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真的要准备棺材了。自己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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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茯苓来到楚元攸的房间时,失踪两个月的颖王殿下正在跟两个亲兵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地描述郡城是多么热闹、街上有多少好吃的小食、城里有多少好玩的去处,把二人听得眼睛都直了。
“郡城这么好啊……那京城是不是更厉害了?”
“那可不是。”楚元攸得意地夸耀,“京城比郡城还要大上两倍。光是皇帝居住的皇宫,就有郡城那么宽敞,第一次进宫的人在里面走上一天都走不出来呢!”
三人说得起劲,谁也没注意到宁茯苓。宁茯苓一听楚元攸的口吻就知道他在忽悠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亲兵。两人却毫不怀疑,眼神充满了对楚元攸的景仰。
“军师去过京城?也见过皇宫?”
“那军师进过宫吗?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子吗?”
“真龙天子,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仙长相啊……”
“那当……”楚元攸正要夸夸其谈的开场因为看到了宁茯苓戛然而止。少年的脸上露出无比尴尬的神情:“寨主来啦……”
宁茯苓笑盈盈边走边道:“吹啊,怎么不接着吹了?我也想听听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没有,那不是顺着势头就说下去了么。”楚元攸讪讪道,“寨主找我有事?”
宁茯苓没有立刻回答,打量了楚元攸片刻,打发两个亲兵离开,忽然说了句:“我听说当今皇族姓楚。”
楚元攸手忙脚乱差点打翻了烛台。宁茯苓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楚’并非罕见姓氏。天底下姓楚的人那么多,总不见得个个都跟皇族沾亲带故,你说是不是?”
“哈哈哈、是啊、是啊、哈哈……”
“……”
“……”
场面的尴尬肉眼可见。宁茯苓和楚元攸隔着一张桌子大眼瞪小眼,犹如猜谜语。
说来好笑,宁茯苓对大石头山之外的了解,竟然主要来自许大夫。她一个自小上山、在山寨里长大的厨娘,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而山寨中有阅历有见识的人,又实在少得可怜。
国号为“祁”,皇族姓“楚”,现在是天佑十二年这些信息,都是许大夫告诉她的。许大夫年轻时也曾云游四方,是个颇有故事的老头子。
半晌,宁茯苓开口,若无其事:“明天要出发动身去郡城了,你准备好了吗?”
楚元攸一时没反应过来:“准备?准备什么?”
“不是叫你跟张木匠交接一下?”宁茯苓淡淡道,“主梁上好之后,剩下的工作,张木匠一个人也能完成吧?还有请你帮忙设计的水车图纸,不知你有空画么?”
楚元攸眨了眨眼睛,表情有点明白过来:“你是说……你要带我去郡城,然后就不用我再回来了?”
“说好的,你的腿好了之后就会放你走,不需要赎金。”宁茯苓道,“我特意准备了马车送你去郡城呢,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楚元攸迟迟没有回应,摸了摸鼻子,又抓了抓头发,满脸的为难。
宁茯苓不解:“怎么了?不仅放你走,还送你回家,你不道谢也就算了,怎么连句‘我知道了’都不会说?”
“不是,我……”楚元攸欲言又止,支支吾吾。
“你怎么了?不会是舍不得走吧?”宁茯苓打趣地说。
楚元攸再次沉默了。他真的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舍不得走”。
这山寨又穷又破,伙食很差。晚上很冷,茅厕露天。洗澡要么去溪边井旁,要么凑合用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旧浴桶。
山上的人都是粗鲁吵闹的大老爷们,几乎全员不识字,干完活一身臭汗,坐在一块吃饭别提让他多别扭了。他在这里找不到有共同语言的人。
可是一个多月下来,他已经跟徐多和郭四无话不谈。他说什么他们都觉得稀奇,目不转睛地听得津津有味。
山寨的人也好、便宜徒弟张木匠也罢,个个对他尊崇有加,谁见都叫一声“军师”,见他有什么事都抢着帮忙。
他确实脚踝受了伤,可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他也确实嫌弃这个地方,可这么些天下来,这地方在一点点变好,而他也在一点点习惯。
现在却突然对他说——你可以走了……
“怎么了,楚元攸?”宁茯苓再次询问,“你不是真的不想走了吧?”
楚元攸咧嘴一笑:“谁告诉你我家在万方郡城了?你刚才不也听见了?我住京城。你把我送到郡城,我一个人举目无亲,还是没法回家。”
宁茯苓很无语:“你不要得寸进尺。送你去京城是不可能的。若是你能帮我把赤玉卖个好价钱,给你出个路费还可以考虑。”
“你确定山寨没有我也行?”楚元攸语速飞快,“以后谁帮你写文书?谁帮你对账本?聚义厅就算盖好了,你这间院子就不需要翻修扩建了?还有水车,我可不认为张木匠有能力独自一人做出来……”
宁茯苓打断了他:“那,你要入伙吗?”
楚元攸一愣。宁茯苓续道:“你忘了?我们是山寨。虽然我的目标是转型,但目前官府记录在案的‘山贼’名册仍然有我们的姓名。你要留在山寨,入伙成为大石头山寨的正式一员吗?”
见他怔愣的表情,宁茯苓又补充道:“请你做军师是临时的,当时也说好了的。你要是不想走,我会很高兴让你继续留下。但,你确定自己是真的想留下么?”
楚元攸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宁茯苓拿起他书桌上堆放的一叠图纸中的一张,打开来看了看,是标注好细节和尺寸的完整的水车设计图。
“你这不是已经做好了吗?”她用欣赏的目光看向楚元攸,“设计得很精妙。有了这个,从后山引水到前院的种植基地就很方便了。谢谢。”
楚元攸摸了摸鼻子,低声说:“其实我不去郡城也可以……”
“还是早点跟家人取得联系吧。”宁茯苓收起图纸放回桌上,“你在山寨也有一个多月了吧?之前一直不让你给家人写信,我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好在去了郡城、卖掉赤玉,你就可以走了,应该也不会耽误你太久?”
楚元攸闷闷地“嗯”了一声,再不肯正眼看宁茯苓。
难道是真心想留下?这是做木匠上瘾了,还是喝菜汤上瘾?不可能吧?看到楚元攸莫名闹起了别扭的样子,宁茯苓感到匪夷所思。
这……可以说明我们大石头山寨,开始有吸引力了么?
第22章 、去郡城
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走在通往万方郡城的路上。车厢略显简陋,拉车的马满脸咸鱼表情。陈飞和张大毛轮流赶车,徐成和王小六与宁茯苓一起步行。
出发前,宁茯苓特意请村里的裁缝给自己量身定做了一套新衣服。款式是她自己设计的,在男装的基础上做了改良,加了些现代审美元素和版型设计,更美观更轻便。
她也不是刻意女扮男装,只是为了出门方便。
不过自从做了寨主,她确实很少穿裙装,有意改变原来的小厨娘形象。一寨之主,总要有能够镇得住场子的气势。再说小厨娘的衣服原本也没有几件像样的。
马车走得不快,天气虽好但还不到炎热的季节,一行人步行倒也不觉得辛苦。几个人有说有笑,包括宁茯苓在内,大家都是头一次到郡城,内心都充满了期待。
“听说郡城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留在山寨的大伙不知有多羡慕咱们呢!”
“最失望的还是徐多和郭四吧?军师没带他们……”
王小六的话说到一半便收住,偷眼看宁茯苓的反应。宁茯苓假装没听到,既不接话也不解释。陈飞赶紧岔开话题:“寨主的新衣服真好看!真显精气神!”
宁茯苓微微一笑:“你们如果喜欢,等以后日子宽裕了,我给你们设计,让山寨的兄弟都穿上新衣服!”
几人又是一番热闹地说笑,来到一处供往来行人歇脚的茶水铺,宁茯苓便让赶车的张大毛将马车停在树荫下,叫陈飞去张罗些茶水,顺便打听一下路程。
“店家说再有半天路程就能到郡城了。若是脚程快的话,两个时辰都不用。”
宁茯苓点点头,嘱咐几人照料好马匹,摸着那匹上了点年纪的老马,夸赞它走得稳。老马满意地打了几个响鼻,表情稍微没有那么咸鱼了。
马车是租借来的。陆家庄又小又不富裕,只有村长家里有马车。村长虽然同意出借,脸上的表情却是万般不放心。宁茯苓干脆多付了一倍的租车款作为押金,说好回来之后车辆和马匹验看无碍再退还。
“讲真,拉着那个瘸腿的小子也就算了,为什么我还得拉一头豹子?它不会自己走吗?很沉的好吗?”马瓮声瓮气地吐糟。
宁茯苓笑着安抚它:“别生气嘛。你看它是个豹子,要是大摇大摆走在路上被人看到,报了官来追杀我们,那多不好呀。你也得跟着逃跑不是?”
马又打了个响鼻:“那你为什么要带一头豹子进城?去卖吗?”
“哈哈,豹爷可是非卖品。”宁茯苓抚摸着马的鬃毛,“给多少钱都不卖。”
马哼哼道:“也是,一头豹子可比我们精贵哟。”
正说着,车帘晃动,花豹从车厢里窜了出来,迈着优雅的小碎步来到宁茯苓身边,尾巴一甩,问道:“怎么不走了?”
“休息一会。”宁茯苓一只手抚着马脖子,另一只手揉花豹脑袋,分别安抚两只:“别害怕,你知道豹爷不会伤害你。豹爷,你去溜达溜达解解闷吧,不急着走。”
花豹黄玉般的眼珠瞥了一眼全身紧绷的马:“这身老肉,爷根本下不了口。爷去林子里抓只兔子。”
“去吧。别跑太远了。”宁茯苓目送花豹钻进树林,扭头对附近看呆了的路人和店家解释:“我们是跑江湖的杂耍班子。那头豹子是表演用的,不伤人。”
路人们半信半疑惊魂不定,但也没人敢深究。于是结账的结账走人的走人,剩下几个还没歇够的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不敢多管闲事。
宁茯苓纳闷地看向车厢。花豹都感知到马车停下,憋不住下来遛弯了,楚元攸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掀开车帘,却见楚元攸缩在车厢里面,蛇盘着身子卧在车门旁。宁茯苓顿时了然,双手抱起蛇身把它扛在自己肩上,招呼楚元攸:“你下来透透气吧。一直待在车里很闷吧?”
蛇抗议:“太晒了。我不喜欢。”
“你是故意的吧?”宁茯苓笑着轻轻弹了下蛇头,“他越是怕你,你越是爱捉弄他,是不是?”
蛇吐着信子,幽幽地笑。
几个同在茶水铺歇脚的过路客商先是看到少女亲昵地摸着花豹脑袋,后来又见她从马车里抓出一条蛇若无其事放在肩上,惊得目瞪口呆。
终于有人忍不住,凑近陈飞他们,试探着问:“小兄弟,那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一点都不怕那些东西……”
陈飞等人互相看了看,得意地说:“这算什么。这天底下的飞禽走兽,没有我们班主降服不了的。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统统都听她的!”
其实陈飞他们还没见过宁茯苓指挥水族,宁茯苓自己也没试过。大石头山没有大型水源地,山中的溪流小河里,水族实在不太多。
眼见楚元攸跟在宁茯苓身后慢吞吞下了马车,陈飞和张大毛赶忙上前搀扶,口称“公子”。下山前宁茯苓反复强调让大家改口,不要在人前叫“寨主”和“军师”,以防引人侧目。
几人围坐在一起休息,分吃从茶水铺买来的小菜,配上自带的干粮。宁茯苓见与他们搭话的客商对自己肩上的蛇很感兴趣,便借机与对方攀谈,打听郡城的情况。
那人本业是盐商,发达之后又在郡城开了几间商铺扩大品类。见一个妙龄少女态度亲和地向自己请教,便滔滔不绝地跟她谈起了郡城的商业布局。
“……你们要在街上摆摊杂耍,记得要去东市、不要去西市。东市的小店卖的都是些寻常百姓用的物件,价廉物美,街头热闹,喜欢看杂耍的人多。西市靠近官府,多是些酒楼、药铺、绸缎、金银一类的上等铺面,看到你们可能会驱赶。”
那人说着,又看了看宁茯苓肩上的蛇:“不过宁姑娘这身本事,行走江湖不免埋没了。比方说这条蛇、还有先前那头豹子,若能驯化得对人言听计从、不伤主人,不愁没人出钱买。许多有钱的官宦人家、富豪财主,最是喜欢赏玩与众不同的毒虫猛兽……”
宁茯苓笑道:“那不可能。是它们给面子愿意搭理我,并非是我驯化它们。我是它们的朋友,不是主人。我反对一切形式的豢养野生动物。它们有权利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属于它们的地方。”
见对方似懂非懂,宁茯苓也不强求对方接受自己的理念:“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如果你家有什么动物生病的话,可以找我帮你看看,不收钱哦。”
那人笑笑:“鄙人姓成。姑娘进城后看到带‘成记’开头的,便是我家的店铺。”
随后又看向楚元攸,略带迟疑地问道:“刚才便一直想问,又担心冒犯……能否请教这位公子高姓大名?总觉得有几分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
一直闷不吭声低头吃东西的楚元攸闻言抬起头,草草瞥了成姓商人一眼,口气不善地回答:“姓楚。我不认识你。”
成姓商人一阵尴尬。到底是走南闯北的商人,心理承受能力极好,立刻笑着打圆场:“那应该是我记错了。冒犯了楚公子。”
等人走了,宁茯苓让陈飞去林子里叫花豹回来,让张大毛等人准备出发,对一路上闷闷不乐的楚元攸道:“干嘛那种态度?人家又没得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