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唷,这不是我们叶老师吗?”来人踩着叶鹭的裙摆一步一步靠近,突然俯身笑道:“我听说你得罪了主舞,被换了位置?”
她挨着叶鹭坐下,不咸不淡地说:“被人高高在上捧惯了,不喜欢站在角落,在这生闷气呢?我说,何必呢?人家可都是专业演员,就算是眼空心大,也该摆正自己的位置,少不自量力,丢人现眼。”
听着孙箬灵的冷嘲热讽,叶鹭实在没有精神头回应。
她说的是前几天的事情,当时《木兰辞》的主舞老师临时请假,导演就让身量体型差不多的她帮忙吊威亚试光,后来主舞赶回来,正好看到她在跳她的那部分舞蹈,当即就冷下了脸。
叶鹭不知道自己频繁被调换位置是否和她有关,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抢谁的位置。
她一直牢记辛老师曾经嘱咐自己的话,人要脚踏实地,切勿好高骛远,你可以做足百分之两百的准备,但是在你德不配位的时候,绝不该生出无端的妄念。
妄念是欲望,人在面对欲望的时候,总会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旦你妄想得到自己能力承受范围以外的东西,要么伤及自身,要么就要做出取舍。
在《木兰辞》的舞台上,叶鹭从来都知道自己只是星辰,也只想做一颗合格的陪衬。可现在,她安分守己,拼尽全力,却只换来一无所有。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得到一次机会,尤其是在一步步失去之后。
“喂?”孙箬灵见叶鹭不搭理自己,逐渐失去耐心,她踢了她一脚,有些不悦道:“我跟你说话,你听没听见。”
叶鹭看了眼被孙箬灵踢过的地方,偏过头,淡淡地看向她。
孙箬灵是她在京舞面试时遇到的第一个同专业考生,后来一同被录取,她便记住了她的名字。
叶鹭一直都很奇怪,她上大学之后,性格其实比高中的时候好了很多,即使不热衷于人际关系,但也有自己的朋友圈,面对熟人偶尔也能开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
她虽然比不上孙箬灵人缘那么好,但也算是从不得罪人,和她更是几乎没有交集,但对方似乎一直都对她抱有敌意,平时遇到了也总是刻意针对。
此时,叶鹭心情不好,语气便也没有多客气,伸手从她身下扯出裙摆拍了拍,道:“没想到,你还挺关心我的。”
孙箬灵也在京舞歌舞院参演,她原本只是路过,看到叶鹭在这里失魂落魄的,就不自觉地抬腿走了过来。如果是换做以前,她这么阴阳怪气,叶鹭肯定是不理会的,但她没想到,叶鹭竟然会回她这么一句。
她有种心思被人戳中的窘迫,神色稍变,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正想分辨几句,就听到叶鹭又道:“可惜,你的消息太滞后了,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跳《木兰辞》了。”
孙箬灵意外地看向叶鹭,她下意识原地蹦了起来,脱口而出:“怎么会?你跳的那么好。”
见孙箬灵下意识捂嘴,叶鹭疑惑:“你看过我跳舞?”
节目排练厅非演职人员不得擅进,孙箬灵能看到,只能是偷偷。
叶鹭突然觉得,也许孙箬灵没传言中那么敌对自己,她忍不住问:“你不讨厌我?”
孙箬灵当面露馅,即刻抢话道:“讨厌啊,超级讨厌,又蠢又没用。”她瞥了眼叶鹭,愤恨地说:“亏你还是老师嘴里最有灵气的,群舞都能被人挤下去,真没用!也活该被男人骗。”
叶鹭突然想起寒假前夕,室友在寝室里说的那一席话。
当初她发觉陈晏起改志愿,正是因为孙箬灵的那番措辞,说起来,除了那回的“谣言”,孙箬灵对自己似乎并没有其他实质性的伤害。
她忽然反应过来,难道孙箬灵当众说那些,本意不是散布谣言,而是想借机提醒自己不要上当受骗?这么一想,叶鹭再看她孙箬灵,目光里便带上一丝审视。
孙箬灵被叶鹭看得浑身不舒服,她靠着楼梯口站直了身体,急忙道:“你不是向来自视清高,对我们这些人不屑一顾吗?不过是一个群舞机会而已,有必要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我劝你,还是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花花心思,有本事我们专业上见真章,我就不信我哪里不如你。”
叶鹭停住脚步,突然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司小衡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前段时间她还给自己发跳舞的视频,说要和她PK来着。说起来,孙箬灵和司小衡倒是有些像的,只不过前者顺风顺水,锋芒毕露。
“孙箬灵,我没有看不起谁,也不想和你作对。”叶鹭解释,她虽然不擅长社交,但也不想和谁有莫须有的误会。
“你没有和我作对?”孙箬灵狐疑:“那我上次喊大家去泡温泉,你怎么不去?”她越说越委屈,“还有那次,我邀请全班参加我的生日会,也只有你没来。”
叶鹭从来都没注意过这些事情,一时间也有些茫然。
“抱歉,我没注意。”
孙箬灵不依不饶,她正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听到身后排练厅里一叠尖叫声,音乐戛然而止。
叶鹭猛地回头,提起裙摆冲到里面,就看到舞台上挤满了人——是扮演卫将军的男演员从高处摔落,伤到了腰。
“后来呢?”
听着叶鹭的讲述突然停顿,陈晏起忍不住询问。
叶鹭闭上眼,脑海里浮现自己第二天自荐出演卫将军时,全场哗然的场景。
“你?”主舞老师打量着叶鹭,几乎要把天方夜谭四个字打在脸上,“先不说你的舞蹈功底。你的身材,样貌,性别哪一点和驰骋疆场的卫将军沾边?更何况,距离录制不到一个星期,你能记住卫将军的舞蹈动作,有能力——”
她正说着,旁边的编导突然打断她:“叶鹭,你先跳一段。”
主舞惊异地望向编导:“晁导,您说什么?”
晁导想起无数次看到叶鹭留到最后努力练习的场景,看向叶鹭:“可以吗?”
“我可以。”
叶鹭本能地回答,她毫不犹豫地卸下身上的裙钗披帛,只着贴身里衬走到主舞身前。
《木兰辞》是叙事舞蹈,讲述的是花木兰替父从军过程中一共五个场景的故事,叶鹭选的是第三幕卫将军和花木兰在军营初见,两个人在演武场上,糅杂了武术与美学的一段近身斗舞。
主舞老师反应也极其迅速,几乎在叶鹭起步的瞬间,就紧跟上节奏和她配合起来。
她本着舞台不容亵渎的态度,本想教训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没想到几个动作下来情绪竟然有些被叶鹭牵引着走的感觉,她不得不重整旗鼓,全力以赴地应对对方带来的压迫感。
一舞毕,全场寂静。
主舞微微喘息,惊讶地望着叶鹭:“这么多动物还有走位,你都记得?你什么时候学的?”
“何止是卫将军,她练过你们所有人的动作。”晁导笑着向前,她深思熟虑后,朝着众人拍板道:“叶鹭现在是替补群舞。以防万一,叶鹭这段时间好好练习卫将军的角色,如果到时候男主还是无法上场,就由她顶上。”
见人群中有人质疑,晁导问:“你们还有谁,能在三两天内完整地跳完这段舞蹈,熟悉走位队形,还和花木兰配合默契吗?”
大家面面相觑,各自沉默下来。
晁导又看向叶鹭,细数了一堆问题之后,又道:“你的武术功底太差,加紧练习。另外,你要女扮男装,肢体动作需要力量感,这个你打算怎么弥补?”
“负重,垫高,缠腰,增胖,化妆。”叶鹭孤注一掷,眼底锋芒毕露:“晁导,我一定让您满意。”
当时,叶鹭信誓旦旦,只为了拿到最后一次机会。可当她回到酒店之后,她心里的焦虑和不安便迟钝但猛烈地接踵而来。
她趴在陈晏起肩膀上,巨大的压力让她不堪一击,“陈晏起,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陈晏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地拍了拍叶鹭的后背,“既然抓住了,就牢牢攥在手里。”
叶鹭离开陈晏起的怀抱,“可是,我怕我做不好。”
“哪里做不好?”陈晏起耐心地拆解,慢慢地抚平她的无助。
叶鹭慌忙起身,顾不得身上还缠着沙袋,连忙光脚站在地板上,将卫将军的那段舞蹈动作给陈晏起跳了一遍。
收尾之后,叶鹭定格住身体,扭头朝着陈晏起道:“就是这段,我一直都跳不出力量感,肢体动作根本就不像男性。”
叶鹭正在发愁,忽然看到陈晏起抬手攻向自己,她忘记了所有的限制和招式,下意识奋力抵挡。
下一秒,陈晏起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小臂,将她轻轻带入自己的怀里,笑道:“看到没?就像刚刚,不论男女防卫本能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模板。而且,力量感也不是你要用多大力气,而是要果断,一击致命。”
他伸手握住叶鹭的手腕,沿着她的手臂,肩膀,腰肢一步步地教她如何调整,约摸两个钟头,叶鹭脸上终于泛起一点点笑意。
“我好像找到感觉了。”
叶鹭把陈晏起按在沙发椅上,然后在电视机前面的空地上将刚刚他教她的,糅合舞蹈动作跳了一段,她的目光由坚毅冰冷变得温柔缱绻,仿佛对花木兰的感情从审视警惕到性命与共。
她正在沉浸在舞蹈情绪里,忽然感觉腰侧落下一只大手。
叶鹭蓦地睁开眼,便感觉青年的脸颊挨向她的脖领,他的嗓音唤得她浑身酥痒,道:“阿路,不跳了好不好。你再跳,我的魂都被你勾走了。”
*
叶鹭练舞的时候年纪很小,施岚波很早就开始给她灌输性别概念。
因此,相比较同龄人要么不懂,要么从小就没有性别意识,叶鹭虽然从不逾矩,但其实比很多同龄人都要早熟,也并不保守。
从初次体验到现在的食髓知味,她泰然地接受陈晏起所有要求,也并不耻于告诉他自己的欲望。
在床笫之欢上,他们投契自由,也花样百出。
如果放在平常,叶鹭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一觉醒来,她忽然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繁重的排练任务,便觉得昨晚还是有点太放纵任性了。
叶鹭睁开眼,就看到陈晏起枕着手臂,正躺在被子外面。
“还难受吗?”陈晏起毫无负罪感地问,语气温柔的好像昨晚那个人是他的另一个人格。
叶鹭垂下眼,眼波缓缓流转。
她视线掠过陈晏起的手臂,伸手去握他的根根手指。陈晏起皮肤白,上次受伤的疤痕现在还没褪掉,灰褐色的斑驳便显得原本的皮肤平添几分丑陋。
那天晚上的场景,叶鹭至今历历在目。
十指连心,那时候他应该特别疼吧?
叶鹭还记得开学前夕,有次陈晏起缝补地毯不小心扎到手,被刀刃伤到都没吭声的人,愣是坐在那拧着眉头哼哼唧唧了半天。
“那怎么能一样?”当时,陈晏起一本正经地申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总要撑撑面子的。”
她趁机取笑他,“那我不是人?”
陈晏起瞬间变脸,手也不疼了,笑着圈住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例外。”
如果她是例外,叶鹭想,她想做他脆弱的慰藉者,想做他痛苦的收纳者,想成为,他所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的唯一拥有者。
她的陈晏起是全世界最好的存在,哪怕他跌落神坛,满身伤痕,她也想奋不顾身,成为他的忠诚信徒。
叶鹭将陈晏起的手指放在唇角,突然想到他昨晚才到京都。
陈晏起是个很仔细的人,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应酬往来的一切,因此每次过来时都会特意清理自己,换洗衣物,因此,单凭他的衣着打扮,叶鹭完全无法判断他是刚下飞机,还是应酬完赶过来的。
但无论如何,他来的时候已经那么晚,肯定也很累,却在自己的任性要求之下,还是陪着她熬了小半夜。
想到这间为了方便他随时来看她而短租的房间,叶鹭眼眶微湿,总觉得自己越来越依赖陈晏起,似乎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我好像总是在给你制造麻烦。”叶鹭有些自责。
如果她能更出色一点,能力更出众,就不需要陈晏起费心照顾,处处担心。他身上的担子那么重,而她却只能成为累赘的一部分。
“又胡思乱想。”陈晏起笑着抽回手指,见叶鹭泪眼婆娑的,以为她是难过那天在地锅鸡店里的事,于是轻声道:“你怎么会是麻烦呢?”
他下巴蹭在叶鹭的手背,无声地说:有你在,我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现在是七点钟,还有两个小时。”陈晏起陪着叶鹭躺着,他试探着问:“我借酒店的厨房煮了点粥,要吃点吗?”
叶鹭习惯性摇头,忽然想到自己现在要增重,又连忙点头,“那待会吃。”她有些难为情地动了动身体,小声说,“我想再躺躺。”
“你怎么一直躺外面?”见陈晏起目光灼热地打量过来,叶鹭慌忙又岔开话题。
陈晏起闻言也不揭穿她,只是回身在茶几上取了什么东西。
叶鹭从小就不喜欢室内温度太高,因此陈晏起也迁就她,酒店空调一直都没开。
此时,看到陈晏起身上只穿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叶鹭便有些焦急地催促道:“你要不要进来?小心着凉。”
“不用。”陈晏起按着叶鹭的手腕将被角重新掖好,又挨得更紧了一点,伸手圈住她,才道:“我衣服冷,进来会冰着你。”
叶鹭余光掠过床头柜,果然看到靠近床沿的位置多了个已经被拆开的牛皮纸袋子。
她疑惑地打量陈晏起,有点虚心:“你……又出门买什么了?”
想到自己昨晚忘情时答应陈晏起的话,叶鹭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那个……我今天十点钟就得去排练。”她望着陈晏起,眼底泛起一丝委屈:“过几天节目录制,可能一天下来要二十个小时。”
言下之意,平时再怎么大胆尝鲜都没问题,但在她在意的正事面前,就算他是陈晏起也得让步。
陈晏起一看叶鹭表情,便知道被误会了。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故意逗道:“现在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