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她并不打算隐瞒萧以晴:“我在闺中,便与贵妃娘娘多有往来,后来,她家里遭遇变故不知所踪,我嫁进国公府,才在京中与她重逢,不想她有今时的机缘。”
清词寥寥几句带过,可便是如萧以晴这样心思清浅的姑娘,都能从她微翘的唇角和轻柔的语气中,窥到了一丝情谊深厚的味道。
她忽然联想到昨日那一幕,青衫男子深深凝望着前方帝妃的背影,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宋蕴之看的并不是永徽帝,而是他身旁的贵妃娘娘。
她在他身后,虽不能得见他的神情,可不知为何,单单看着那背影,她便能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
这是一种她能够感同身受的情绪。
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无可奈何。
“那宋大哥也识得贵妃娘娘么?”萧以晴默了默,又出声问。
萧以晴的敏锐,清词颇有些讶然,但此事事关重大,她不能给其他人一点牵强附会的机会,于是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彼时宋师兄之风采才学,便是连青州闺阁都传遍了的,无不以一见为荣。”
忽然想到,她曾经遇见过另一人,风流倜傥,名动江南,不知他可曾归来?可曾看见她写给他的信笺?
心头掠过淡淡的怅惘,她起身,不待萧以晴再问,拉着她道:“今日还未与母亲请安,晴姐儿陪嫂子一起罢。”
萧以晴只得咽下口中的话。
*
自她回府,王氏待她的态度不咸不淡,清词知这里有诸多原因,譬如她去岁的不辞而别,譬如萧以晴对宋蕴之的钟情,但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子嗣。
她能理解婆母的心事,阮珍的儿子萧彦是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子,她见了都很喜欢,何况王氏?
若是从前她必然诚惶诚恐,但或许是曾见过天地广阔,又几经生死,也或许是因着萧珩爱屋及乌,她只是觉得有些抱歉,却能平心静气接受王氏的冷淡。
王氏只与她说了几句便道乏了,让她们二人自去忙罢。
出了文晖堂,萧以晴觑了觑孟清词的脸色,小心翼翼解释:“嫂子,母亲近些日子睡得不好,是以心情不虞,她看我也心烦,不是单单对嫂子。”
“我明白。”清词安抚地拍了拍萧以晴的手。
“嫂子从回来后便没出府,今日哥哥不用你照顾,要不要出去散散心?”萧以晴想了想,挽着她的手臂笑吟吟问。
清词沉吟一瞬,想到自回京还未去玲珑坊看过,虽萧珩说了,怀绣夫妻早就出了狱,一家子并未受什么大罪,清词也不免挂念。听萧以晴的提议便有些心动:“好,我顺便去绣坊看看。”
姑嫂二人乘车出门,先去首饰铺子和西洋铺子转了转,清词大致知道了这些日子京城的流行风向,待用过午饭,下午径直去了玲珑坊。
远远地便见络绎不绝的人群进出,与先前她离京时并无二致,清词才松了口气。
久别相见,两人都是眼含热泪,又惊喜不已,怀绣并不知事情的曲折,只以为是绣品的问题,惭愧道:“都是我不谨慎,险些连累了夫人。”
清词心知起因全在于自己,只这些事并不能与怀绣说,她细细问过,得知确如萧珩所言,赵麒只命人将他们仨扔到狱里便没人管了,宋蕴之暗中使钱脱了人照顾,宫变那日之后,他们便被放了出来,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志哥儿怎么不在,可长高了没?”
怀绣也笑:“他呀,长了一岁越发顽皮,这会子必是在后头邻居家里,和一群混小子玩呢,我这就去叫他回来拜见夫人。”
“外头人多,夫人和三姑娘先去雅室坐会儿喝茶,前几日,知宜恰随着绣品送了些料子过来,我瞧着颜色都极好,很是应着时令,夫人和三姑娘看看,不拘择几匹回去裁衣服罢。”
玲珑坊因之前买下姚家铺子,如今宽敞了不少,想着京中有闺秀不喜抛头露面,挤在人群里挑挑选选,怀绣便隔了两间雅室出来,用来招待讲究一些的贵女们。
此时一间门扉紧闭,显然已有客人,怀绣便将她们带到另一间,刚命人将料子送了进来,外头便有人寻她,清词笑道:“姐姐先忙,我来了这里和自家是一样的,不必管我。”
萧以晴只看了几眼便失了兴趣,恰志哥儿过来请安,他长得可爱,怀绣又收拾得干净,萧以晴逗着他去后院看看,清词也便随她去了。
她早上没睡好,整个人恹恹的,随意挑了几匹便停了手,只半阖着眼靠在椅子上歇着。
午后暑气正炽,窗户大开,迷迷糊糊中,清词忽听到隔间的雅室里隐约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起初是谈论颜色花样,后来话题便转开了,清词听着无趣,更加昏昏欲睡。
忽然听到其中一人道:“你方才说这是萧府那位世子夫人的嫁妆铺子?”
“嗯。”另一个道:“她家的花色和料子都极新颖,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关了,我还遗憾得不得了,不想今日又开了。”
“是因那位世子夫人吧?”
“此话怎讲?听说她在江南养病不是?”
便听另一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清词依然听到了大概:“......这我却不知,我听说的是萧世子将夫人从宫里救出来的。”
“她怎地竟在宫里?”
“说是和先头那个祈王有关,祈王抓了她来威胁萧世子,世子夫人性情刚烈,便在两军之前横剑自刎,却偏偏没有死成,又被祈王带走,过了两日萧世子才寻到了人。”
“哦,那世子夫人岂不是.....?\"另一人失声道:“这也太倒霉了罢。”
“如此一来,那萧世子还会要她么?”
“不知,不过据说世子极喜欢这个夫人的,可惜了。”那声音道:“女子名节为重,想来便是世子不写休书为,她也得自尽或者出家,来保全国公府的名声罢。”
“不对,怎地我听说那不是世子夫人,而是祈王的宠妾,不过是和世子夫人长得极像,祈王便是为了使人误会。”
“不可能,若是祈王的宠妾,世子去追做什么。”
清词的指甲不觉攥入手心,两人往下再说了什么她却是无心听了,而昨夜和萧珩相对时的那瞬间惶恐忽然又涌上心头,将这一日的愉悦心情毁了干净。
她紧紧咬唇,这并不是她的错,可受伤的是她,承受流言蜚语的是她。
忽然便想到,自两人回府,萧珩从未问过她此前在宫中遭遇了什么,她将之当成他的体贴,可,若他其实是在意的呢?
清词的脸色顿时一白。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的,她应该相信萧珩,若是萧珩在意,便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不会在亲眼目睹她那般狼狈的情形下,仍明白地告诉她他的心意,这些日子以来,他如何待她,她能感受得到。
她不应因别人的话便揣测他,误解他,夫妻之间贵在坦诚,他说往后待她再无隐瞒,只要她问,他便会答。
那么,无论如何,她要听他亲口说。
她想,若他有一丝的犹豫彷徨,她便回青州去,不使他为难;可若他选择相信她,选择与她站在一处,那么,她又何惧风霜刀剑?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理寺。
羁押重犯的地牢里, 四壁都是高墙,只屋顶开了一线天窗,因此便是白日,光线也极为昏暗。
地上杂乱铺着干草, 身穿囚服, 长发披肩的男子背对着门, 席地而坐,虽是囹圄之中,身姿依然笔挺。
鸦雀无声的静寂中, 长长的过道里响起的脚步声格外清晰,脚步声越行越近, 直到停在了牢门前。
须臾,门前的锁被打开, 有人走了进来,但囚服男子并不为所动,目光定定落在眼前的土石墙上。
进来的人沉声道:“阿瑾。”
男子一震, 转过身来,在看到萧珩的刹那,目中一瞬间闪过诸多情绪,讶然,欣慰, 歉意,颓然, 最终化为了然之色:“你终于来了。”
萧珩颔首,坐在裴瑾对面:“许久未见。”
裴瑾垂眸, 淡淡道:“从前咱们三人长聚, 彼时推杯换盏, 话题不断,如今想来,你我皆是寡言之人,应是有子琛一直插科打诨的缘故。”
一夕之间,昔日挚友,身份已然天翻地覆。
萧珩唇线紧抿,忽然问:“为何如此?”
裴瑾一滞,随即往后倚靠在土墙上,抬头看牢房最上头一线天窗,神情便有些怅惘,良久,他懒懒道:“你既心知,何必问呢?”
“值得吗?”
为了她,放弃你的家族,亲人,锦绣前程,大好人生?
裴瑾摇头:“我也不知。”
思念如火焚身,她却冷若冰霜,若不如此,该如何让她看他一眼,该如何靠近拥她入怀?
萧珩眸中掠过一丝痛色:“好,我明白了!今日我之所以未与子琛一起过来,是因还有一事问你。”
“若你当我是兄弟,便不要隐瞒。”
“好。”
萧珩静了静,缓缓道:“赵麒命人将阿词带回京,你是否知晓?”
裴瑾默然不语。
萧珩眸中浓云翻滚,语气依旧平静地沉默:“你知不知她被困在含章殿?你知不知这对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
裴瑾长久地沉默,艰难启齿:“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嫂夫人。”
“为何?”
“你助他控制宫禁,他允你达成心愿,你二人各取所需,这也罢了,但阿词何其无辜!你明知她是我的妻子,却看着她落到如此境地,袖手旁观?”
“数十年挚友之情,通家之好,同袍之义,换不来你对我妻子的一点点照拂?”萧珩厉声问,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爆发的怒气,他忽然出手,扼住裴瑾的咽喉上。
裴瑾并未躲闪,而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我若说我起先并不知情,临简可信?”
“含章殿里全是赵麒的心腹,我的人亦进不去。直到嫂夫人去见公主的那一日,我才得知此事。”
“彼时我与他一顿争执,不欢而散。赵麒对嫂夫人势在必得,哪怕我以兵权为胁,亦不肯让步,只向我保证,他对嫂夫人的心意,不比我对公主少半分,既将她留在身旁,定会好好待她。”
“我虽愤怒,亦知不妥,但对赵麒无可奈何,毕竟当时局势未稳,我二人仍需联手。”
“却不知,赵麒的命数止步于此。”
萧珩婚后,他见过孟清词几面,印象里是一个温婉柔弱的女子,然他从未想过,便是这样柔弱的女子,竟能够在赵麒的眼皮子底下拿到了遗诏,而看似甘心屈服于他的嘉阳,借着他对她的至死迷恋,将这份遗诏送出了宫。
若是孟清词未进宫,若是遗诏未见天日,赵恂即位便要大费周折,赵麒也不会一朝事败,可人生没有如果......
“那日我救出阿词之时,便杀了赵麒,若那日你也在,我或许也会......杀了你!”裴瑾说完又沉默下来,便听萧珩如是道,随之,扼在他喉上的手亦是一紧。
裴瑾顿时喘不过气来,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死在你手里,不冤。”
萧珩看着这样的裴瑾,缓缓松开手,朝外道:“拿进来。”
一直守在牢门口的许舟上前,恭恭敬敬放下托盘,盘里是一壶酒,两个青花瓷盏。
萧珩执壶,将两个杯子一一斟满,清冽而又甘醇的酒香顿时弥漫在狭小的牢房里。
裴瑾嗅了嗅:“醉春风?”
萧珩举杯:“罨画楼年的的醉春风。”
“好酒!”
裴瑾握住杯盏的手缓缓抬起,仿佛有千钧重。
酒杯相碰,脆音泠泠,一滴酒落在手背,裴瑾垂睫,掩住眸中灼灼热意。
“皇上已下旨,念在侯府病不知情,免于牵连,但收回镇远侯府丹书铁券,降爵而袭,以儆效尤。”
“是我连累了他们。”裴瑾苦笑道,他心里感激,知谋逆之罪若不牵涉家族几无坑,“多谢你代为周全。”
萧珩沉默片刻后又道: “侯府已将你除族。”
“甚好。”
再无他言,萧珩举杯一饮而尽,掷杯于地,霍然起身:“我走了。”
“我还有一事。”生命的尽头,他已一无所有,却还想再见她一面。
“我会使人转告公主,但见与不见,取决于她。”萧珩驻足,淡声道,随之他出了牢房,锁链重被扣上。
裴瑾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的一切重归于死寂,陡然失了全身力气,倒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杯酒尽,恩义绝。
那些京城中弯弓射箭,把酒言欢的过往,那些疆场上并肩抗敌,托付生死的时刻,都化成了不堪回首的曾经。
裴瑾颤着手去摸酒壶,壶中还有不少酒,他缓缓抬手,将一壶酒灌入喉中,芬芳的酒液顺着脸颊淌下,如泪。
但愿长醉不复醒。
*
萧珩回府,已是夜幕初垂。
他在大理寺呆了许久,便打算先将衣服换了再去文晖堂请安,孰知母亲早遣了小厮在门口等他。
萧珩有些无奈,但想母亲或有急事,只得先随小厮至文晖堂。
丫鬟掀开帘子,萧珩迈步进去,才发现屋中只有王氏一人,她支肘坐在桌前,拧眉沉思,听到他进来也没转头。
“母亲,”萧珩行礼后问:“今日头痛可好些了?晚饭用了多少?”
王氏这才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死不了。”
萧珩揉了揉眉心,在王氏对面坐下,温声道:“母亲何必如此说,若不好,儿子这便去请太医。”
“......”王氏顿时一噎。
“母亲可还有事?”萧珩直截了当问。
王氏也知晓儿子秉性,素来最不喜七拐八弯,夹缠不清,担心他不耐,想了想,索性道:“今日你舅母来了。”
便见萧珩一双剑眉立时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