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对沈兰亭是宠爱,对崔骜是愧疚,对沈兰息则是怜惜。
沈兰息因体弱与皇位无缘,宫中众人便更愿意捧着他。哪怕皇上对他多加偏袒补偿,也并没有谁有所微词。
不少人试图通过讨好他来讨好皇上,然而沈兰息对谁都不冷不热,叫人很难接近。
是以沈兰息这次愿意到她这来用晚膳,沈兰亭深感自己窥到天机。
三皇兄定是为了周寅来的!
崔骜敢欺负周寅,三皇兄定然饶不了他。
沈兰亭喜滋滋地想着,再看自己手上拧成一团的九连环也不觉得烦心了:“吩咐下去,晚膳好好准备。”
秦桑应下。
沈兰亭愉悦地重拾耐心解了会儿九连环,发现能不能解开与她心情好坏没有多大干系。她如今心情很好,依旧解不开这九连环。
酉时一刻,一颗珠派去清光凝魄的轿辇回来。
周寅踏着落日余晖进殿,是个发着光的美人。
沈兰亭趴在榻上解了一下午的九连环,耐心所剩无几,还是秦桑提醒她:“公主,周女郎来了。”
沈兰亭顿时精神,撑着自己爬起来,鬓发微乱如海棠春睡,虽然动作不大雅观,但美人做什么都是美的。
周寅这时已经走到殿中,盈盈要拜。
沈兰亭挥手制止,手中九连环被甩得叮当作响:“无需多礼。”
周寅便收了姿势,很听话道:“是。”她低着头,眼尾微垂。
沈兰亭不由盯着周寅看,但觉其落落站着,显得十分静美忧郁,像一尊温润的小观音。她忽然有些了悟三皇兄为何会喜欢周寅,大约是受了菩提寺的影响,不敢抬头看观音。
她笑笑,娇俏可爱:“晚膳还未备好,你等一会儿,请坐下吧。”
周寅乖巧地去寻坐处,像一头温顺的白牛。
沈兰亭看着有趣,深以为周寅就像一团水,没有任何棱角,可以任人揉搓。她在宫中长大,见过最温顺的人也不会像她一样半点脾气都没。
她好奇周寅的包容性,兼之等沈兰息来,找话与周寅说:“你会玩九连环吗?”
周寅终于抬头,眉心一粒朱砂显得她分外悲悯。她摇摇头,很腼腆道:“不曾玩过。”
沈兰亭兴致不减:“你来,试一试嘛,万一你很擅长呢?”
周寅轻轻歪头,敛裾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到榻前。
沈兰亭缩起腿让出位置,微仰起脸举起手中九连环:“坐这解。”
周寅顿时显得很是局促,却依旧听话地接过九连环后坐在沈兰亭身侧,只是坐得十分僵硬。她脊背打得笔直,只坐了榻上一小块地方。
沈兰亭坐着转身,换做面朝周寅的姿势,二人一下子靠得极近,她甚至能一根根去数周寅的睫毛。
周寅的睫毛纤长却不卷曲,因而看起来总是引人怜惜,并不妩媚。
沈兰亭细细观察着周寅,只见她摆弄九连环的手指宛若葱根,与带着水头的玉连环十分相称,看着便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很是享受。
难怪她父皇爱看美人煮茶,原来不是想喝茶,是为了美人。
她胡乱想着,后知后觉她与周寅是不是挨得太近。
因是公主,为防皇嗣与宫妃关系过密影响前朝,沈兰亭晓事之后便被抱离母妃秦贵妃,由太后抚养长大。
她是受宠的公主,皇上会时常看她,她还能偶尔去看看秦贵妃。那些不受宠的公主就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了,多是与母妃关系冷淡。
即便如此,沈兰亭依旧习惯了不与人亲密。她少与谁十分接近,与周寅的距离待她反应过来后便让她感到不自在。
然而是她让周寅坐过来的,若她再让周寅走开,她觉得以周寅的脆弱性子要哭了。
周寅却忽而转过脸,沈兰亭猝不及防与之四目对视,难得地愣了一下。
周寅带了歉意忐忑望着沈兰亭,扬了扬九连环很不好意思道:“周寅驽钝,并不会解这个。”
沈兰亭反倒下意识躲开她的眼,看着榻上毛毯的毛毛尖道:“无妨,我也解不来,这东西做出来就是给人气受的,扔了算了。”
说罢她听到一声短促而清越的笑。
沈兰亭抬起眼看,竟见周寅难得地笑了笑。
她自问是个美人儿,可看到周寅笑,她心中无端生出种“烽火戏诸侯”的冲动。为博美人一笑怎样也愿意。
就在此刻,沈兰亭骤然开窍,莫名其妙想到崔骜。
他哪里是和她作对,他分明是要与她皇兄抢人!
沈兰亭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下意识问:“你认得崔骜吗?”她问完又觉得自己这话问得莽撞,但既已出口,她便紧紧盯着周寅等她答案。
第一反应骗不得人。
周寅一脸茫然,像是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这人是谁,最后又很抱歉地摇头:“并不认得。”仿佛为没想到这是谁而感到很对不起。
沈兰亭再度认识到周寅的软和性子,同时又感到十分痛快,人家根本就不认得崔骜!
沈兰亭笑眯眯的:“不认得很好,不认得真是太好了!”
周寅看上去颇困惑,可爱极了。
殿外忽然来了通传:“三皇子到!”
沈兰亭兴奋地转过脸来要与周寅分享她皇兄来了的喜悦,只见周寅除了紧张以外并没有旁的神情。
她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忽然意识到什么。
周寅不认得崔骜,也不见得认识她皇兄啊!
糟了。
第19章
沈兰亭活了十数载,少有如今眼前一黑的时刻。
她颇自作聪明地以为今日邀二人共进晚膳会给二人一个莫大的惊喜,现在看来是很莫大,但不是惊喜。
三皇兄尚未露面,沈兰亭只见周寅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从不懂什么读心之术,却能从周寅的眼神中读出她的心声,只能说周寅的信念未免太过强烈。
沈兰亭犹豫间沈兰息便从殿外入内,并未给她思考之机。
沈兰息很担得起他名字中“兰”之一字,芝兰玉树,容色俱佳。他在宫中未穿僧衣,着玄色长袍,袍子上绣兰草暗纹,矜贵无双。
一颗珠中一时极静。
沈兰亭一面做贼心虚一面破罐破摔地偷窥三皇兄瞧见周寅的反应,满足八卦欲是其次,主要是看事情糟糕到了哪一步。
然而沈兰息的反应完全出乎她意料。
他毫无反应。
沈兰息的目光波澜不惊地自周寅身上掠过,宛如看陌生人,实际上他与周寅也是陌生人。
周寅虽怕,却不失礼数,从榻上起身,将九连环搁下行礼:“见过三皇子。”她对三皇子也如同对待陌生人。
沈兰亭脑中乱糟糟,却下意识地跟着周寅一同问好:“三皇兄。”她的宠爱经久不衰也在于她很有眼力见。
她思前想后总觉得二人怎么也不该是这种相处模式。纵然周寅不认得她三皇兄,可周寅是她三皇兄亲口要的人,三皇兄总不该不认识周寅。他装得如同陌生人,难道是自尊作祟,拉不下脸?
沈兰息如寒潭冷月,极有风姿地轻轻颔首。
周寅退到一旁,温顺垂首。
沈兰亭意识到眼下根本无法指望二人说些什么,于是很自觉地主动发言:“三皇兄近来可好?”纵然说起来是三皇兄欠她一个人情,她却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尚可。”沈兰息总有让人接不上话的本事。
“绿枝,晚膳预备得如何?”沈兰亭皱皱鼻子,终于端起架子,另辟蹊径找到话题。
周寅听到沈兰亭叫绿枝,微微抬眼看去,悄悄露出个很友善的笑。
绿枝鬼使神差地感受到她目光,一怔后回以一个笑,才答话:“已经备好了,公主可要传膳?”
周寅笑意未收,目光流转,却见沈兰息冷漠而疏离地望着她。她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面上笑容顿消,将头埋低。
沈兰息望着她沉默不语。
“传膳!”沈兰亭仿佛终于找到脱离尴尬的方法,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要求立刻传膳。她面热许久,似乎被放在油锅上煎熬。还好心智坚定,不然她此刻已经要开始胡言乱语!
“是,请随奴婢来。”绿枝给手下丫鬟一个眼神,便有人下去传膳。她在前引路,带众人到桌前就坐。
圆桌后三人坐下,沈兰亭少有如此热闹用膳的时候,然而她却如坐针毡,后悔极了自作聪明安排此次晚膳。
周寅一直低着头,大约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三皇子共进晚膳。
沈兰息应当是三人中最从容的,只是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让人无从自他反应中判断出他对此次晚膳是否满意,因为他没有反应。
宫人们手捧托盘鱼贯而入,沈兰亭爱美,连菜色也要漂亮。一盘盘珍馐美馔呈于桌上,足见公主用心。
侍菜的宫人在三人身侧站好,这活计很考验眼力,主子目光在菜色停得久些便要及时夹菜。
平日她们服侍人都已经服侍出经验来,皆很会察言观色,今日却很为难。
三人中一人一直低头,一人眼含万物,一人目光乱飞。
一顿饭沈兰亭吃得味同嚼蜡,一直在想三皇兄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在这顿饭还是很风平浪静,周寅与沈兰息都很配合地用完。
用罢晚膳,又漱了口,三人吃饭后茶。这时候没了食不言的规矩,却依旧没人说话。
“明日便要进学,我有些紧张。”沈兰亭没话找话,“三皇兄,夫子可严吗?”
皇子们三四岁时便有专人教着开始识字、背书,到六岁正式开蒙,共同被送往太苑学习。太苑在皇宫东面,陛下的御书房旁,是皇子们上学的地方。
沈兰亭虽是公主,却因陛下宠爱而破例,能同入太苑进学。
沈兰息淡淡答道:“用心去学,夫子不会刻意为难你。”
沈兰亭顿时苦起脸来,她入太苑哪里是为了学习,是为了王栩。
晋陵公主上学尚且有伴读,自不必说皇子们。王栩便是沈兰息的伴读。而崔骜被养在宫里也同样是在太苑读书。
她情绪低落了一会儿又振作起来:“王栩明日也会来吗?”
说到王栩,沈兰息难得情绪上有了起伏。他一改漠视众生的态度,突兀地看向周寅。
周寅正眼观鼻鼻观心地专注吃茶,像是不曾察觉他的目光。
沈兰亭几乎忍不住要轻嘶一声,三皇兄装了一晚上还是要露馅儿,他分明认得周寅,只怕不只是认得!
沈兰息收回目光,答:“会来。”
沈兰亭已经无暇为明日能见到王栩而快乐,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想的没错,三皇兄果然与周寅有瓜葛。
她头脑顷刻变得清明,微微一笑:“周女郎。”
周寅被点名,慢慢搁下茶盏听她吩咐。
“明日入太苑还要你费心,今日请你来陪我用膳耽误你许久时间,真是对不住。”沈兰亭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寅却很通透地领悟到她言外之意,感激地看着她轻声细语:“怎会耽误,能与公主共用晚膳是周寅之幸。只是我才疏学浅,明日进太苑总觉惴惴,还请公主允我回去多加准备。”
沈兰亭在心中赞她一声冰雪聪明:“好,你回吧。绿枝,派人送周女郎回去。”
周寅向二人柔柔行礼,便退下了。
她一离开,沈兰亭顿时再坐不住,开口便道:“三皇兄,你与周寅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兰息似乎并不意外她会问出这个问题,只道:“我与她不是你想的那般。”
第20章
不是这般,又是哪般?
沈兰亭困惑地望着沈兰息,不解其意。三皇兄这么说,是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沈兰息坦荡回视,缓缓开口:“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语气不容质疑。
他说罢不紧不慢起身:“多谢款待,我先回了。”
沈兰亭跟着起身相送:“我送皇兄——”
“不必。”沈兰息径直向外去,他的内侍小跑跟上。
沈兰息身高腿长,到一颗珠外时周寅正站在阶上等轿辇来。
她背影柔弱,是深秋厚重衣衫也掩不住的纤细,极易催生人的保护欲。
沈兰息脚步未停,目不斜视地自她身边走过,带过一阵又清又冷的风。
入宫第一日晋陵公主便邀周寅共进晚膳之事在玉钩宫中传遍。
周寅为从一颗珠离开而向沈兰亭说的话并非托词,回到清光凝魄她果真取出书看。她供奉的长明灯就摆在平日看书的桌案上,看书时伴着摇曳烛火。
公主送来的是四书,统共四本,分别为《大学》、《中庸》、《论语》、《孟子》。
太苑教四书,既是一种傲慢,也是一种破例。
傲慢在于太苑并不会因为沈兰亭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而迁就于她,从而专门为她设置课程。破例也在于此。大雍的女子但凡有条件者都识字,多读的是女四书与诗经之流,四书是不学的,最多是感兴趣者翻阅一二。太苑却要教授沈兰亭四书,往重了说是有些于理不合。
四书是基础,能做晋陵公主伴读的女孩子们都不一般,哪怕过去只是粗粗看过,用心去学倒也很快。
只是学会与吃透是两码事。
周寅一直捧着书看直到妙华来催:“女郎,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
次日的确要早起,卯时便要起床洗漱,卯时中太苑开门授课。
妙华一面支使宫人抬热水来供周寅沐浴,一面小声抱怨:“倒是比在家中起得还要早。”
周寅眉眼弯弯,没有半分怨言:“夫子不辞辛苦授业解惑,我起早些又算什么。”她心平气和,对早起一事很快接受,让人不得不感叹她逆来顺受的性子。
翌日天尚且黑着,周寅早早起来。
她是最早到一颗珠的,洒扫宫人们正忙碌,殿中静悄悄。
绿枝奉上茶点,压低声音带着歉意道:“公主从未起过这么早,这会儿还在赖床,您要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