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鹭以前很少会在小院过夜,这也是第一次在陈晏起的视线下梳洗化妆。
白净的面庞映入镜中,被精心养护的细软黑发松松地挽成鱼骨辫披在身后,叶鹭打量自己换好的礼服,确定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正准备起身,突然就被陈晏起按在了原地。
“你就这样去见人?”陈晏起脸上淡淡的,手指落在叶鹭的下颌骨,缓缓挪到她的唇角。
叶鹭被他强迫着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她脸上妆容很淡,大概是连日奔波,又没有休息好,导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易碎感。
陈晏起从妆台上拿起一盒胭脂,蒋世蝶很喜欢这些物什,自己得空了也爱钻研制作,哪怕是神志失常也挑剔得紧,因此小院里不管哪个房间都常备着。
叶鹭紧盯着镜中青年匀停白皙的手指,看着他从胭脂盒里捻起妃色的膏体,她感觉脑子里有根弦猛地一绷,下一秒,他掺着甜腻香气的滚烫指腹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就像是雪地落梅,大雾里芍药夭夭。
叶鹭如同木偶一般僵在原地,由着她的主人按照自己的喜好打扮妥当,眼前的身影一晃,叶鹭看到镜子里满脸惊惧的自己,她连忙调整表情,只见到陈晏起端详了一会,满意地轻叹道,“我们阿路真好看啊。”
以前叶鹭也曾想象过,不妨在哪,就只两个人,长夜苦短,他们缱绻难眠至天明,陈晏起拥着她,在辰起的妆台前,为她轻点绛唇。
那样的光景,比所有戏文里的恩爱都要绵长,比她在台上跳起的每一支舞都要隽永。
可万不该是现在这样残忍。
“不高兴?”陈晏起突然问。
叶鹭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恰如其分。
她知道,陈晏起这是在无声地惩罚她,他企图让她低头,认错,承认自己只是他跌落地狱时随手握住的一颗稻草,让她安安分分地待在他的身边,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就像这样。”陈晏起手指划过叶鹭的轮廓,他坐在妆台一角,眼神迷恋地说,“你看,我们现在不吵架,好好说着话。多好。”
陈晏起的手指带着暖意,但落下来的每个字却像刀刃一样尖锐,“只要你听话,我会帮你处理好一切。你想要的,不喜欢的,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我都会如你的意。”
施岚波在电话里的吞吞吐吐突然出现在耳畔,宋枝枝曾经提醒过她的话语回响不停,还有佟霜那双惯常冷漠又意味深长的眼神——
听到陈晏起的话,叶鹭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冷战。
她惊恐地望向镜中,整个人都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却听到旁边的青年轻轻地笑了起来,“让你多穿点,你不听。”
厚重的外衣笼罩下来,叶鹭却觉得自己如坠冰窖。
原来,悲剧的源头都是因为她。
因为她的愤怒,那个女生才会被退学,在失败婚姻里泥足深陷。因为她在陈晏起面前露出不悦,施岚波一家被安排去粤州岛,妹妹才会遭遇车祸,一生尽毁。因为她,钱方名才会背叛自己的初心,放弃舞台,收下那笔让他一生不安的钱财。
陈晏起给了她一切,又让她失去最后的依傍,断绝出路,让她不得不承他的情,在他的世界里永远亏欠他,偿还他。
而这一切,全部与爱无关。
因为像这样的稻草,不管以什么形态,什么名姓出现,只要是在那个时机,陈晏起都会紧紧抓住。
就像凛冬雪崩之后,濒死之人感受到的最后一点温暖,谁也无法拒绝。
叶鹭无力地看向座椅后背,真相来的这样致命又突兀,让她瞬间方寸大乱。
可是它突然吗?叶鹭反省着,心底的酸楚便翻山越岭地漫过全身。
即使她再怎么为陈晏起辩解,那些细微的破绽,早在他隐瞒身世,更改志愿,将她屏除于真相之外,一次次用伤害她身边的人来换取她的依赖时,就已经露出了端倪。
只是她一直都不愿意相信。
而现在,他面具下的狰狞面孔被她撞破了,所以他放弃了伪装,开始平等地与她讨价还价。
就像此前,当她开始顶撞,直面对抗他的决定,陈晏起的偏执和固执便图穷匕见。
那一刻,叶鹭看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和别人并无不同。
不,甚至还不如。
毕竟,她只是他窘迫时,意外流浪到他身边的,一只鸟。
其他的一切,譬如他似乎格外在意的闻鹤对她的关照,都是借口。
他想要的,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安安分分的匍匐者,一个可以让他用来报复蒋世蝶的控制而应运而生的反抗工具。
疲惫就像爬虫一样,钻心蚀骨,叶鹭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
“走?”
叶鹭侧过脸抬头,就看到陈晏起朝着自己伸出手,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
她维持着笑容缓缓起身,像个听话懂事的傀儡,搭上他的手指,挽住他转身后朝她弯起手臂。
轿车将风景拉扯成线,叶鹭回头看着他们走过的路,突然想:
这会是最后一程吗?
作者有话说:
写完这三章有点缓不过来,预计再有一章就到六年后,成年期会有大概3-5万字左右。可以想番外啦
第53章 遇难
陈晏起平时极少向叶鹭提及工作和应酬, 两个人从异地到同居,有限的相处里几乎全是家常琐碎,以及夹带情愫的你来我往。
此时,叶鹭紧跟着陈晏起游走于觥筹交错的名利场, 蓦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他正带着她, 手把手将他们的过往的美好一点一点砸得粉碎。
叶鹭垂下眼, 她忽然明白,原来这才是陈晏起真正的生活,她喜欢的叶柳小区的那栋小房子里的柴米油盐的烟火气, 不过是泡沫堆砌的梦中城堡, 见了天光便注定干涸得无影无踪。
“小晏总, 怎么在这躲清闲。”
男人低沉又促狭的笑声从身后响起, 叶鹭下意识抬脚往陈晏起身侧挪去。
她抬起头, 正对上男人自上而下贪婪打量的目光, 他话虽然是和陈晏起说的,但眼神却始终黏在自己身上。
“这位是佟石的庞总。”陈晏起笑着引荐,似乎全然没注意到男人对叶鹭的唐突无礼。
叶鹭深吸一口气,捏在酒杯上的手指骨节微微泛起了白, 她忍着心里的不适, 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 朝着来人缓缓握手问好。
“这位就是叶小姐吧?果然是难得的美人,怪不得小晏总形影不离地带着。”
庞总捏着叶鹭的指尖迟迟不松手,叶鹭没来由泛起一阵恶心,她猛地抽回手,不动声色地背到身后不住地擦拭。
手指突然被人团团握住, 叶鹭侧过头, 陈晏起面上并无波澜, 只是轻轻地捏住她的手腕扣到了身后,继续朝向男人笑说,“我的人,劳烦您惦记了。”
庞总猛地一噎,脸色稍微变了变,眼神扫过叶鹭微微侧开的脸,视线再次落在她的裸露在外的锁骨上,旋即又朝着陈晏起款款笑道:“早听说小晏总有位红颜知己,”他端着一副斯文面孔,突然道,“既然有缘碰上,不如也陪我喝一杯?”
听到庞总竟然这么赤-裸的如同看上个物件似的向陈晏起讨要自己,叶鹭心猛地一沉。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陈晏起,却见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摩挲着领带夹上的宝石,眼底看不出半点情绪,他沉默着,像是在婉拒,又像极了默许。
一瞬间,叶鹭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生日那天晚上。
那时候,佟总也逼着陈晏起喊她去赴宴,他们隔着一通电话,他也是这样镇定自若,可那时候他早早就暗中安排好了一切,无论她去与不去都会平平安安。
这一回,没有那么多险象环生,陈晏起也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拒绝任何恶意。
他们肩并肩站着,看上去人人艳羡,可叶鹭却觉得,身旁的青年如此冷漠,他袖手旁观,眼睁睁地任由她陷入两难,仿佛一场闹剧里的无聊看客。
僵持了几秒,叶鹭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庞总脸上渐渐挂不住,语气里也隐含了某种试探,“小晏总,你带的人不怎么懂事啊。”
听到陈晏起被庞总暗讽,叶鹭连忙去接那杯酒,却有人比她更快更坚决。
陈晏起夺过那杯香槟,他抬眼盯着男人,拿到眼前缓缓地晃了晃,突然道:“新人不懂事,是该好好调-教。但要是有东西闯到别人家里,还聒噪个不停,就别怪做主人的——”
他扬声笑道,一字一句地说:“赶尽杀绝。”
陈晏起话里有话,庞总也并非吃素的,随即冷笑道:“别以为有了东隆做靠山,沪中就跟着你姓了,靠出卖自己得到的甜头,有什么可得意的。”
维系着体面的窗户纸被人捅破,陈晏起却没有恼火,他低低地笑道:“靠不靠山暂且不急。沪中芝麻大的地界,也不是人人都能卖出好价钱。您说是不是?”
叶鹭先前听陈晏起和人聊天时提过一句,这位庞总是佟石被收购前的大股东,佟石被辰起收入囊中之后,虽然保持了集团原本的营运模式和业务架构,但是股东内部却因为利益分割问题导致矛盾越演越烈。
叶鹭扫过庞总仿佛吞了苍蝇似的表情,很快收回视线,她忍不住想,庞总既然那么不服气陈晏起,却还是主动来跟他搭话,恐怕原本便不怀好意。
难道他是来跟陈晏起示威的?还是想试探一下陈晏起的底线?
叶鹭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远远传来的一记女声。
“庞叔,您可让我好找。”
叶鹭闻言扭头,装扮干练的佟霜已经走到了陈晏起跟前。
她就像完全不认识自己一样,几句话场面话就缓解了刚刚的剑拔弩张,顺利转移了庞总说的视线。
庞总冷静下来,知道自己一时嘴瘾得罪了陈晏起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见佟霜卖力打圆场,便不情不愿地重新找补道:“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小晏总,大人不记小人过。”
“自然。”陈晏起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掠过叶鹭,伸手揽住她的腰侧,缓缓道:“瞧我这记性。刚刚庞总好意,都我怪忘了她感冒,不能喝酒。”
“我替她,先干为敬。”他言语客气,杯中酒却几乎没动,放下酒杯后,更是半点眼神都懒得再分给面前的人。
佟霜充当和事佬,陈晏起潦草应着,庞总这才开始慌张起来,下狠命地割肉献媚。
叶鹭静静地听着他们交锋,感觉自己就像个毫无用处的摆设,站在这里格格不入。
脸颊上忽然有些痒痒,叶鹭刚想要抬手,就看到陈晏起的拇指轻轻地蹭了过来,她看到他指腹上沾到的她坠落的睫毛,心里莫名软了一下。
“妆花了。”陈晏起适时地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他轻声道:“去补一下吧。”
叶鹭离开略感沉闷的前厅,走到热闹的后花庭,才感觉到生日宴本该有的氛围。
闻家是沪中很有名望的耕读世家,近年来在商场也崭露头角,因此宴会上往来的宾客非富即贵,像叶鹭这种作为女伴入席的闲散客人,一般鲜少会有人关注。
可是叶鹭前脚刚进花庭,紧接着就有人特意接引。
靠近窗户的单独座次,桌上各色玲珑精致的点心,侍者小心翼翼又优厚的关照,还有偶尔打照面时,也会客气点头示意的陌生女客。
叶鹭原以为自己能受到这份礼遇,是源自于陈晏起女伴这一身份。直到宋枝枝拉了个群,向闻鹤表示无法到场的遗憾,她才知道这其中也有闻鹤的专门嘱咐。
新好友的提醒跳出界面,叶鹭犹豫着,还是通过了闻鹤的申请。
[Y:谢谢你的款待。]
[闻鹤:好朋友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好朋友?叶鹭略微有些诧异。
[Y:我以为你是看在陈晏起的面子上。]
闻鹤那边一直在输入,大约过了一分钟,叶鹭看到了他说的话。
[闻鹤:叶鹭你要记得,你不光是陈晏起的女朋友,也是我的高中同学,是可以交心的朋友。所以我邀请你,和谁都没关系,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已。]
只是因为,我是我,而已?
叶鹭心里突然泛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长期依附木棉存在的凌霄,突然收到了蝴蝶的赞美。
那人欣赏她原本的样子,并告诉她无论攀缘在哪里,你始终要是你自己。
[宋枝枝:你和陈晏起都过去了?]
宋枝枝的私人消息突然弹了出来,叶鹭方才回过神。
[Y:嗯嗯]
[宋枝枝:帮我照看伯凯那个大傻子,别让他又喝醉了到处丢人]
叶鹭手指微顿,有些迟疑。
其实,她刚来的时候其实就着意找过,但偌大的庭院,除了几个稍微有些眼熟的男生面孔,伯凯和何最的始终都没出现。
按理说,像这种场合,沪中有头有脸的富家子弟都会赴宴,再加上闻鹤和他们几个关系并不差,他连自己这种边缘人物都记得邀请,不可能忘记给自己的好友发邀请函。
唯一的原因,无非是想要见的人没来,想要做的事再也来不及罢了。
她正想着,就看到群聊里又冒出来几条消息。
[嘴哥:鹤哥抱歉啊!学长帮我找份支教的差使,我已经回学校一周了]
[嘴哥:@凯子呢]
过了一会。
[伯凯:得了流感,怕传染人]
[宋枝枝: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伯凯:嗯]
[闻鹤:没事,改天再聚]
[宋枝枝:陈晏起怎么不在群里?]
[嘴哥:晏哥哪有空看消息,有小叶鹭就行了呗]
突然被点名的叶鹭,连忙在群里打字。
[Y:我们来了一会了]
[闻鹤:各位真不好意思,我们家老太太想烧个头香,我一大早就跑到盘龙观了,到现在还在抄经祈福,可能晚点才能赶回来。]
[Y:没关系的。已经很周到了。]
说完,叶鹭又特意拍了几张桌上的餐点。
[Y:很好吃。]
[闻鹤:喜欢就好]
聊天记录里,宋枝枝还在和何最合起伙来嘲讽伯凯弱不禁风,叶鹭突然看到闻鹤又私发过来一条消息。
她还没来得及看,手机突然就被人从身后拎走。
“看了你好一会了,和谁聊天,这么开心?”陈晏起拿起手机看了眼,目光从好友消息挪到群聊,又淡淡地把手机还给叶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