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挎着药箱跟上她,谢夫人派丫鬟婆子跟着去。
周寅做什么向来都是慢吞吞的,便是带路也是在慢条斯理地走,姿态倒是很好看。
鹿鸣也不催促,默默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一路上未有一句话,只有一前一后两道斜斜的影子。
到了谢荇所在的荇院,周寅先着人通禀,得了许可后才带着鹿鸣入内。
穿过风霜满院的庭院才到正堂,谢荇已经穿戴整齐在堂中等他们。
周寅踏入堂中,一见着谢荇便不管不顾地跑过去,带了隐隐泪意:“大表姐。”
谢荇瘦成了一把骨头,骨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皮,眼中是化不开的愁绪。她望着周寅的眼睛明明在笑,却又像是在哭。
她咳了两声道:“表妹,在宫中可还好?”说罢她看向不远不近站着的鹿鸣微微讶然,大约不知他是做什么的。
周寅点头:“大表姐,舅母让我带了郎中来给你瞧瞧。”
谢荇苦笑:“叫母亲担心了,可我并没有病…… ”
周寅软语:“就瞧一瞧。”
谢荇抿唇,应当是习惯了,并没有怎么抗拒,轻轻颔首。
周寅从谢荇身边离开,缓缓走到鹿鸣跟前仰起脸对他道:“郎中,有劳。”
作者有话说:
前面王二买的药膏也是慕虎馆的,不知道大家还记得咩
第37章
鹿鸣眉眼低垂, 秀致的眉头微微皱起,抽回手抬眼看向谢荇:“女郎,请张口, 我要察看舌苔。”
谢荇感到此举不太妥当, 抿着嘴犹豫不决。
鹿鸣神色平常, 不咸不淡道:“我是医者,女郎若介怀不必将我当做男子。”他冷淡而疏离, 并不将自己所谓男人的尊严当一回事。只要能看诊, 他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他都如此说了, 谢荇不好意思再扭捏,微微张口。
鹿鸣如看死物一样认真检查,这种例行公事的态度让人不会那么尴尬。他点点头:“可以了。”
谢荇立刻闭上嘴, 瞧上去有气无力的,仿佛只是张口就会耗费她所有力气。
鹿鸣照例拿出纸笔开始写方子。书成,他将墨迹略晾了一晾, 交给房中伺候的丫鬟:“女郎脾胃虚弱,身体亏空, 需好生调养。”
他顿了顿,瞥谢荇一眼,目光宛如穿云破雾的日光, 有着一眼看透人心的能力。
“放任下去, 人要垮了。”
谢荇听得这话低下头去, 没什么反应。
倒是周寅满心关切,尚有问题要问:“大表姐吃下什么人都一样瘦削, 用过药可能好些?”
鹿鸣发问:”吃下什么?”清透的琉璃眼看向周寅。
周寅好似并未听懂他在问什么, 懵懂地重复:“什么?”
鹿鸣并未回答, 兀自收拾起药箱, 待整理好后才道:“需要注意什么方子上都写了,照着喝七日我再来诊脉。”
他说完没有多留的意思,道了一句:“告辞。”
周寅温吞道:“我送一送您。”乖巧而有礼数。
鹿鸣便将脚步放慢了些,虽未置一词,却是默默等她跟来。
二人一壁出了院子,鹿鸣才缓缓开口:“你表姐她什么都没吃。”
周寅抬眼,一本正经地弱弱同他解释:“表哥说了,表姐好好用饭,只是用了依旧日渐消瘦。”
鹿鸣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周寅:“吃了没用,是因为她没吃。”
正巧停在树下,园中栽着棵棵绿梅,寒冬时节悄然绽放。琼花落于枝梢,压得枝头沉沉。
周寅讶异,小声辩驳:“可是家里人都瞧见表姐吃了的。”
鹿鸣向她靠近,近得能注意到她眼睫或许因为紧张而轻轻颤动。他颇冷淡地开口:“吃了不能吐掉么?”
周寅错愕地望着他,震惊压过羞涩,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您的意思是……”
她的后半句话被风吞去,风卷过枝头,簌簌的雪和着梅瓣纷纷扬扬地落下。
鹿鸣伸手拈过一片飞舞的梅花瓣握在手心,定定看着她道:“她在人前吃过,人后吐出。”
周寅无措,泪盈盈的:“可为什么?”
鹿鸣扬去手中梅瓣:“你该问她。我只想说,继续如此,可以等死。”极不客气。
他说罢转身离去,周寅失魂落魄地追了上去。
送走鹿鸣,她折回荇院,忧郁地去寻谢荇。她连愁绪都是细若游丝的,让人不忍打扰。
见她回来,谢荇重新与她说起话来,多是问些在宫中进学相关的事。说是说话,两人一个有气无力,一个怀有心事,一问一答俱是慢吞吞的,半晌也没说上几句。
沉默之际院子里热闹起来,谢苗如小炮弹似的一头钻进来,叫道:“表姐!”一把扑向她。
周寅从椅子上站起,微笑向其走去,柔声道:“表妹。”她被谢苗冲得连连后退,堪堪停下来抱了抱她。
谢荷紧随其后,细长的眉眼里没什么神情,见着周寅回来才将头一偏,轻哼道:“回来了?”
周寅不消人多说,松开谢苗向着谢荷走去,冲着她笑:“二表姐。”
谢荷一开始还不看她,过不了片刻就转过头来,略嫌弃道:“在宫中可还好么?”
周寅难得露齿笑,却还能带着羞怯:“都还好。”
谢荷上下打量她一眼,点点头:“看上去没缺胳膊少腿儿,还不错。”
谢荇坐在最上怔怔望着三人,待她们回过头来她轻轻笑道:“都来了。”
谢苗年少,尚不大懂得掩饰情绪,一瞧见大姐便忍不住难受起来,脸成了苦瓜:“大姐。”她都要流眼泪了,吭吭哧哧地去握谢荇干枯的手。
谢荇见她难受,心中也不由得酸涩起来,一室顷刻满是伤心。
“大姐,咱们四个难得凑在一处,今儿就让我们陪你一同用饭吧。您瞧见表姐秀色可餐,说不定能多用一些饭呢?”谢苗提议,眼中满是担忧。
谢荇一顿,神色微不自然,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谢荷瞪大眼睛,嗔怪:“你胡说什么呢?”这分明是在调戏周寅!
谢苗吐吐舌头,亲近地拱到周寅身边,知道周寅是不会怪罪她的。
四个人在一处则有说不完的话,其中是谢苗总有说不完的话,是要一会儿问问这个一会儿问问那个。
未说多久天暗下来,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厨房已经开始按照鹿鸣给的方子做,尽是些好入口易消化的清淡食物。
谢苗戳戳盘中豆腐,豆腐软弹溜滑,很不好夹。她戳着滑溜溜的豆腐滑来滑去,一旁递过来一只瓷勺。
她抬起脸,眼巴巴地看过去,是周寅递的,不免嘿嘿一笑,放弃与豆腐搏斗:“多谢表姐。”
周寅眉眼弯弯:“客气。”
谢苗改用勺子用饭,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谢荷吃相斯文,谢荇亦平静地坐在桌前与她们一道用饭,完全让人瞧不出什么不对。
一场饭平静地用完,四人坐着饮饭后茶。
谢荇略阖了眼,显示出很疲惫的样子。周寅向来是最有眼色的,见之有了困意,主动提出离开:“表姐,您累了先歇息好吗?”照例是与人商量的语气,哪怕是为了人好。
谢荇就坡下驴,应承道:“也好。”一副不胜虚弱的样子。
三人起身同谢荇道别,一同从房中离开。
谢苗犹缠着周寅问宫中见闻,不过周寅实在是个无趣的人,说的也是宫中有座巨大的藏书楼,里面的藏书浩如烟海的事,听得谢苗眼冒金星。
三人齐齐说着走了段路,周寅一摸袖子,停下脚步,带着歉意道:“我帕子忘在大表姐那儿了。”
谢荷瞥她,没好气道:“没记性,回去拿吧。”
“夜里天寒,二表姐与表妹先回去好吗?不然冻病了就是我的罪过。”周寅恳求。
谢荷哼道:“你想的美,以为谁会等你。谢苗,走了。”
谢苗怀抱暖炉,笑嘻嘻地看着周寅道:“表姐,我们先回去了,明日来找你玩。”
周寅应了一声好,与之分别,折身回荇院。她同妙华一同到了荇院门外,守院子的婆子见着周寅要行礼,被她一把扶住:“我的帕子落在表姐这了,我去拿一下,不必通报。”
“是。”婆子知她在府上地位今非昔比,也喜欢她的软和性子,她与自家女郎关系甚好,不通报这样的小事婆子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周寅带着妙华一同进了院子,轻声细语:“你在这里避着风雪等我一等好吗?”说着将怀中暖炉交给妙华,好让她抱着温暖。
妙华笑:“ 好,我就在这等着女郎,哪也不去。”
周寅向她羞涩地笑笑,转身向房中去。房间大门紧闭,在冬日倒也不显得奇怪。
离门近了,她听到房中隐隐约约的声响,眼中毫无情绪,转瞬在声音最烈处一把将门推开。
她开门开得突然,余声未绝。
周寅猝不及防地闯入其中,径直向内室走去,已经准备好了不可置信与痛惜的神情在脸上。她的每个神情都能被精准切换在脸上,当需要某个神情时脸上就会立刻呈现出这一种神情。
打起内室的珠帘,入眼的是谢荇枯骨一般跪在地上,趴伏在木桶边缘,桶子中皆是呕出的秽物。
见周寅入内,无论是谢荇还是扶着她的贴身丫鬟皆惊慌不已,怎么也想不到周寅杀了个回马枪。
“大表姐。”周寅骇然,“你这是做什么呀。”
“我……”谢荇惶惶,被人当场撞破自己一直隐瞒着的事实,后背顷刻间生出一背白毛汗,手脚霎时变得冰凉。
“我……用了晚膳胃中不适。”谢荇喃喃,努力找借口。
周寅像是没有嗅觉,轻手轻脚地到谢荇身边跪下,与她平齐对视。
谢荇因着心虚下意识向后缩缩,不敢与周寅相视。
“表姐。”周寅轻声唤她,只是谢荇心绪起伏,此时此刻任周寅多温和也难以打动她。
谢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无法面对眼下场景。
“表姐。”周寅再度唤她一声,“没事的。”
没事么?
“你看看我,没事的。”周寅语声轻柔,很能安抚人心,让人从紧绷的状态下不自觉慢慢平复下来,心情变得舒缓。
谢荇颤抖渐止,仍低着头。
“表姐,我不会同任何人说。”周寅很是贴心,立刻捏住谢荇最在乎的事,与她统一战线。
她背地里偷偷催吐便是不想叫人知道这事,此时此刻不用她说,周寅便愿意为她保密,自是她求之不得的。
谢荇抬起头去看周寅,不确定地问:“果真吗?”
周寅看进她眼睛,羞怯地笑:“我怎么会骗表姐。”
谢荇松一口气,心房乍一卸下便觉得人昏昏沉沉。
“今日为表姐诊过脉后郎中私下告诉我表姐是不用东西的,便是用了也会在人后吐出,我原是不信的。”周寅喟叹。
谢荇惭愧无比,想挪开眼却挪不开。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表姐。”周寅看着她问。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有点点忙,明天争取长一点
第38章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荇看着周寅的眼, 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他觉得我胖。”
周寅轻声问:“他?”
谢荇如梦初醒,后知后觉自己已说出口,再度慌乱起来, 下意识想挪开目光, 偏又不自主地被深深吸引。
周寅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 仿佛含着两泓秋水,然而平静水面下藏的是什么让人一无所知。
“他是谁?”周寅柔声问, 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声音让人完全生不出防备。
“他是……冯郎君。”谢荇呢喃。
一旁搀扶的丫鬟一直低着头, 听自家女郎一五一十地道来, 不由在心中悄悄感叹二者关系真好。女郎连亲姊妹都不愿说的事却愿意同周女郎讲。
“冯郎君?”周寅一步步询问,并不急切,宛如温水煮青蛙。
“冯郎君过去在兄长的学堂中做杂活赚钱考学, 不过如今他已经不在那里了。”说到这位冯郎君,谢荇疲惫的眼中显出光泽。
周寅眨了眨眼,谢荇觉得像在梦中, 一切都罩着一层不真实感,是以她才和盘托出一切。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 覆水难收,说出的话亦然。
她既对周寅开了这个头,清醒过来再继续说下去倒也不难。
“可表姐不胖。”周寅软语, “过去便不胖, 如今更是清减过分, 让我瞧了心疼。”
谢荇扯起唇角勉力笑笑:“这还不够,冯郎君说腰要细的能一把握住才够, 我的腰还太粗。”提到冯郎君, 谢荇仿佛变了个人。她对冯郎君的话言听计从, 说她胖她便要变得消瘦来取悦他。
周寅垂眸扫了她腰一眼, 并不宽敞的衣裳根本撑不满:“冯郎君瞧见过表姐如今的模样么?兴许表姐已经够瘦,他已经满意了呢?”
周寅并没有怪罪她,而是顺着她的话向下说,这让她惶惶的心因为周寅的话而稍安,她明白自己做的事若让旁人知道是要被数落的。
“他瞧过的,犹说我胖。”谢荇想到自己未满足冯郎君的要求,便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周寅未说什么,轻轻握住她手:“表姐,咱们起来说。”说着又从袖中拿出帕子为她擦擦嘴角。
谢荇面色一红,轻轻点头。她一直藏着这事在心中,如今难得有人听她倾诉,这人既不会泄密,又不会斥责她,她不由想将此事悉数说出来缓解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