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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词上完了课,已是日入时分,她去寻洛长欢。
去杭州府见蒋夫人一事,她并不打算与洛长欢实话实说。因这段时日的相处,她能察觉到洛长欢于温柔之下的隐隐强势,而她并不想如此前在国公府一般,彼时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珩,也习惯了什么事都依赖萧珩,以他的意志为先。而结果呢,一朝变故,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珩去边关救他的心上人,却无法阻拦,便是这次,萧珩要带她回肃州,她亦无法反抗。
这些不甚愉快的往事从心头掠过,遂清词只道杭州的绣坊出了点事,她想回去看一看。
果然洛长欢道:“我陪你一起过去。”
清词摇头:“阿诩,不是什么大事,我想,我自己能解决的。”
她话一出口,洛长欢便沉默了,良久,他忽然冒出一句:“阿词这般自立,总让我觉得在你身边,无用武之地。”
“你怎会这般想?”清词不解洛长欢话中之意,温声解释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若是实在困难,我自然会向你求助,可,我总不能事事都麻烦你罢?”
她很享受如今与洛长欢的关系,彼此慢慢去了解对方,试着去亲近对方,但彼此又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这才是一段感情,最正常的开端。
洛长欢一言不发,只眸色深深看着她。
一时,气氛有些僵持。
清词想了想,拽着洛长欢的袖子摇了摇,声音温软,道:“其实,说起来,我现下便有事要麻烦你呢。”
洛长欢面色莫测。
清词接着道:“小荷的事还没说完,你在姑苏城认识的人多,可知道城北唐家?”
“认识唐家主。”这人突然惜字如金。
清词柔声道:“听小荷的邻居说,她嫁到了唐家,可她尚未及笄呢,听从前她的意思,也不想那么早出嫁,我想请你设法寻她问问,,她还要不要继续来书院读书。”
“唐家近日并无嫁娶之事,若是有,也只是纳妾了。”洛长欢淡淡道。
清词一噎,转念想那小姑娘许说得不准确,便道:“所以拜托你打听一下嘛,说起来,她也是你的学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入火坑罢。”
“什么火坑?”洛长欢嗤了一声,“唐家怎么着也比她自家好上百倍罢,我只问你,若她真是已做了人家妾室,你打算怎么办?”
“莫不成让唐家出一份放妾书,让她再回书院上学?便是上到结业,届时该如何呢?”他的质问有几分尖锐,似在嘲笑她的天真。
清词顿了顿:“那,也总得问过她的想法罢?”
洛长欢淡声道:“阿词,这世上不是所有女子都如你一般,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凡事循着自己的心意去做。”
“你的底气,来自于你自身的才华足可以谋生,来自于你虽不算富贵却尚优渥的家境。,但刘小荷,她这些,都没有。”
清词霍然抬头。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她承认, 她想得有些简单,但洛长欢,这个一向随意散漫看不出喜怒情绪的人,今日似较往日尖锐许多。
临别之际, 她不想与他争吵, 深吸了口气, 平静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去与山长商量下。”
这样说着,便转身要走, 却被洛长欢猛地拉到怀里,他叹了口气, 低低道:“一言不合就使小性子,脾性这般大, 我又没说不去。”
“明儿我便去。”
“咱们今晚便要这样闹着别扭分开么?”
夜幕降临,风较白日清凉许多,他的怀抱却很温暖, 清词心中蓦地涌上几分委屈:“明明是你先咄咄逼人的。”
“是我不对。”他哄她。
“你心情不好?”
“不舍离别,”他垂头蹭了蹭她的鬓发,声音添了惆怅:“至少有一月不见,我会想阿词的。”
“一月?”清词从他怀里抬头,讶然看向他:“怎至于?从姑苏到杭州, 至多只需一二日。”
“今日尚没来得及与你说。”洛长欢的目光里很有几分缠绵,“还记得我与你提过我的师门么?”
清词点点头, 洛长欢说起过他一身武功的由来,这是他幼年的一段机缘, 他师傅出自世外高门, 千里之外的雪山之上。他被师傅偶然救起, 十四岁时下山,这些年也只回去过一次。
“我接到师门信物,这是最高级别的召令,命我尽快赶回。”他道。
清词这才发现他眉宇间的深深忧虑,
“可说了什么事?”她有些担心。
洛长欢怔然半晌,勾唇一笑,懒懒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不舍得与阿词分开这么久。”
清词骤然也有些不舍,却嗔了他一眼:“不过才一个月而已。”
“才一个月?”洛长欢微笑着缓缓重复了一遍。
她很温柔,却比他以往遇到的任何女子都要冷淡许多,独立许多,可他,却因她偶尔流露的一点点亲密和顺从而沉溺。
“我在书院等你。”察觉到他的不悦,她主动握着他的手,贴到自己脸颊边,想了想,又补充道:“从杭州回来,我便只呆在书院,哪儿也不去,等你归来。”
“等你”这两个字显然取悦了洛长欢。
他一日里有些沉凝的眉眼瞬间如被清凉的夜风拂过,于一瞬间舒展,丽色惊心动魄,他落在她脸颊的手轻轻抬起她的脸,声音低沉而魅惑地唤她:“阿词。”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明明灭灭的光晃在她光洁的脸庞上,她的眸光在夜色里愈发清澈,如春日的溪水。
他的心也如浸在温软的春水里,暖洋洋的,他有很多话想与她说,可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对视了许久,直到清词眼尖地看见那隐隐约约的齿痕,她“嗯”了一声,忽然踮起脚尖在他唇角吻了下,这个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却甜美而芬芳,充斥着她的气息,
她后退一步,离开他的怀抱,俏皮地眨了眨眼:“临别赠礼。”
“这怎么够呢?”他的阿词鲜少这么主动,洛长欢眸中情意更浓,声音却低沉微哑,令她的耳朵酥酥麻麻地直发痒,他伸臂一揽,把离他远远的人儿揉进自己怀里,闭了闭眼,柔声问:“阿词,待我回来,便去青州提亲好不好?”
谈何容易?
她知道,他并没有说服蒋夫人,说服他的家族,而她,也还未克服自己的心魔,还有那份如今也不知有没有被销毁的和离书.....如今说起谈婚论嫁显然为时过早,可纵然前程坎坷,真心却难得,且她也不想破坏这一刻柔情蜜意的氛围,于是她轻轻地笑了,语气轻快:“好啊。”
......
然而,这样温馨而又带点惆怅的离别之夜,清词却频频梦到了萧珩。
其实,自离开国公府,她的梦魇便不治而愈,便连梦都极少做,有时候她偶然想起前世,甚至会觉得那才是一场久远的梦,那些人和事,都不过是她梦里的臆想,眼下的生活才是真真切切的。
可她这次梦到了战场上的萧珩,梦到他四面都是北戎人,梦到他怎样也突破不了重重围困,梦到他筋疲力尽之际,有一箭凌空射向他的后背,他倒在地上,无数刀枪戳向他.....
她猛然坐起,片刻之后告诉自己这是梦,是梦,梦都是反着来的,可再次入睡后,萧珩又入了梦,这一次,她梦见他连人带马摔下了悬崖......
再次醒来,她冷汗涔涔,没了半分睡意,虽说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萧珩可是大周青年一代最出色的将领了,再说,他也记起了前世,怎么还会陷自己于这么危险的境地?
虽然如此安慰着自己,清词还是下意识地取出那枚平安符握在掌心,一遍一遍在心间默诵着佛经。
纵然再不相见,仍愿他平安。
*
翌日,一进杭州府,稍作休整,清词就给蒋府递了拜帖。
蒋夫人的回帖来得很快,清秀的簪花小楷,邀她下午过府一叙。
然时隔数月再次相对而坐,便是蒋夫人依然如从前那般亲近熟稔,两人之间依然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夫人。”她犹豫了一瞬,主动出声。
蒋夫人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温声问:“阿词近来可好?”
“挺好的。”说起书院,清词眸间盈起浅浅笑意,“学子们意气风发,如初升朝阳,和他们在一起,很容易被那种蓬勃的气息感染,总觉得自己都小了几岁。”
“你本来也比他们大不了许多。”蒋夫人眸光慈和,“我素日看你,和阿笙是一样的。”
“阿笙近来可好?”提起阿笙,清词很是惦念,她笑道:“之前还说要去陈家看她,却食言了。”
“小夫妻你谦我让,好得蜜里调油一般。”蒋夫人说起来眉目间满是欢喜。
“那便好。”清词庆幸地拍了拍心口,又故作不悦:“好啊,从前还整日清词姐姐清词姐姐,如今定是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蒋夫人眉眼弯弯:“瞧你们俩,都这般大了,还和孩子一样。”
方才尴尬的气氛破冰,蒋夫人问:“阿词今日来,除了请安,可还有旁的事?”
清词先说了京城绣坊的异常,才道:“夫人,我这心里头总有些不安稳,夫人与安国公府常有往来,可知京中有什么消息?”
蒋夫人皱眉细细思索,半晌后才踌躇着开口:“照理说,背靠定国公府,安安分分经营,一家绣坊而已,能出什么事呢?
“若你的陪房人比较可靠......”蒋夫人沉吟道,“罢了,阿词且安心,我会去信与京中,着人打听一番。”
“只京中如今是祈王监国,你也知,我们府上总是要避讳些的。”
“我明白,多谢夫人。”清词感激道,想起昨晚下半夜的梦,她犹豫片刻,启唇问:“夫人可知肃州战事如何?”
“年初一场大捷之后,肃州尚算得安稳,如今又是春日,北戎那边暂时没什么动静,朝中议和之声占了上风,”蒋夫人的目光徐徐投注在清词身上,隔着氤氲的热气,有些遥远。
萧珩若想实现他驱逐北戎的志向,不会有那么顺利,这也在情理之中,只人无事便好,清词心下松了口气。
“你和阿诩......”蒋夫人斟酌着言辞,“阿诩他近期日子很忙吗?”两人起了争执后,洛长欢没过几日就回了苏州,气归气,对这个弟弟她还是惦记的。
清词知道,她和蒋夫人绕不开这个话题,她今日既然过来,也是想与蒋夫人说开。
“您的意思我明白。”她轻声道:“我也知道,我大约是配不上阿诩的。”
“不瞒您说,我是犹豫过的,可他......”想到那个人,心里便如洒落蜜糖般的甜,她情不自禁地绽开笑容,“阿诩的一片心意,我不忍也不愿辜负。”
“所以,蒋夫人,真的很抱歉,从我来杭州,便多得贵府照拂,尤其是您和阿笙,待我如家人般亲厚,若是旁的事,我自然无有不从,之前我便想这么安安静静在书院里过一生,可遇到了阿诩......”
蒋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道:“阿词,我之所以反对,并不是因你曾和离,而是,我不想阿诩受伤害。”
清词抬头,眸光有些茫然,轻声启唇:“夫人,我亦是真心待阿诩,怎会去伤害他呢?”
蒋夫人默了默,轻声道:“那日世子是先到的杭州,知晓你不在,又夙夜赶往苏州寻你。”
“阿词,我是过来人,世子眼中的情意我能瞧得出。”她道,“我不知你们为何分开,作为外人更无法置喙,可我是阿诩的姐姐,他虽然被我父亲认回了家族,可因着前事,始终有一些隔膜在的。”
她自嘲地笑了笑:“阿诩其实,并没有将洛家看成他的家,我这个姐姐,在他心里的分量大概也没有多重,但这是洛家亏欠他的。”
“可他待你不同。”她道:“我并非阻拦,只是,阿词,我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心,心之所向究竟是何处,若不是阿诩,请你一定不要伤害他。”
“这是我作为姐姐,唯一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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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蒋府出来,她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洛长欢,但暮色深沉,知宜担心夜路不安全,苦苦挽留,她在绣坊呆了一晚,第二日清晨,便沐着晨曦微光,踏上回苏州的路。
可当她赶回书院,洛长欢却已离开,她看着压在镇尺下,精致的桃花笺上,潇洒肆意的四个字:“勿念,等我。”
心中的些许遗憾便被悄然而生的思念所取代。
才一天呢,她才不会想他。
她佯作未看见知微促狭的眼神,问:“这两日可有什么事?”
知微想了想,道:“也没什么,一个就是小荷的事,洛公子已办妥,她说服了唐家,将小荷带回了书院,山长亲自问了小荷,小荷说她还想读书,唐家也同意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清词点头:“过会儿我去看看她。”
......
洛长欢不在,书院的日子按部就班,清词等着蒋夫人处的消息,然而,尚未入夏,京中便发生了变故,这惊天之变,也随着邸报,快马加鞭传进杏花烟雨的江南。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四月廿七子时, 淳熙帝薨。
虽自去岁元月起淳熙帝身子便有些不好,后来有一长春道长侍奉在侧,淳熙帝勉强可起身理事,或因此, 于政务上已懈怠许多, 才于入冬下旨命祈王监国, 然虽如此,东宫人选却迟迟未定。
今春淳熙帝气色明显好转,虽仍是祈王监国, 但奏折上不时出现的御批,以及对朝臣的频频召见, 令朝野上下均以为淳熙帝将重新理政,毕竟, 淳熙帝尚不足五旬,仍算得年富力强的时候。
也正因此,这一消息令人倍感突兀, 且事发突然,淳熙帝并没有留下关于册立太子的遗诏,仅以口谕命祈王柩前即皇帝位,当时在场有内阁徐首辅,锦衣卫指挥使许绍, 以及林贵妃和祈王、嘉阳、沁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