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这话直言不讳地对柳易说,后者冷着一张脸摇头,斥责他“不可胡言乱语,隔墙有耳,引人误会”。
他也不是很懂这误会从何而来。封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功劳虽然归在他这个颖王名下,真正的幕后功臣是谁,朝廷和皇兄不都知道么?
院子外面却是有侍卫值夜的。楚元攸端出自己的王爷架子:“本王挂念本王的爱宠,要去看一看。正好,你们给本王带路。”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跟着柳易来的,本身都是颖王府的侍卫,对楚元攸的命令理当遵从,可几人还是犹豫了。
为首的侍卫试探着问道:“是否要通报国相,请国相大人陪同殿下?”
楚元攸瞪了他一眼:“颖王是我还是柳易?本王要做什么,需要国相同意吗?别废话,快给本王带路!那是本王的心头肉,不去看看,本王怎能安心就寝?”
——宁茯苓那句“花豹少块皮就跟他没完”的宣告,威力实在太大。
侍卫不敢再推脱,货真价实的王爷终究是眼前这位。他们平日里夹在颖王和国相之间,对这种两难局面早就习以为常,反正当着谁的面就听谁的。
楚元攸跟着侍卫来到府衙后院。花豹被关在柴房里,柴房的门上拴着粗大的铁链,上了好几道锁。一个小队的侍卫全副武装地守着,见到他立刻围拢上前恭敬行礼。
楚元攸问:“本王的爱宠如何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侍卫答道:“那豹子确实温驯,带回来锁进柴房之后便没有听到有动静。”
“可曾喂食?”楚元攸又问。
“这倒是不曾。我等也不知用什么来喂,打开柴房担心放跑了它、亦或伤人……”
楚元攸挑眉:“那你们就这么让它饿着!?真是岂有此理!幸好本王不放心,亲自来看,否则岂不是要饿一整晚?赶紧去问厨房要些吃的来!只要是肉,无论生熟,它都可以吃。”
侍卫不敢怠慢,立刻去厨房找来一块生肉,还拿了两个馒头。楚元攸又下令解开锁链打开柴房。侍卫们虽然犹豫,无奈之下只能遵从命令。
花豹静静地卧在柴房中,铜铃般的眼睛在黑夜中炯炯发光,有几个胆小一些的侍卫只是看到便觉得心惊。
楚元攸也有点怕。他在侍卫们面前说得像模像样,实际上也怕花豹不领情。众目睽睽下,他只能壮着胆子,假装与花豹很熟,搂着脖子亲热地抱住它,小声说:“给点面子兄弟,就算你讨厌我,也别在这时候发作。”
随后他便大声在侍卫面前表演起来,揉着花豹的脑袋和脖子,说着委屈你了、想不想我啊、给你带了吃了之类的话,忐忑地无视花豹嫌弃的表情和快要翻上天的白眼。
配合塑料兄弟情表演过后,花豹倒也没有拒绝楚元攸的晚餐,低头吃肉,尾巴轻轻甩在楚元攸身上。
起初楚元攸以为它是随意甩着尾巴玩,过了一阵回过味来,觉得好像不只是这么简单。他到底也和花豹相处了两个月,对它的一些动作习惯还是熟悉的。花豹的拍打很有节奏,紧盯着他的双眼像是在诉说一些东西,让他感受到无形的威压。
他就着抚摸的姿势俯在花豹耳边小声说:“你是不是想问茯苓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你别着急,等我想办法带你去见她。”
花豹神情依然冷峻,楚元攸无法判断它能不能听懂自己说话。
他少许用力拍了拍花豹的肩胛,起身对侍卫们说:“吃饱了,本王要带它活动活动,一直关着它会生气的。你们不必跟来。”
这下,侍卫是真的不敢听从了。小队长坚决拒绝:“殿下您别太为难属下。打开柴房喂食已是破例,您要是带走它……”
“怎么,本王的爱宠,本王不能带在身边么?本来是该与本王同吃同住的,把它放在这里已经十分委屈,你们还敢阻拦?”楚元攸冷哼一声,“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们在顾虑什么!都给我让开,这事是本王说了算,柳易无权过问!”
侍卫们依然不敢退让,拐弯抹角地推辞。楚元攸正想横下心来硬闯,柳易的声音犹如从天而降的冰山砸在他头上:“殿下深夜不眠想遛豹子,真是好兴致。不过我记得先前捕获大石头山寨那伙盗匪时,宁茯苓分明承认这是她的花豹,什么时候成了殿下的爱宠?”
楚元攸见柳易衣着整齐,不像是匆忙被人叫起而后着急忙慌赶来的样子,知道他先前只是装睡,心里更气:“柳易,你不要太过分!封国交给你,我从不过问,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非要管东管西?”
柳易剑眉微蹙,沉声道:“殿下可知,正是殿下这句‘从不过问’,令人失望透顶。殿下想做的事,莫非就是整日里与工匠闭门造车、琢磨些没用处的小玩意?”
“可我喜欢呀!有什么不对?再说,那怎么能是没用处的玩意?你根本不知道……”
楚元攸说着骤然打住,咬牙道:“总之,让我去见茯苓!我不许你审问她,也不许你给她定罪!”
柳易不为所动,挥了挥手,侍卫们立刻弯弓搭箭,对准了花豹。
“不想让豹子受伤,殿下还是立刻回去休息吧!”
楚元攸僵持片刻,忽然把自己的手伸进了花豹嘴里:“不想让本王受伤的话,立刻带本王和花豹去见宁茯苓!”
柳易:“……”
侍卫们看看楚元攸,齐刷刷又看向国相大人,内心不约而同浮现出同样的想法——为什么这个威胁方式,看起来好像有点缺心眼儿?
“……看来本官十余年来的言传身教不懈努力,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是本官错了。”柳易冷冷的语调中隐含一丝微弱的怒气,楚元攸感觉到了。
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侍卫们看傻子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好像确实、其实,并不能威胁到他想威胁的人,反而可能给花豹惹来真正的杀身之祸。
骑虎难下……不,骑豹难下了。楚元攸看着柳易愠怒的脸色,觉得自己要弄巧成拙了。他这个表舅从小就是他的陪玩、侍卫、老师,这表情他太熟悉了,这是柳易真正发怒的表现。
匆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侍卫匆匆而来,带来了郡守通知的坏消息——宁茯苓等人越狱成功,不仅如此,还放走了牢中所有的在押囚犯。郡守现在正在集结所有能够动员的兵力追捕逃犯。
柳易总算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怎么可能?郡守不是向我保证,定会严加看管这批山贼。好歹是郡城的监牢,如此轻易就能让犯人集体逃脱,万方郡守是不是该掂量掂量自己的乌纱帽?”
侍卫无人敢接话。楚元攸却掩不住惊喜:“我就知道她有办法,不用我帮忙也能从牢里逃出来!”
柳易瞥他:“这么说殿下知道宁茯苓用了什么手段逃狱成功?”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有办法。”楚元攸骄傲地拍了拍花豹,“你看,连花豹都听她调遣,别的动物也一定不在话下吧?”
花豹低吼了几声,十分不耐烦,用头顶撞楚元攸,不知是不是听懂他们说的话,急着去见宁茯苓。
柳易轻哼一声:“好吧。既然如此,就带你们一道去看看,宁茯苓到底是如何逃脱的。以及,她分明表示不会抗拒官府,只要求我保障这头豹子的安全,为何又出尔反尔?”
楚元攸和柳易等人被郡守安排住在郡守衙门后专门招待贵客的别院,牢房则是紧邻府衙的独门独院,临时用来关押待审讯、待宣判的囚犯。
一行人穿过府衙,来到一团混乱的牢房,郡守正像没头苍蝇一样团团转,指挥捕快、差役们加紧追捕,真正集结在牢房的兵力并不多。
因为没有犯人会在越狱成功之后继续留在原地,但宁茯苓一行六人一个不少,好整以暇地以几名狱卒为人质,正在与郡守对峙。
柳易感到匪夷所思,因为宁茯苓看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总算来了,柳大人。”
第31章 、剑拔弩张
“茯苓!你没受伤吧?狱卒没有打你欺负你吧?”
楚元攸高声大喊,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宁茯苓和她身边的婓红云、陈飞等人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被当做人质与郡守对峙的几个狱卒更是快哭了。
——谁敢欺负她啊?拜托王爷睁开眼睛看清楚周围情况好吗?
花豹张开嘴大吼了几声,宁茯苓欣喜道:“豹爷没事吧?楚元攸,你有好好照顾它么?少一撮毛我都跟你没完!”
楚元攸大叫:“之前说是一块皮,现在怎么变成一撮毛了?它自己就会掉毛啊!”
柳易听得烦躁,忍不住低声呵斥楚元攸,眉头紧蹙地质问郡守:“怎么回事?区区几个山贼,就让你们这些平日里争勇斗狠的官差停滞不前?白拿俸禄的么!”
其实他的潜台词是质问为什么几个普通狱卒竟然能成为宁茯苓的筹码。这话不方便当面明说,万方郡守却是官场老油条,不难明白国相大人真正的意思。
郡守颤巍巍地低头答道:“大人息怒,大人请……仔细看看匪徒四周……”
柳易和楚元攸赶到现场之后,注意力便全都放在宁茯苓身上,一个是不解加愠怒,一个是兴奋加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反正没人去留意周遭的昏暗之中有些什么。
楚元攸身后一个侍卫忽然惊呼:“老鼠!好多老鼠!”
“那树上……树上是不是也有什么东西?”
常年伏案操劳的柳易的视力确实不如侍卫好,被提醒了才看清,院子里大片的阴影中,绿豆大小的光点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的声音被杂乱的说话声、脚步声、火把劈啪作响的声音掩盖,却也慢慢增大起来,听得越来越清楚。
宁茯苓等人周围,聚拢着成百上千只老鼠,像是将他们、或者说将宁茯苓本人围在中间,表现出明显的守护意味。
“啪嗒”一声轻响,一团黑影从距离郡守不过一尺的树枝上掉落。一条足有儿臂粗的黑蛇直起身体,冲着郡守吐出猩红的蛇信。郡守一时间没忍住,当众发出惊恐的叫喊。
院子里的树枝以不正常的频率和幅度晃动,不知有多少条蛇盘踞在树枝上,居高临下对他们虎视眈眈。
惊恐的涟漪在人群中扩散,跟着郡守第一批赶来的捕快们用颤抖的声音议论数量好像比刚才更多了。
楚元攸喃喃道:“茯苓好厉害……”
柳易脸色青白,却在众人惊恐退缩的小动作中拨开郡守,几步上前站在了人群最前面,隔着黑蛇与宁茯苓直面:“妖女,这就是你有恃无恐、与官府对抗的底气?”
宁茯苓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本想称赞柳大人好胆量、好担当,却没想到开口就给我扣了个‘妖女’的帽子,真是抬举我了。”
她指了一圈周围,又道:“我没打算对抗官府,不过是想跟柳大人和郡守说句话、提个醒,将我从它们口中得到的消息告知你们、早做准备……”
柳易冷哼一声:“你说的冠冕堂皇的,实则做出逃狱、放跑囚犯、挟持人质种种事来,哪一样都是重罪!本官姑且听听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也没时间啰嗦,但我却不知大人是否愿意相信。”宁茯苓深吸一口气,“万方郡城这一带,不日将有地震之灾。具体时辰和方位虽然无法确定,还是请大人早做准备、疏散民众、减少伤亡。”
不仅是柳易,其他人听了也都觉得难以置信,包括楚元攸,忍不住在柳易之前出声:“茯苓,你说的可是真的?这种事情,你如何得知?”
宁茯苓严肃地说:“其实早有征兆,只是诸位大人可能不以为意。若有时间,你们不妨派人在城内城外四处调查一番,看是否有井水水位突然下降、水体无故浑浊、蛇鼠之类的小动物成群迁移……上述这些都是地震来临前的征兆。”
她只能尽力说服柳易和郡守相信她的话。他们来到郡城时间太短,又是借住客栈,老实说这些征兆她自己都没见过。但既然在地牢中抓来的本地老鼠这么说,随后被蛇姐带来的本地蛇也持同样的说法,不由得她不相信。
柳易确实不相信:“真是信口开河、一派胡言!你若想要脱身,不必编造这种借口。凭你这种本事,还愁不能闯关出城,何必在这里危言耸听!”
“我就知道大人不信。”宁茯苓叹气,“其实我何尝愿意相信灾祸近在眼前?”
被拘捕关押,宁茯苓的确有恃无恐。请老鼠帮忙偷来牢房的钥匙并不困难,他们身上又没戴枷锁。万万没想到,那只被蛇抓来的本地老鼠惊慌失措,告诉宁茯苓,它们本地所有的动物都有预感将有大祸来临,正在忙着跑路。
宁茯苓赶忙询问是什么灾祸,老鼠慌慌张张也说不清楚,只说小动物们都感觉地下好像有某种力量正在蓄积。宁茯苓问蛇有没有类似的体会,蛇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这两天我也有点心神不宁。但不知是总跟你在一块、感觉变得迟钝了,还是我不太熟悉这地方,预感不是那么强烈。”蛇道。
焦虑的本地老鼠帮宁茯苓偷来了牢房的钥匙,蛇趁着这个空档又去“请”了几只老鼠,还找来两个本地蛇同伴。宁茯苓从它们口中了解到最近出现的一些征兆,得出一个很不妙的结论——这附近很可能要发生地震。
她问陈飞等人:“你们有没有谁知道,万方郡曾经发生过地震吗?”
众人都说不知,年纪最长的徐成忽然道:“我听说三十多年前,万方郡城外确实发生过地震。那时我才三四岁,印象不深。我们村也受到波及,好在并不严重。听说附近有个村子几乎全毁了,死伤了好多人。”
既然这一带曾经有过地震史,宁茯苓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测没错。她当即决定要把这件事通知给官府,不能只顾自己、一走了之。
因而她放跑了所有的犯人,制造了混乱,挟持几名狱卒,坐等郡守和柳易赶来。至于聚集起来助阵壮声势的蛇和老鼠,前者来自蛇姐的游说,后者来自受到蛇威胁的老鼠。
但她也清楚,要让官老爷们相信这种无凭无据的警告没那么容易,只能苦口婆心:“时间不多,地震随时可能发生。大人们与其在这里跟我耗时间,不如尽快采取行动。即便不愿疏散百姓,至少调查一下,贴出告示让百姓自行判断,也好过什么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