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少女含羞,最为动人。
孙侧妃银牙暗咬。出嫁时,母亲为她挑了四个美貌的陪嫁丫鬟,不乏有为她固宠和分忧的意思。然而,卧榻只侧,岂容他人酣睡?那三个被陆陆续续地打发了,只留了一个倚翠,人生得伶俐,说话也会讨她的欢心,这些年她也越发地倚重。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竟没看出,倚翠什么时候竟起了这样的心思。
她万万没料到今日竟有这样的插曲,一时心中反复不定。王爷竟真是看上了她不成?心思流转之间,已听赵恂又问了倚翠几句,不外是今年多大了,家在哪里,进府几年了的家常言语。
倚翠怯怯地看了孙侧妃一眼。
孙侧妃被这一眼彻底挑起了心火,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看我做什么?没见王爷问你话吗?”
她目光如刀,一寸一寸刮过倚翠的脸,倚翠心头的欢喜似被冰雪一浇,方才昏昏然的头脑蓦然清醒过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顺着本能扑通一声跪下:“奴婢不敢。”
孙侧妃还要再说,赵恂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银箸。
无疑,赵恂是一个温和的人,然而,即便同床共枕了多年,孙侧妃也摸不着他的想法。
尤其是他神色平静,无喜无怒的时候,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过了许久,赵恂缓缓道:“王妃仁慈,待下人多宽和,我知你性子急燥,但身为侧妃,理应为王妃分忧,勿失了自己的身份。”
孙侧妃勉强道:“是。”
赵恂仿佛失去了方才对倚翠的兴趣,淡淡道:“下去吧。”
一顿饭用得寂然无声。
赵恂来的时候已是戌时初,通常这个时辰来,晚上必是要留宿的。因此饭后过了一刻钟,侍女们就抬了洗漱之物进来。
赵恂犹在廊下消散,孙侧妃忐忑了半晌,才轻声提醒:“王爷,时辰已不早了。”
赵恂目光飘过,却见那个原站在暗处的侍女早已不知去了哪里,不由自嘲一笑。
*
随着绣件徐徐展开,嘉阳公主的眼神从漫不经心到异彩连连,又在看到那两只未完工的仙鹤时带了不解。
还没等她问出口,孟清词已笑道:“我知道公主见惯诸多珍奇之物,但这是我的一番心意,谢公主为我找到挚友。”
嘉阳公主挑眉道:“果然是你要找的人?”
这等事自然用不着她亲自出面,是以她还没有见过顾纭,只是听华蕊说颜色平平,便失了兴趣。
孟清词含笑颔首:“公主觉得这幅绣品如何?”
“色彩雅洁,层次分明,气韵雍容,自然是难得一见的佳品。可惜.......”
嘉阳公主伸手在那两只仙鹤上方点了点。
孟清词的眼神爱惜地落在这巧夺天工的绣品上,轻轻道:“公主慧眼识珠。”
“实不相瞒,这幅绣件便是纭儿在未入宫之前所绣。只是家中忽有变故,这一幅未竟的绣品就一直留在了我手里。”
那是顾纭住在孟宅的一段日子里,两人合力所做。她临摹了宋徽宗的画为绣样,她一针一线细细描绣。
深闺小院日初长,金针刺绣群芳样。
“她是名动青州的神秘绣娘,一幅绣品可值百金,只是因为彼时年少,家中父母不欲张扬,是以,竟无人知道这样的绣品是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之手。后来,因长辈纵容,我们合开了一家绣庄。用的是顾家哥哥的名号。纭儿善绣,顾家哥哥善经营,我竟是只出了一点银子,便占了好大便宜。”
“我如今勉勉强强能看的绣技,还是拜她所授。”忆起少年往事,清词的语气难掩怀念。
嘉阳公主似笑非笑,轻轻扭了一把孟清词的脸颊:“巴巴地送了谢礼,还是个半成品,铺垫这么多,不就是说这《瑞鹤图》要完成,非她不可吗?你如今也要和我动心眼了。”
清词脸颊微红,拽着嘉阳公主的袖子摇了摇:“我的小小心思,哪能逃得过公主您的慧眼呢?”
“那日,公主提了一句,陛下万寿节将至,还尚未寻到合适的礼物。清词回去左思右想,公主待清词的好,清词无以言谢。”
“清词也想为公主分忧。”
今上这几年越发信道,以仙鹤为吉祥之兆,为此,还专门辟了一座宫室用来养鹤,当然,君王喜好向来不广为人知。
但定国公府是今上股肱臣子,今上曾赞萧珩少年锐气,年纪长成又知锋芒内敛,言辞之间很是欣赏,萧珩常出入宫闱,孟清词能了解到不足为奇。
嘉阳公主见孟清词一副小女儿模样,难得局促,不禁开怀大笑。
“呦,这我见犹怜的小模样儿。”嘉阳公主啧啧:“先说好了啊,不是什么人都有本事在我这儿留下来的。”
“公主若是见了她,必会喜欢的。”清词眨了眨眼。
“罢了,先见见再说。”嘉阳公主懒懒道了一句,又扬声道:“华蕊,明日你去睿王府,就和王妃说,本宫借她那个善刺绣的婢子用几日。”
华蕊含笑应道:“是。”
“公主人美心善。”嘉阳公主愿意帮忙,清词很是欢喜。
嘉阳公主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有一桩不知你想没想过?”
见清词一双杏眼圆圆,茫然看着她,她悠悠道:“你们虽是年少至交,但此番境遇已完全不同。按例,王府侍女与宫女二十五岁才会遣返出宫,除非报病,或实在犯下大错,许能早几年,但这便担了欺君的罪,终究不安稳,何况,她家还是犯了事儿的。你顾着往昔情意,如今照拂她,可之后呢,能照拂一生一世吗?你可有什么打算?”
孟清词知道嘉阳公主说的是实情,这也是她这些日子翻来覆去一直在想的头等大事,她最初的打算是由嘉阳公主出面,设法让顾纭来公主府。见顾纭不难,但如何让她恢复自由身,凭她自己,确实很难做到。
就让顾纭在公主府中蹉跎年华吗?她能忍受每次来公主府的时候,顾纭和其他侍女一起服侍她吗?
那必然不能。
她不仅想让顾纭活着,还想让她堂堂正正活着,如每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儿一般,和所爱之人终成眷属,有幸福美满的一生。
嘉阳公主的意思她明白,她可以照拂,但她有她的难处和顾虑。
清词抿唇,那日出了睿王府,冷静下来,她就知道自己天真了。无论是自己,还是哪怕能金榜题名的宋师兄,都很难让顾纭摆脱身世的枷锁。
难道,绕不开萧珩吗?
她知道,以定国公府的能力,无论是从睿王府还是嘉阳公主府,要想做到这件事轻而易举。但在这敏感时刻,萧珩会为了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一个女子,去与睿王府扯上关系吗?
她或许是萧珩的妻子,可是她在他心中的位置,能超过定国公府吗?
“谢公主提点。”清词感激道。
“本宫就是一说,你好好想想。”嘉阳公主摆了摆手,忽然凝神细听,须臾,唇边漾起淡淡的笑意。
此刻水榭四面竹帘高卷,伴随着瑟瑟秋风,有琴音悠悠,如思如诉,涉水而来。
一曲《长相思》,情真意切,缠绵悱恻。
清词知道,那是嘉阳公主的新宠慕玖在抚琴,她忽然想起了裴瑾,自那日后,裴瑾在家中养伤,嘉阳公主,却仿佛当那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她看向嘉阳公主微微含笑的光洁脸庞,欲言又止。
“她家犯了什么事来着?”嘉阳公主拈了一颗沁绿葡萄入口,闲闲问道。
清词黯然:“似是因顾家伯父卷入了鲁王案中,伯父和顾家哥哥被杀了,顾家伯母自尽,纭儿被充入宫中。然而,具体是什么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
嘉阳公主皱眉。
当时审理此案的是本朝有名的酷吏来宗铭,此人手段凌厉残忍,纵然鲁王谋逆是板上钉钉,但在他主持下,此案波及甚广,牵连者血流成河,彼时令朝野之中一片哗然。
今上此前甚为喜爱来宗明,也为他此案的酷厉手段心惊不已,自此之后冷落了他,不久之后来宗铭被对手抓住了把柄,贬官崖州,在途中染上瘟疫去世了。
“也算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嘉阳公主喟叹了一句。
当权者抖落的一粒沙,于小人物却是山塌雪崩,家破人亡。
想必,宋师兄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不能释怀吧。
第二十五章
日暮时分,随着光影交替变幻,屋中的光线也一寸一寸暗淡下来。顾纭放下手中的针线,揉揉脖颈,信步走出屋子。
廊下各色菊花开得葳蕤,姹紫嫣红,淡粉冶黄,争奇斗艳,然而盯得久了,明晃晃的颜色不免令眼睛愈加发涩。顾纭想起在家时,每绣半个时辰,母亲必会让她起身远眺窗外,说是刺绣最容易伤的就是眼睛了,因很多绣娘上了年纪,眼睛就看不清了。
起初她并不喜刺绣,但不知为何,很多旁人觉得极难的花样她一看就会,母亲说她有悟性,小姐妹们也极佩服她。其实,在家中时,所谓刺绣,不过是个闲时的爱好,日常寻常所绣不过如香囊,扇套等小姐妹之间互相赠送的物件。待到后来,和清词合开了绣庄,才偶尔绣绣大件,不过每日动几针,费时月余才能得一件,家人和朋友们便心疼得不得了。
如今,她虽是有意藏拙,可这些年绣的物件,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
顾纭苦笑了一声。
犹记那时,村中开阔,遥遥望去,是大片大片绿色的田野,乡间小路蜿蜒而上,远处群山连绵,再往上,是望不到边的广袤的天空。
若是春天,便能看到桃溪对岸的那片野桃林,云蒸霞蔚般的一抹亮色。若逢夕阳西下,天边抹上了胭脂红,炊烟袅袅,倦鸟归巢,便是另一番宁静的景象了。
她曾听清词念过一首诗:“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那时她还没识多少字,但这诗句意思浅显,却是听了就懂。
那是她永远也回不去的故园。
而如今,眼前所见只有重重屋檐,高墙隔断了内外,留下一块四四方方的天地。
此身何归?
顾纭立在院中,借着仰头看一只孤雁的功夫,眨落眼睫之间的水珠,她不能允许自己软弱,哪怕是一刹那,于她而言,都是奢侈。
毕竟,她终究只能独自面对风雨,不是吗?
*
“在看什么?”一道温和沉稳的男子声音响起。
顾纭一惊转头,不知何时,一个青衫男子长身玉立于月洞门下,他抬手拂落桂花,笑意温煦如暖阳,温暖这微凉的黄昏。
“奴婢见过王爷。”短暂的一怔之后,顾纭迅速反应过来,俯身行礼。她虽一向极少出现在睿王面前,但人还是识得的。
主子的问话不能不答。
顾纭接着又道:“方才有一只大雁从上头飞过,奴婢刚做完针线,见有趣便多看了会儿。”
时隔几日,睿王再见到那一张熟悉的脸。
五官细看很精致,尤其厚重刘海下那一双乌漆漆的眸子,黑白分明,灵气动人。然而,黯淡的肤色和有些枯黄的发质却让这份灵动打了折扣。
“瞧着有些眼生?”睿王走近,明知故问。
“奴婢是侧妃院里的乐芸,一向只管着侧妃针线的,不在侧妃跟前伺候。”顾纭不慌不忙回道。
睿王欣然:“正好。”他抬起袖子,语气惋惜:“我从园子里过来,因看丹桂落如雨,入了迷,不妨被一枝桂花刮住袖口。若是旁的也就罢了,这件衣服却是母后亲手锁做,你看看可能补得毫无痕迹?”
顾纭垂眼看向那石青色的袖口,上面绣的是雅致清隽的竹叶花纹,针脚细密整齐,用了十足的心思,现在却豁了个大口子。
眼前蓦然掠过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亦常着青衫,君子如竹,她曾为他在袖口绣上竹叶花纹,一针一线,都是少女心思。
不过是一闪念之间,顾纭失笑,自己今日竟是这般多愁善感,许是因为见了清词的缘故罢,如止水般的心也温澜潮生。
“请王爷换下衣服,奴婢尽力而为,只是奴婢雕虫小技,必不能如娘娘女红精湛。”顾纭恭敬道。
嗯,是个读过书的。
睿王站着不动。
顾纭等了半晌,忍不住抬眼看他。
睿王也正看着她。
顾纭这才后知后觉,偌大的后院竟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些叽叽喳喳的丫头今日不知去了哪里,竟齐齐整整地不在。
午间拈红好像说了一句,今日是针线房裁冬衣的日子。
原来这位金尊玉贵的王爷在等着她服侍更衣呢。
顾纭默了默,这些日子林贵妃身体欠安,王妃卧病在床,府里的两位侧妃今日都入宫请安了,所以侍女们也较往日肆意一些。
倚翠倒是在的,但那日王爷来泊心院,倚翠不知做了什么惹恼了王爷和孙侧妃,次日便被孙侧妃找了个由头责罚一顿,自此失宠于侧妃。
拈红曾偷偷与她说,是倚翠生了妄念,勾引王爷被侧妃发现了。
倚翠心高气傲,不想别人看她笑话,这几日一直称病躲在屋里。但她这些年在泊心院里做威做福,又是侧妃从娘家带过来的,一时旁的人也不敢落井下石。
犹豫了片刻,她实话实说:“一向是倚翠姐姐管着侧妃和王爷的衣服,奴婢并不清楚。”
睿王略一沉吟,似嫌弃般看了看她,勉强道:“无需如此麻烦。就在院子里稍微修补一下便可。”说着,人走到院中的凉亭里,坐了下来。
顾纭进屋取了针线,默默行了礼才隔着石桌坐下。
睿王将手臂搭在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被花枝划破的地方是在袖口,对顾纭来说不是难事,她拿起针专心致志地缝补。
两人不可避免地靠近,近距离看,她的肤色有些许粗糙,睿王笑了笑,若不是那日亲眼见这丫头在脸上涂涂抹抹,他便信以为真了。
小丫头的眼睛是微微上扬的凤眼,此刻眉眼低垂,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一双眉毛较寻常女子偏浓一些,带着三分英气,冲淡了五官之间的那种精致感,不过许是刻意画的,她紧紧抿着唇,唇角有一颗鲜红色的小小的痣,不过也许也是故意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