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见他家的马车破烂,还以为他出身寒门,如今看来,竟是我看走眼了。
「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纸鸢,又道:「这东西,似乎不是你的?」
他一问,我才想起来,我是来撕纸鸢的。再不撕,一会儿江辞月该回来了。
于是,我一用力,哗啦撕烂了。
不解气,又扔在地上踩得粉碎。
「的确不是我的。」我将纸鸢残片装回箱子,让照璧放了回去。
我擦擦手,问他:「你不会说出去吧?」
他没说话。
「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不过……」
我眼珠一转,笑道:「我毕竟是你的未婚妻,你可别说出去。」
他好笑道:「你什么时候,成了我未婚妻了?」
「从我进你马车开始,怎么,你不喜欢?」
他默了一息,反问道:
「江小姐这样明媚爽朗的女子,谁不喜欢呢?」
春风和煦,他眉眼太过好看,竟让我有些心跳失速。
「不过,你若知道我是谁,恐怕,就恨不得收回今日的话了。」
「那你告诉我,你是谁?」
他没说话,望进我的眼,面上淡淡的笑意转化成了我看不懂的失意。
我等了几息,催促道:「你说呀!」
他这才缓缓开口:「在下,萧泊言。」
仿若一颗雷在脑海炸开,我身子为之一僵。
「皇九子,萧泊言?」
「正是。」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皇九子萧泊言,母亲是苗疆女子焱妃,十五年前,亲手策划了震惊朝野的巫蛊之祸,害死了无数人。
后来焱妃获罪,成了罪妇,被处死,萧泊言被厌弃,也成了罪人,十岁就被外放到燕门,虽然没被贬为庶人,但至今未有封号和封地。
他看见我的反应,轻嘲道:「吓到了?你想必也知道,我是个罪人,若嫁了我,你可就是罪妇了。」
是的,嫁了他,就是罪妇,一生无宁。
江家百年望族,到我这一代,就剩我一个独苗苗,我完了,江家的荣耀也就断了。
我咬了咬唇。
「什么罪人不罪人的,你别灰心,或许哪日皇恩浩荡,这事儿就翻篇了呢,我,我也没……」
他笑了一下,眼睛里折着细碎的光,像一把碎冰碴子:「你怕什么?放心,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玩笑话,并未放在心上。」
他这样说,我反而良心不安了。
照璧对我挥了挥手,小声说,不要在这儿待太久,江辞月要回来了。
我看了看萧泊言,一转头,跑掉了。
到了人堆里,我努力忘掉刚才发生的事,跟众人打了个招呼。
京城各家小姐都认得我,只是,因为我不爱社交,江辞月又跟她们走得近,天天装小白花,哭诉我欺负她,所以,大家对我的态度都淡淡的。
说了些客套话后,牵头人提议,大家都把自己做的纸鸢拿出来赛一赛。
江辞月第一个跑回马车,骄傲地把箱子搬了出来。
「辞月,看你这么宝贝,这次,必定是下了工夫的。」
「那是自然。」
各家小姐纷纷打开箱子,展示自己做的纸鸢。
轮到江辞月时,她抱着箱子不开,却看向我。
「姐姐最是心灵手巧,做的东西,无人不赞,今日你在这里,我怎么敢第一个开箱,姐姐,不如你先把你的纸鸢拿出来,让我们看一看吧?」
她明知道我没做,却往我身上引火是吧?
我摊摊手:「我没做,不会做,我是来看你们玩的。」
人群一阵哄笑,不少人露出鄙夷的神色来。
可惜了,我活了两辈子的人,哪还在乎什么脸皮,一点也不觉得丢人。
「既然如此,辞月,你就开箱让我们看看吧。」
所有人都看向她。
江辞月蹲下去,骄傲地打开箱子。
却在看到里面情形的一瞬间,脸色煞白。
满箱碎屑,她的纸鸢,现在只剩残片了。
「怎么会这样?」
没有想象中的一鸣惊人,江辞月乱了阵脚,眼泪线一般滚落。
「我的纸鸢,我的纸鸢被人毁了!」
她抽泣着,抱着碎片,像个被人偷了糖的小孩子。
看了一圈,她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是你,一定是你弄坏了我的纸鸢!」
我连忙后退一步,一脸无辜地看着她道:「你凭什么冤枉人,你亲眼看见我弄坏的了?」
「除了你,还能有谁?」
「这可说不好,万一,你的纸鸢是马车颠坏的呢?抑或自己想不开,莫名其妙就碎了?你又没看见它怎么坏的,可别血口喷人。」
我捏着帕子扇扇风,欣赏别人的作品去了。
江辞月没了纸鸢,沦为陪衬,只能不甘心地看着别家小姐出风头。
怪了,没看见太子,也没看见萧泊言。
这次春游,男女是分开的,女子在溪左,男子在溪右,这会儿,他们正玩着些投壶一类的游戏。
我坐在草地上,无聊地度过了一个上午。
午餐时,大家坐在一处,江辞月不知道跟人说了什么,她傍上的那几个小姐,竟要为她伸张正义,讨伐于我。
她们都有点才情,一个接一个地,写了诗,念与众人听。
大抵,都是些讽刺我刻薄善妒的酸诗罢了。
我冷眼看她们演了半天戏,拿过笔,说:「既然大伙诗兴大发,那我也写首诗应应景吧。」
所有人都看笑话似的看着我。
直到我写完,站起来,把诗贴在了树上。
一群丑八婆,
嘴臭事又多。
脑子比猪蠢,
才华没几个。
……
「江,江芜!」
有人气得跳了脚,指着我的鼻子质问:「你骂谁呢!」
我翻了个白眼:「石头打狗,被砸的叫得最凶,谁代入了,我骂的就是谁呗。」
「你简直粗鄙无理!」
「还能骂出点什么好听点的来吗?你们的猪脑子里,语言就这么匮乏?怪不得能跟江辞月这种人走到一起,一个个生得跟榆木疙瘩似的,骂人都骂不痛快,给狗读点书,骂得都比你们好听些。」
我这几句,实在是惹了众怒。
跟江辞月相好的几位小姐,气得面红耳赤,伸手就来扯我头花。
「江芜!我撕烂你的嘴!」
我哪有怕的,揪着她们几个,胡抓乱打了一通。
原本这次春游,男女是分开的,女孩这边在说什么,小溪对面的男子是不知道的。
现在好了,她们几个跟我打架,叫得跟杀猪一样,一时间,对面的男儿全都站起来看热闹了。
我打得正起劲时,忽然听见了太子的声音。
「住手!」
萧泽声音不大,却极富威慑,那几个小姐闻声,都急忙松了手。
「太子殿下。」
萧泽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看见我们打架,黑着脸走过来,眼神落在我们一个个的脸上。
这个架打得,酣畅淋漓,围殴我的几个女子,脸都被抓破了,发髻也散了,灰头土脸的,煞是好看。
被萧泽这么一看,她们后知后觉地羞惭起来,捂住脸,不敢让人瞧了。
「江芜,众目睽睽之下,像泼妇一样跟人撕打,你还有没有廉耻心了?过来。」
不是?这么多人打架,他凭什么骂我?
我气结,一动不动。
他直接走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几乎拖着我进了林子。
「你干吗?你放开我!」
萧泽松了手,气愤地说道:「江芜,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不知检点!今日闹得沸沸扬扬,就不怕丢人吗?」
我气笑了:「丢人?我丢什么人?我的名声反正早就坏了,打个架,还能坏到哪里去?倒是她们,可都是些大家闺秀,视名声如命,今日被我打成那样,往后余生都要被人笑话,才是真的丢死人了。」
「你还很得意?」
「当然得意,谁在乎谁就输了,我又不亏,我为什么不能得意?」
他气结。
「你真是无可救药,就你这样,谁敢娶你?」
「你管得着吗?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噎住,随后又道:「皇后是你姨母,孤勉强也算是你表哥,怎么管不着?」
我冷笑:「不劳表哥费心,我祖母已经准备把我许给林家的一个哥哥了,过几日就要来我府上议亲,林家哥哥为人最是宽和,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介怀呢。」
他愣住了。
好一会儿,才不敢相信地问我:「你上个月才信誓旦旦说非我不嫁,这个月又要跟别人议亲了?」
「殿下,这事早就翻篇了,上回在宫里我就跟您说过了,我不喜欢您,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你真是……水性杨花!」
「啊对对对!」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的脸脏了,不玩了,气鼓鼓地走向马车,照璧急忙来迎我。
快到时,一只手忽然拉住我的袖子,将我拉到了树后。
我惊了一惊,看清那张脸时,急忙抬手遮面。
萧泊言轻嗤道:「遮什么?早就看见了。」
我这才犹犹豫豫地放下手,问他:「你方才去哪儿了?我都没看见你。」
「我不喜热闹,在僻静处待着。」
「不喜热闹又干吗要到这儿来?」
「太子有命,不得不从。」
居然是萧泽叫他来的,他们两兄弟感情很好吗?
才想着,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枚小瓷瓶,递了过来。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我常年带在身上的,你将伤口洗一洗,擦一点。」
常年带在身上,是不是因为经常受伤?
他在燕门,苦寒之地,肯定是打打杀杀,拼过来的吧。
我接过小瓷瓶,捏在手里,有些难为情:「你都看见我欺负人,看见我打架了,你不嫌弃我伤风败俗,自轻自贱吗?」
他竟笑了。
「我为何要嫌弃你?京城所谓的名门闺秀,高门贵子,最是虚伪,我看你打他们,反而觉得畅快。」
莫名其妙地,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骄横玩笑道:「那你既看见我打架了,怎么也不来帮帮我!」
说完我就有些后悔,他又不是我什么人,凭什么帮我,我不该开这种玩笑的。
萧泊言却没什么反应,只道:「我原想着你打不过,再出手帮忙的,谁知你竟厉害得很。」
他说完,笑着看了我一会儿,又道:「快去洗洗伤口擦药吧,你过几日就要议亲了,挂着彩,恐怕不妥。」
「定亲?」
啊,他听见我和萧泽说话了!
我急忙解释:「议什么亲,我瞎说来的,其实人家只是来京城考试,我俩都没见过面,八字都没一撇呢!我那么说,还不是因为太子说我嫁不出去。」
他笑了笑:「怎么会嫁不出去呢?何况女人的价值,又不在于有没有男人要,你不必理会他。」
「谢谢,你人真好。」
他是除了我祖母以外,唯一一个这么说的人。
远处,萧泽不知道怎么走了过来,看见我们,大声喊道:「泊言!」
我吓得腿抖了一下。
萧泊言向他瞧去,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道:「太子殿下。」
萧泽看了我一眼,一脸嫌恶:「泊言,你怎么跟她在一处?」
萧泊言看了看我,垂眸:「臣,不慎踩到了江家小姐的裙裾,正在赔礼。」
「哦。」
萧泽松了口气,道:「赔什么礼,多半是她自己不注意,反赖上你,你别跟她站在一处了,过来,孤有话好多要同你说。」
「是。」
萧泊言点点头,向我示意了一下,迈步向萧泽走去。
狗太子。
我暗暗白了他一眼,这才拉着照璧,回家去了。
第6章
回家后,我担心江辞月要去向我爹哭惨,于是没有处理脸上的伤,「恶人先告状」,先找到我爹,哭了一场。
江辞月回来时,我正捂着脸,哭得哀哀切切。
我爹看着她,没好气地问:「你今日,为何联合外人,欺辱你姐姐?」
江辞月懵了,急忙解释:「我没有联合外人欺负她!是姐姐撕坏了我的纸鸢在先,别家小姐看不下去,才说了她几句……」
「说了几句,就把脸说成这样了?」
我爹气得脸都红了:「你看看你姐姐被打成什么样了?你叫她以后怎么做人?还有,你说她撕坏你的纸鸢,可有凭证?」
江辞月支支吾吾,说不上来,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今日就她一个人没做纸鸢,分明,分明是嫉妒我!」
江余氏在一旁都快急死了,使了半天颜色,江辞月都没有理她,最后,只好自己上场。
「老爷,你消消气,今日咱们谁也没跟着去,都不知道实情,辞月从来都是软弱的性子,你知道的,她怎么可能欺负阿芜呢?当然,我想阿芜也不至于污蔑辞月,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京城各家小姐,向来嫉妒咱们家阿芜和辞月,是她们在中间挑拨也未可知啊!」
这个江余氏,真是巧舌如簧。
我爹若听了她的话,恐怕反而会觉得江辞月天真可怜,被人利用了呢!
我有点着急,才要开口,却听见门口一声怒喝:「好个受人挑拨!依我看,是居心不良,是狐狸尾巴藏不住了!」
是祖母!
我扭头看去,只见祖母横眉冷眼瞅着江余氏母女,咬牙切齿道:「受了什么挑拨,能让人把我的娇娇打成这样?嗯?你女儿隔岸观火,干干净净,我的娇娇,脸都叫人打破了!就算有误会,也没见过这么打自家人的!我看,你们是根本没把自己当江家的人!」
这一句话太重,江余氏吓得直接跪了下来:「母亲,辞月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我不管她有没有这个意思,从今日起,江辞月直到出嫁那日,都不许再迈出她的小院一步,如有违逆,就滚出江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