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鹭觉得,这道理她能懂,伯凯也不会不明白。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养不活呢?”伯凯指着离自己最近的那盆,言之凿凿地说,“我养了他们几天,也没怎么花心思,不照样活的好好的。你看这枝,眼看就要开花了。”
叶鹭垂着眼,始终没松开挡着门的手,送花的工作人员也左右为难地看向伯凯。
半晌,伯凯回头嘱咐了句,然后退步道:“不收花也行。”他笑得有点憨气,像个没心没肺的不倒翁,晃晃悠悠地着说,“外面这么冷,我能喝你一杯热水吗?”
叶鹭满腹愧疚,听伯凯不再提表白,对当天她逃走的事情也闭口不提,当即无有不应。
然而,谁能想到就这么一杯水,伯凯就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一到上午就雷打不动地带着作业过来堵门,就这么过了三天,叶鹭终于忍不住起了个大早,锁了门,逃向舞蹈教室。
正月里。
大街上灯火通明,张灯结彩,但是舞蹈教室却难掩冷清。
机构里的老师学员都回家过年了,平时排期都约不到的教室里空荡荡的,叶鹭从一楼走到五楼,将仓库里的绸带挽花抛在地上,然后脱了鞋,开始舒展热身。
叶鹭准备的比赛舞蹈是原创的《九天》,跳的是嫦娥的故事。
她从小就学中国舞,肌肉记忆里天然揉着一股韧劲,这次结合古风和绸吊,舞蹈兼顾柔美与爆发,不管是躯体挑战还是风格突破,对她的要求都极高。
教室里映着窗外的月光,纱质的窗帘被寒风卷起,地板上的绸带花瓣仿佛也被冻得瑟瑟缩缩,叶鹭闭上眼,回忆在滨城时,被陈晏起用缎带蒙住双眼时的感觉。
人在闭上眼的时候,心会尤其安静,那些平时不敢言说,不肯碰触,不愿多想的禁忌,很容易就会泛滥无边。
叶鹭还记得施岚波曾说,害怕的时候,就去心里找那个你独想看到的人,他就是你的定点。
叶鹭徜徉在黑暗里,视线尽头的浩荡观众席里,她只看得见那个曾经望过千万遍的青年身影,她贪婪地描摹他的模样,可越是精细,她越觉得陌生。
“要放下,摒弃杂念,忘记束缚。”叶鹭突然想起辛老师的教导,她说,“跳舞的时候,想象自己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没有凡心,才能自在凭风起。”
静谧的夜色里,叶鹭一遍遍的失败,又一遍遍的重来,白色的绸带在她的舞动下,如同彼岸花盛放,她释放,发泄,用身体呐喊,把自己彻头彻尾地交付给某个不存在的观众。
舞毕,叶鹭抬眸,汗水颤落眼睫。
温热的汗渍从鬓角滚落,路过脖颈,见证胸口的起伏,湮灭在湿透的轻薄舞衣的幽微深处。
叶鹭筋疲力尽地倒在地板上,被绸带花包裹着,望着天花板上的古色古香的陈旧吊灯,她突然想起,今天是陈晏起母亲的婚礼。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他会不会如约过去?
叶鹭猛地起身,急匆匆地想去储物柜拿手机,突然脚下一绊,整个人摔落的同时,被什么温软又坚硬的东西压倒在地。
她仰起头,甚至来不及呼吸,两条手臂就被青年条件反射似的死死地按向头顶。
他屈膝坐起,半跪在叶鹭身侧,像突然降临的天神,含着笑将她的众生望进眼里,又不发一言。
叶鹭怔怔地望着陈晏起,心下骇然:“你什么时候来的?”
过年期间教室不对外开放,正因如此叶鹭才会肆无忌惮地容忍自己的失败和狼狈,可现在,她求而不得的观众就在眼前,他或许一直都看着她,见跌落,爬起,又满身污垢。
叶鹭满脸窘迫,想抽出手,却被陈晏起按的更牢,他身上有甜腻的酒气,单薄的衣料也冰的出奇,整个人有些木讷,像是刚从棺椁里爬出来的美艳皮囊。
地面上满是白色绸带,轻柔重叠的的布料被团成无拘无束的花苞,在地板上尽情绽放。
叶鹭胸口微微起伏,陈晏起定定地看了会。半晌,他突然回过神似的松开手,翻坐在一旁。
陈晏起扶了扶额角,仿佛刚被突然吵醒又不得不隐忍的绅士,他哑着嗓子问,“天亮了么?”
叶鹭也有些茫然,她隐隐感觉手腕有些疼痛,抬眸看到陈晏起穿得很正式,蓦地想到今天的特殊性,她忙挪到他身旁,轻声问:“你从昨晚就一直在这?”
陈晏起支起膝盖,伸手从旁边捞起西装外套。
叶鹭盯着他,就听到陈晏起突然说:“伯凯今天没找你?”
叶鹭心里猛抽了一下,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陈晏起怎么会知道伯凯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他是在关心朋友,还是因为他们的交集有些不高兴?
她本能地想抓住什么,但入目看到陈晏起,心里眼里便再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说要帮我巩固知识点。”叶鹭老实坦白,见陈晏起坐着,她也矮下身来,把自己攒进绸带里,抱起膝盖,慢吞吞地说,“我昨天发的作业,你到现在都没回我。”
叶鹭正控诉着,突然感觉陈晏起握了下她的衣襟。
教室里有暖气,她特意穿了轻薄宽松的训练舞衣,里面只有一条贴身的吊带,被他这么一捉,清透的布料立刻显出成熟的轮廓。
“手机没电了。”陈晏起目光灼热,语气确是冷的,松开手,侧过头道:“怎么都湿透了,还不去换。”
“没事。”叶鹭拢了拢衣摆,她很有经验,“待会会干的。”
寒风从窗口掠过,叶鹭冷不防打了个哆嗦,陈晏起立刻抖开西装外套,结结实实地披在叶鹭身上。
叶鹭抬眼,正好看到陈晏起白衬衫扣的紧实,上面的喉结线条流畅地滑落,她往前凑了凑,想帮他摆正衣襟前的领带,突然被他捉住了手指。
手指不小心蹭到陈晏起衬衫缝隙里的皮肤,叶鹭只觉得青年的身上火热。
她手指微蜷,心尖一颤。
陈晏起神情有些异样,他静静地端详着叶鹭的表情,随着他一点点的逼近,他捏着叶鹭的手指也一步步攥紧,叶鹭退无可退,被迫再次跌入厚实茂盛的绸花。
眼前的青年也堪堪落下,他撑着手臂,俯瞰着她,意味不明地笑道:“别乱动。”
温热的,带着几分醉意的呼吸落下,叶鹭听到陈晏起不冷不热地说,“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外面突然狂风大作,窗帘彻底被刮到一旁,鱼肚白的天光透了进来,叶鹭这才看清陈晏起微微发红的眼角。
她下意识抬手,想到自己方才那一踩,又想起陈晏起最后一次帮他修改作业的纸张,猛地回过神来:“你没有回家过年,这几天一直都在这里。”
陈晏起放开叶鹭,大而有力的双手将她的腰身整个揽起,他将叶鹭小心翼翼地被放进旁边的沙发椅上,然后走向窗边。
他一边关锁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心里高兴,在家里想了好久,不知道该怎么庆祝。”
陈晏起转过身,语调很淡,却给人一种情深刻骨的错觉,“后来我走出门,看到满世界的雪,突然就很想见你。”
叶鹭逆着光,看不清陈晏起的脸。
“阿路。”她听到陈晏起缓缓蹲在她面前,隐约带着期待地说,“我不想一个人去婚礼。”
他伸手拉扯叶鹭的手指,略微粗糙的指腹一根根地擦过她指侧的皮肤,刮得人心里发痒。
“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陈晏起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有点紧张。”
父亲重病,母亲二婚,换了谁都不会好受的。
叶鹭捏紧手指,暗暗地想,虽然陈晏起是第一次参加父母的二婚,但她有经验啊,可以成为他的“向导”。
她微微俯身,老成地许下承诺:“你等我一会,我陪你去。”
“为什么要等?”见叶鹭要走,陈晏起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他站起身,两只手不紧不慢地从下往上扣住穿在叶鹭身上,属于自己的西装外套,“我讨厌等人。”
叶鹭明显感觉陈晏起今天有些孩子气,他在肆无忌惮的跟自己闹脾气,用尽各种小动作。
她不忍心再让他难过,于是又耐心解释::“我回去换件衣服,化个妆。”
“衣服车上有。”陈晏起伸手拨开叶鹭黏在耳畔的一缕细发,紧接着说:“什么都不用化,你这样就很好。”
叶鹭盯着陈晏起看了会,突然把人推得稍微远了点。
“你昨天是不是还喝了酒?”
叶鹭想到大半夜大开的窗户,正想去搜索残留在地面上的证据,就听到陈晏起说,“那你去吧。”
被逮着了不是?
叶鹭走了几步,还是有些不放心,结果转身就看到陈晏起扬了扬下巴,说:“快点回来。”
前往婚礼酒店的路上,陈晏起勉强睡了一觉。
叶鹭刚帮他充好手机电,私家车就隔着一条马路停在了酒店对面,叶鹭疑惑地看向陈晏起,他精神好了好很多,有些懒怠地靠在椅背上,手指不紧不慢地敲着拍子,说:“再等等,还有贵宾没来。”
算算时间,婚礼才到迎宾环节,见陈晏起不着急,叶鹭也安心等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晏起突然道:“可以了。”
叶鹭下意识打理好自己,手指从包里拿出来时,悄悄捏住了那枚大象领夹。
她起身的瞬间,手背不小心蹭到陈晏起的指尖。
他后背挺拔,手却很冷。
“走吗?”
叶鹭在车门口轻声问。
她想,无论陈晏起此时做什么选择,是去面对,还是转身离开,她都会支持。
陈晏起深深地望向对面大楼,然而这次,他却没有再牵叶鹭的手,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头也不回地让她呆在车里,然后独自大步穿过马路。
车内空调开的正好,叶鹭莫名有些坐立难安,她随手推了推门,想出去透透气,却发现车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锁死。
“叶小姐,您稍坐片刻。”罗叔察觉到叶鹭有些心焦,忙回头安抚。
叶鹭心里的忐忑加剧,“他到底去做什么?”
“您放心,小晏很快就回来。”罗叔说完,便不肯再多一个字。
叶鹭无望地看向车外,忽然想起还有伯凯,她点击消息发送的同时,APP首页的热点快讯也应声跳了出来。
《警方破获特大商业侵权案件!辰起集团匿名员工提供“实锤”铁证,犯罪团伙供认不讳,雷霆行动进击中——》
叶鹭看完长达数千字的案件报道,回过神来,就听到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起的鸣笛声。
她猛地抬头,就看到穿着中式嫁衣的蒋世蝶踉跄着追下红毯长梯,戴着手铐的新郎耷拉着脑袋,在她的哭喊声中佝偻着被推进了警车。
欢天喜地的鞭炮声藏匿,高堂满座的婚宴面目全非,新娘绝望倒地的瞬间,叶鹭看到了立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的陈晏起。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他站在那,冷漠而孤寂,整个人都由内而外地透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陌生感。
“走吧。”陈晏起回到车上,带过来一身寒气。
车辆发动的同时,叶鹭欲言又止地望向陈晏起。
陈晏起头也没回,紧盯着前方的玻璃,道:“都看到了?觉得我很可怕,是不是?”
“是你做的?”叶鹭不可置信地问。
陈晏起毫不避讳:“不全是。”他定了定,忽然笑了一下:“如果是我,他的下场只会比现在惨烈百倍。”
看到叶鹭脸色苍白,陈晏起收敛情绪,温声道:“放心,我不会做违法的事情。”
叶鹭耳畔嗡嗡嗡地响,新闻里的字眼和陈晏起透露的信息重叠在一起,各种情绪四处冲撞。
辰起破产的消息是假,内部配合警方调查是真,一切都是拿到了内鬼的把柄,将计就计演的一出好戏。
怪不得前段时间陈晏起被风言风语围攻,被人讨债,他也不甚在意。
商业犯罪,离间家庭,窃取机密,欺人感情……叶鹭大脑一片混乱地思考着,她想自圆其说地把一切都串联起来,可无论怎么编,都像是有个死结,她想不通。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那个男人处心积虑的算计,陈晏起分明一早就心知肚明,可他为什么不阻止,还任凭蒋世蝶跌进去?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陈晏起像是看透了叶鹭的疑惑,他抽掉领带,将领口扯开,仿佛透不过气似的往窗外侧了侧,说:“我做不到失而复得,她也别想美梦成真。这就是我想要的公平。”
可那到底是你的母亲。
叶鹭不用想也知道,将来会有人多少人在陈晏起背后指指点点,她看到他那副漠然的态度,忍不住叹道:“可是你明明并不开心,不是吗?”
叶鹭绞着手指,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陈晏起来之前的行为,只恨自己没有及时发现他的异样。
“你好几夜没睡,来的路上也一直有些发抖,你心里其实并不想这么做,可是你还是做了。”
叶鹭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到陈晏起的脸色越来越差,却还是直言不讳地说:“你其实,比任何人都难过。”
陈晏起:“我说过,我不喜欢别人揣测我。”
“我也说过,我会陪着你。”叶鹭大声道。
陈晏起意外地望向叶鹭,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突然笑了起来。
女孩明亮的眉眼里清澈如洗,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道:“你可以继续逞强你的,没关系,因为我会在你旁边。只要你不推开我,我会一直努力分担你的难过。”
叶鹭展开手心,上面是那只被握的发烫的大象领夹。
“不光是你的难过,你的荣耀,我也想一起分享。”叶鹭目光灼灼,眼睛里隐约还闪烁着泪光,“陈晏起,你不是说你的路很难走吗?我终于走到你面前了。那现在,你还愿意亲手帮我戴上它吗?”
陈晏起捏起领夹,上面还残存着叶鹭的体温。
十八年以来,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纯粹的,无需交易的温暖。
为什么会这样呢?陈晏起想起四年前的惊鸿一瞥。他明明步步后退,可她还是来到了他的身边,一点点地擦拭尘封,融化坚冰,她破开他的盔甲,让他尝到爱意的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