,不要再来了。”
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夕阳下,笑容是惊心动魄的美丽:“今日我既知你过得很好,他也很好,于我,已是心满意足。”
“至于我,我要走的路,已与你们不再重合。相信我也会好好的,我们彼此在心里惦念,就不要再见面了吧。”
清词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顾纭抿着唇,看她如此伤心,不禁自责话说得重了,跺脚道:“我是为了你好!你一个世子夫人,冒充丫鬟混入王府,若是让你的夫君知道,如何是好?京中高门规矩诸多,你本就是高嫁,唉,你......”
“我虽素日不在意,可也知睿王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你实是不该来的。”
清词破涕为笑:“他若是因此责骂我,我便与他和离,我想法子把你从王府赎出来,咱们从此在一块儿。”
“尽说孩子气的话。”顾纭取帕子为她擦泪,无奈道:“好好好,咱们且不说这个,只是现在时候真的不早了,再不回去,被人看出端倪就不好了。”
清词一笑,握住了顾纭的手:“纭儿,既如此,你且安心,我来想办法。”
*
赵恂今日没有出去谈诗论文,礼贤下士的心思,但碍于邓王妃那双饱含着担忧和歉疚的泪眼,他不想她太过自责,还是步出了乐道堂。
本来这就是筹谋大事的掩饰。身为人父,嫡子的接连夭折,他的悲痛不比妻子轻,是以他这些日子无心于此,索性去了后院的书阁,寻一处安静之所。
今日的阳光却好,透过半卷竹帘洒入室内,一室斑驳中,他本已昏昏欲睡,却于一瞥之际,看见正对着书阁的大块白石上,坐着两个侍女。
两人形容亲密,却神经兮兮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那个着绿的,看衣服的颜色样式,是自家府里的,那个着粉的,却不知是哪家的。
赵恂素日并不在这些地方留心。
然而,自家的侍女与外府的侍女私相授受,是大忌。
他正要命人训斥一番打发走,却见那着粉的侍女从怀中取出帕子,为那着绿的侍女擦了擦泪。帕子的料子在日色下流光溢彩,如水银倾泻入他的眼。
是千金难买的鲛绡帕,赵恂眯了眼。
他之所以有印象,是因去年奉父皇之命,督查江南织造局,恶补了这方面的知识,知道这种料子向来是贡品。
有趣,一个普通的侍女身上,竟藏着如此金贵之物,而她并不顾惜,擦了擦泪便草草折成一团塞在袖中。
他尚未来得及深思,接下来的事更令他瞠目结舌。
两个侍女互相揉搓了彼此的脸,彼此的脸上都呈现出一小块截然不同的肤色,又互相看看,露出狡黠的笑意。
他这才仔细看向两个侍女,发现即便刻意遮掩了面容,两个人也是气质不俗,一举一动自有风仪。
秋日,澄阳,碧叶,白石,神秘佳人。
两个人又亲亲密密说了一会子话,才携手走出了竹林。
待到两人的身影全部消失不见,赵恂才挥了挥手,一个暗卫如片竹叶般从承尘飘落下来,悄无生息。
赵恂言简意赅:“方才坐在那里的两名女子,看到了?”
暗卫点了点头,如影子般出了门。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去而复返:“两名女子,一名是孙侧妃院中的乐芸,一名是今日长公主带进府中的侍女华音。”
“阿姐府上的?”赵恂眸子半眯。
*
那日游湖,众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听说裴瑾回了府便被老侯爷关了家祠,挨了一顿鞭子。老侯爷怒火攻心之下,扬言要将他逐出家门,一众兄弟姐妹苦苦哀求才作罢。
之后老侯爷携着重礼,亲自登了安国公的大门,两位大佬私聊半日,隔天镇远侯府办了一场花宴,花宴上,侯府老太君拉着蒋梦笙的手,喜欢得不得了,执意要认做干孙女,还道梦笙以后若是出嫁,裴府必要按嫁孙女的份例出份嫁妆,老太君已是古稀之年,近些日子身子常常不愉,是以两府都不敢违拗了她,只得按照她的意思,正儿八经认了亲,摆了席,皆大欢喜。
过了不久,蒋梦笙在徽州任上的父母来了信,说是想念女儿,要女儿过去住段时日。老太君依依不舍,但人家一家子团聚,享天伦之乐,亦是世间常情。
梦笙离开的那日,清词与晋康县主去送了她,晋康县主犹然愤愤:“梦笙,你住段时间便回来,届时我给你找一个比裴瑾俊俏一百倍,脾气好一千倍的小郎君,让裴瑾看到无地自容。”
清词不能同意更多:“梦笙,天涯何处无芳草。”
清词还命小厨房做了各色点心送与她,这姑娘虽然笑着,可几日不见,原先尚带着婴儿肥的丰满脸颊却凹了下去,眼中跳跃的那点子活泼也变成了沉静,再也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了。
裴瑾害人不浅。
对晋康县主的话,她只是安安静静地一笑:“好。阿彤的眼光我信得过。”
对清词,她不舍道:“刚和姐姐认识就要分离,我原想着去府上做客来着,还想认识以晴妹妹,可惜.....”
“你若是想吃什么点心,便写信与我,我把方子写给你。”清词安慰她。
蒋梦笙含笑点了点头,又道:“其实我如今也并不怨恨裴公子,那日虽有些没脸,也不过就是咱们几个人,传不到外面。镇远侯府厚道,竭尽所能地补偿了我,老太君也是,待我如嫡嫡亲的孙女一般,或许我与裴公子就是无缘份罢。”
“我知道,你们原都是一起玩得极好的,莫要因此事生分了。”
虽然蒋梦笙如此说,后来晋康县主还是对顾子琛耳提面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勒令顾子琛少与裴瑾来往。
萧珩试探着为裴瑾说了句话:“你不知,阿瑾这次也是被逼无奈,两家是早就通了口风,要给他和蒋姑娘定下来的,六礼都在走了,相看不过是个过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