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神思恍惚,忽听“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安静的大殿中响起,令她蓦然驻足,难掩关心地回眸,然隔着巨大的座屏,什么都看不到,手臂却被狠狠地一拽,她整个人被拽了出去,随即殿门被关上。
“作死呢你。”姚黄低低骂她。
魏紫抿唇不语,眼神倔强。
姚黄叹了口气,这些日子都是她服侍贵妃,自祁王妃请安之后,贵妃虽面上一如既往,私下里却比先前更加烦躁易怒,伺候的人动辄得咎,她知道魏紫的心事,深觉魏紫执迷不悟。
殿外两个掌事宫女各怀心思,殿内的母子二人也是心思迥异。
祁王的头被这几乎用尽全力的一耳光打得偏向一侧,冷白的脸立时起了红印。
“母妃息怒。”祁王眼中阴霾暗涌,却是低声请罪。
林贵妃的手生生的疼,然欲要再挥一掌,却被祁王架住,他的目光沉沉,冷声道:“母亲,儿臣已过了而立之年了!”
“还请母妃不要再把儿臣当小孩子,动辄教训了。”
林贵妃难以置信,缓了半日,才尖声道:“为了一个女子,还是他人之妇,你就要忤逆自己的母亲?”
“母妃是听谁教唆的,什么女子,什么他人之妇?”赵麒皱眉。
林贵妃盯着他半日,才从唇中挤出几个字:“孟清词,萧珩之妻,我今日特特地召她上前,就是要看看她到底生的什么模样,能让你忘了伦常,忘了大业,忘了我们母子多年的苦心筹谋!”
赵麒一愣,随即松开林贵妃的手:“原来母亲知道了。”
“那母亲也知道,我今日对她用了香梦迟吧。”他抚着脸上的红印,满不在乎地笑道。
林贵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赵麒已如从来不认识一般。
她问:“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赵麒勾唇:“母妃担心什么呢?”
萧珩今日不会入宫,已是千载难逢的机缘,若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强取豪夺未尝不可,只定国公府实在势大,她又极少出府,好不容易借着宫宴能够一亲芳泽,竟被愚蠢的宫人坏了事。
事有不谐已令他莫名烦躁,母亲的咄咄逼人更让他腻烦,他不明白,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萧珩也未见多么喜欢,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父皇不也看上了赵恂的女人吗?虽然赵恂为此惹恼了父皇,可父皇对母妃亦有了迁怒和疏远。或许,于那日见到母妃偏殿的美人开始,母妃在他心中的形象便开始幻灭。原来曾令元后郁郁而终,在他心中无所不能的母妃,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一举一动皆系于父皇的喜怒,却不能左右父皇的心。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母妃与父皇的感情不过如此,然这反而更激起了他对至高权力的渴望。
林贵妃不知赵麒一瞬间心中转过如此多想法,她缓了缓,压住心中怒气,尽量平和道:“你还喜欢什么样的,只除了不是孟氏,母妃都可以想法子为你纳进府中。”
赵麒眸中闪过一丝不耐,语气也带了丝讥诮:“儿臣府中女人已经够多了,不是母亲指的,便是王妃纳进来的,如今已有御史攻讦儿臣好色了,求母亲消停消停吧。”
“你便非她不可?”
“你究竟看上了她什么?”
“不知,”祁王摸了摸下颔,轻飘飘道:“许是,因她是儿臣第一个自己中意的女子?”
“是以,母妃千万不要擅作主张,否则,儿臣也不确定,会不会做出让母妃后悔莫及的事儿。”
“你在威胁我?”林贵妃冷笑了一声。
“不敢。”赵麒恭恭敬敬道,“母妃都是为了儿子,儿臣感激不尽。只母妃居于深宫多年,对外面不免有些隔膜,这些都是儿臣的私事,儿臣自有打算。”
“母妃今后,还是把心思多放在父皇身上吧。”他道,“也不会如此次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林贵妃气得浑身发抖,纤指指着赵麒说不出话来,她万想不到,说出这诛心之言的,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直到赵麒行礼告退,她才颓然坐下,半晌,自嘲地笑了。
其实,她早知,父子二人,皆是薄情之人。
*
清词提前离席,王氏自然不满,清词勉强指了一事敷衍过去,直到回到安澜院,才真真切切松了口气。
忽然很想见到萧珩,然她的脚步迫不及待地进了屋,萧珩却不在家中。
“世子呢?”她忍不住问,语气不由失落。
知微道:“中午世子接到一封信,脸色就变了,匆匆出了府,约是镇抚司有事罢。”想了想,又道:“世子说了,他今晚许住在官署,夫人不必等他。”
萧珩一忙起来便废寝忘食,想到这人必定会忘记按时用药,清词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年节里,还带着伤,便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知微便打趣:“夫人离开半日便这般挂念,若是开春世子去了北境可怎么办呢?”
让她这么一说,清词才察觉自己语气中的浓浓挂念之意,不由怅然一笑。
知宜收拾着清词换下来的衣服,拿起那件石青色错金斗篷,忽然便“咦”了一声:“这可不是夫人的衣裳,怎么瞧着像是内造之物?”
清词这才想起她上了马车,便将斗篷解下叠好放在了一旁,电光火石之间,她亦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
是那块纭儿亲手绣与她作为生辰礼物的帕子!
她用帕子擦净裙上的水渍后,便一直攥在手中,但慌乱中不知掉在了哪处。
心中不免可惜,也因此更加感激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恩人,于是道:”好好收起来罢,将来若有机会,是要还给人家的。”
她不欲在两个丫头面前提起今日发生的事,毕竟已经过去了,说出来徒惹担心却于事无补,便道:“备水,沐浴吧。”
沐浴时才知今日自己着实凄惨。
脚踝和膝盖都青了一大片,额头上仍能看到隐隐的红肿。
清词叹了口气,被温暖的水雾包围,她一点一点捋着宫中发生的事,却依然摸不着头绪,想着此事还是要与萧珩说一声,这般思索了半日,才察觉到水已经有些凉了,才匆匆出了净房。
*
几人都没想到,因这一日心力交瘁,夜深的时候,清词竟发起了高烧。
这一晚是知微值夜,因想着世子未归,她便如以往在青州时那般,睡在里屋窗下的榻上陪伴清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家常琐事,便都觉困意涌了上来,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待知微听到帐中若有若无的□□声,已是过了午时,她披衣掌灯掀开帐子,果然见清词面色通红,翻来覆去,似极为难受,口中喃喃呓语着“冷,冷,好冷”,她忙摸了摸清词的额头,只觉触手如火炉般,顿时一惊。
“夫人,夫人,”知微伏在清词耳边轻声唤道,孰料病中的清词听到声音,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尖叫了一声“不要碰我。”便往被子里缩。
知微觉得隐隐的不对,不敢耽搁,忙把知宜唤醒,两人扭干沁了凉水的帕子,敷在清词额头,这样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清词的温度非但没有降下,反而更高了些。
知宜的脸色有些难看,她今天不在殿中,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想起那件染了茶渍的月华裙,莫名多出来的错金斗篷,以及清词的欲言又止,心里泛起隐隐约约的不好的猜测。
偏世子今日又不在家中。
知微道:“姐姐,我瞧着姑娘很不好,或是请大夫,或是按原先风寒的方子煎药,咱们得拿个章程了。”说着已带了哭腔。
知宜也不过和清词同龄,她抿唇想了一瞬,再不犹豫:“请大夫吧,药怎敢乱吃。”
知微得了这一声,便急着往外走:“我去找赵大人或许侍卫。”
话音刚落,萧珩大步迈进屋中,他远远瞧见院中灯火通明,遂进来就问:“出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七章
对知微知宜两人而言, 此时看到萧珩,不吝于神兵天降。
知微揉了揉眼角,冲萧珩屈膝行礼:“世子,夫人晚上发热, 烧得都有些迷糊了。”
萧珩一怔, 随即大步走过去撩起帘帐, 见清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半掩在被子里,神情恍惚,已是烧得满面通红, 心中一紧,沉声问:“何时烧起来的?”
“约是子时。”知微眼巴巴地盯着萧珩, 世子定是有法子的。
萧珩瞥了眼案上的自鸣钟,现在才刚过了寅时, 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
此时顾不上细问,萧珩试了下清词的温度,犹豫了片刻, 便转身朝门外走去:“照顾好夫人,我去请太医。”
他话还没说完,人已出了院子。因他记起,从前来过府上的胡老太医因夫人生了眼疾,自年前便告假在家, 亲身照顾,老太医夫妻二人自少年相伴, 伉俪情深,近来因夫人的病心情焦躁, 早已闭门谢客多时, 又是在这般晚的时候, 若非他亲去,恐赵剑或许舟请不动他。
知微忍不住自语道:“现在宫门还未开呢,再说还非得世子亲自去吗?”总觉得这个时候,世子应该陪在夫人身边呢。
知宜眉心跳了跳,不知是因夫人的病,还是别的缘故,她今晚总觉莫名不安,闻言双手合十道:“但愿一切顺利,夫人能早些醒过来。”
*
如知宜祈祷般,萧珩此行极为顺利,不过半个时辰,胡老太医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安澜院里,虽然面色不虞,然并未耽搁一刻,净了手就开始诊脉。
知宜忙将丝帕搭在清词的手腕上。
夜畔时分,被半扶半拽地请到这里,老太医难免不悦,然定国公府的这位世子夫人他已看诊过多次,脾性温柔,为人谦和有礼,是以他对这位夫人印象极佳,加之萧珩一副诚恳恭敬却非去不可的态度,所以满腔郁闷都憋在了心里。但医者仁心,老太医伸指搭上清词的手腕,脸色便肃穆起来。
半晌,老太医命换了一只手诊脉,足足盏茶功夫,才收回手,思索一瞬,又道:“若是方便,老朽想观一下夫人的面色。”
知宜看了眼萧珩,见萧珩微微颔首,便轻轻掀起帐子。
老太医端详了一会儿,示意放下帐子即可,旋而坐在案旁,执起笔却迟迟未落在纸上,只神情变幻不定,似在琢磨着什么。
“老太医,夫人她到底怎样了。”老太医的态度令屋中三人都惴惴不安,对清词的担心超过了对萧珩的惧怕,知微大着胆子发问。
胡老太医似一言难尽地瞥了眼萧珩,捋须沉思片刻,道:“老朽有话想问世子,世子能否屏退左右?”
萧珩摇头道:“老太医直说便可,她们二人是随内子陪嫁过来的,内子病重,她们也很担心。”
“那老朽便问了。”胡老太医道:“尊夫人的病症之一,确是染了风寒,近日天气寒冷,夫人身子娇弱,这也是在所难免。可老朽不解的是,秋日里世子还请老朽过府,为夫人调理身体,以备孕事,如何冬日里就用上了避子药?”
“况且,尊夫人本就体弱畏寒,即便用药,也应仔细斟酌用量,唉,其实,避子药中药材多寒性霸道,能不用就不用。若是......不妨减少次数,嗯,也好过每日用药,以免对夫人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将来后悔莫及啊!”
老太医已一大把年纪,现下心中对萧珩有些不满,他又是直言不讳的性子,不免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他自觉话到口边已委婉了不少,殊不知,这话一出口,屋中便是一阵冗长的安静。
知微脸色有些茫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老太医话中含义,知宜的面色却霎时惨白,她后退了一步,倚在墙角,勉强支撑着自己不滑下去。
便是素日再怎样沉着冷静,萧珩亦是面色骤变,这一刹那,许多于一瞬时掠过眼前,却又被不经意忽略的的细节,忽然便有了解释,妻子身上若有若无的清苦药香,她清晨捂着心口伏在妆台上的恹恹神情,两人相对时的温柔沉默与欲言又止,是从哪一天开始,她唤他,不再是带着缱缱期盼的“夫君”,而是如同众人一般,恭敬而疏离的“世子”。
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目光沉沉,盯着半透明的鲛绡帐子,妻子的脸隐在罗帐里,他看不清,一如她飘忽不定的心思。
良久,他克制着内心汹涌的情绪,涩声道:“是我考虑不周,老太医,内子还有别的症候吗?”
老太医面色有些古怪,默了默才道:“尊夫人今天似用了些“香梦迟”?”
虽说这方子因含了几种世间难寻的珍稀药材,只在皇城大内使用,并未外传过,但如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能拿到这个方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他对这位世子夫人印象极佳,从用的这一些药看来,她似是在国公府过得颇为艰难,不免心中暗暗为这位夫人感到惋惜。
萧珩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正在思索间,便听老太医道:“这方子是先皇后在时,常用来安眠使用的,本来也无甚害处,但里头有两味药,却与很多寒性的药材相冲。”
“是以,尊夫人此次风寒来势汹汹,不仅仅是因染了风寒,更是药性相悖的缘故。幸亏今晚是老朽来了,若是民间的医生,不识这香梦迟,当成普通风寒来治,就坏了事了。”老太医直摇头,见萧珩面上如凝了一层严霜,虽不知这夫妻二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缓和了语气道:“这样罢,老朽开一剂药,夫人先用下看看情形,若是不好,老朽再斟酌调整一下方子。”
萧珩深深一揖:“多谢老太医。”
须臾,知微接过老太医的方子,匆匆去了厨下煎药,萧珩便道:“还要烦请老大人多留一两时辰,寒舍已收拾好房间,老大人且先歇息片刻。”
胡老太医捶了锤腿:“不瞒世子,老朽年纪大了,这般熬夜,骨头都散架了。既如此,老朽且先过去,若是有事,世子随时唤我过来便可。”
*
老太医离去后,萧珩慢慢走到榻旁,握住了清词的手,这一段短短的路,他却觉得一双腿有千钧重,走得极为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