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鹭眼底还噙着惊惶与绝望,闻鹤的眼神却突然变得格外温柔,他转身坐在叶鹭的对面轻声道:“我听他们说,你来医院找我,还挺意外的。”他张开手臂,展示给叶鹭看自己健康无虞的四肢,连忙安慰说,“别担心。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他正说着,却看到叶鹭簌地滚下泪来。
不知道那句话刺激到了她,眼前的人突然剧烈地战栗起来,她缩着肩膀,把自己的脸埋在手臂里,像一只渴求自保的蜗牛,突然就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
闻鹤想伸手抱抱她,可悬在半空的手指终究还是没能落下,他静静地陪着叶鹭,不逼问她,也不阻止她突然爆发的情绪,任凭她崩溃,撕破伪装,将自己粉饰已久的脆弱和病入膏肓的痛苦一并发泄彻底。
突然,闻鹤看到叶鹭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她猛地擦干眼泪,道了声“抱歉”便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梯。
闻鹤下意识追赶了几步,然而到嘴边的话却在看到她决绝的奔赴后,再也无法说出口。
他拖着沉钝无比的腿,再次回到刚刚叶鹭坐过的椅子上,座位还残留着余温,他伸手捞起地上的黑色外套,突然回想起,来之前陈晏起对他说的那句话。
“去找她吧。”他脸上没什么情绪,哪怕眼底满是上位者的锋芒,可说话时的语气,仍旧和当年在篮球场打球时跟他说战术时一般无二。
很多人都说陈晏起变了,可那一刻,他反倒觉得他一向都是那个样子。
只不过现在的他,又换了另一副更为高明的伪装。
看着陈晏起转身冷着腔调催促自己,他心里的困惑甚至大过了对得来不易的机会的渴求。
叶鹭明明那么爱陈晏起,陈晏起也在拼尽全力保全身边所有的人。他亲眼目他们一路走来,中间经历了那么多磨难,眼看两个人终于柳暗花明,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放弃?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理解,怎么会有人亲手毁掉自己的幸福,会把自己的心爱之人拱手让人。
但此时,他看着彻底崩溃的叶鹭,突然就读懂了一切。
没有什么比直面死亡更能让人看清自己的心。
而自己,便是陈晏起用来让叶鹭看清自己的那枚棋子。
他原以为叶鹭来医院是危急时刻的从心选择,没想到,她心里真正在意的只是那个人是否还有后路。
恐怕,连陈晏起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他才会暗示自己来趁虚而入。
他们所有人全都跌入了陈晏起的算计里,连同他自己。
可谁也没想到,结果却是现在这样……三败俱伤。
*
凌晨的叶柳小区被黑暗团团笼罩,叶鹭凭着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回到这里,可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黑暗,她突然就没有了勇气继续再做下一个动作。
她误解了陈晏起。
哪怕是他先咄咄逼人,故布疑阵,可她还是在相信与背叛之间,选择了后者。
叶鹭后知后觉地发现,在那一刻,她第一反应竟然是质问,而不是笃定他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本就羸弱不堪的关系,从她踏出闻家大门的那一刻,就已经一刀两断。
她满口的赌咒,誓言,承诺,显得那么廉价而虚伪。
分明就只隔着一扇门,也许陈晏起就在里面等着她。
可叶鹭却觉得,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陈晏起的感情里便掺杂了太多的猜忌,她一面竭尽全力地去证明自己对他的爱,可一面又忍不住猜疑他到底爱不爱自己,她享受他对自己拼尽全力的偏爱,心里却又责怪他的不择手段。
时至如今,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还爱不爱他。
还是这份爱早就变了质,她的喜欢,如蒋世蝶所说的变成了攀附,变成了予取予求,变成了现在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不惜牺牲任何人,哪怕是她自己。
叶鹭闭上眼,可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她手指重重地掐入手臂,血肉刺痛的痛苦也无法让她有哪怕一分的心安。
她忽然想起从闻家离开时,自己对陈晏起说的那句话。
她亲手推开他,看着他摇摇欲坠地站在乌泱泱的人群背景里,她语气冰冷彻骨,满心恨恨地说:“陈晏起,你现在和段鸣川有什么区别?”
“你拿我和他比?”陈晏起似乎是想笑,可嘴角却怎么都扯不起来。
半晌,他走到她的跟前,伸手抚摸着她领口那枚冰河大象的领夹,道:“如果非要说区别。可能就是我身上流的血,比他还更冷些。”
寒冷从脊骨蔓延而上,叶鹭下意识抬手打掉他那只停留在她领口的手。
陈晏起望着僵在半空的手指,目光连同那只大象领夹一起跌落在地,没入纷杂喧闹的人群深处。
叶鹭蓦地收回视线,仿佛丝毫不在意那只被人再次踢开的领夹,她定定地说:“可我,绝对不会成为第二个蒋世蝶。”
席卷而来的痛从骨头里钻出来,叶鹭感觉自己积年攒下的伤痛像是要在这一夜之间全部爆发,她撑住墙壁艰难地直起身,看着眼前108的房门,却再也没有当初鼓起勇气给陈晏起发消息试探的底气。
走出叶柳小区的大门,寒风扑面而来。
叶鹭擦干脸上的泪水,逼迫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继续审视自己。
撇开陈晏起的欺骗与算计,他的确是间接导致女生退学,施岚波一家车祸,钱方名弃演的元凶,如果她选择和他在一起,那在长久的未来的,他还会不断用这种方式占有她,留住她,完成她所谓的“愿望”。
他永远都放不下心里的执念,入骨的恨意会让他行事偏激又疯狂,哪怕他是偏爱自己的,善待自己的,可这一切可能都会建立在伤害其他人的基础之上。
这样的爱,是她想要的吗?
他们之间的关系,算是健康平等的恋人吗?
这样把仇恨放满半颗心的陈晏起,还是当初那个她全心全意爱着的少年吗?
猎猎寒风里,叶鹭哭着哭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果然还是太自大了,竟然会以为单凭自己的爱意,便足以将他从泥潭里拉扯出来。
她根本谁也拯救不了,还会不断地连累到身边的人。
那可是陈晏起啊。
他不管去了哪里,都是会让自己站在顶端的人。
叶鹭突然记起有一回和宋枝枝聊天,她评价陈晏起说:
“我觉得陈晏起是那种,嗯……做好人呢,会是全天下最伟光正的人,做坏人也绝对不择手段,跌破底线。但是他心里总还有一根弦绷着,所以才让自己在好与坏之间,拼尽全力周全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那时候的话,如同箴言般一一变成现实。
就像郑荞为她占卜的那一卦,她也说他们注定没有好结果。
叶鹭茫然地在城市里行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陈晏起仿佛还是像以前那样跟在她身后,她站定在红绿灯下面,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狼狈不堪,然后慢慢地回头。
然而空荡荡的街道里,除了凭风而起的枯叶,隐约的冬虫声,剩下的只有死寂到令人胆寒的黑暗。
叶鹭等在沪中汽运站门口,直到天蒙蒙亮,窗口的车票都要停售了,她也没想出来自己还能去哪里。
一夜之间,她真的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车站出口,一辆白色的汽车缓缓驶过。
叶鹭听到售票员在喊,突然响起上次去漠河的那趟旅行,她和陈晏起也是搭坐这趟车启程,他们中间转了好几次火车地铁汽车,一路上她几乎都没有做任何攻略,全部都由陈晏起代劳。
那趟旅行美好的像是做梦一样,叶鹭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是陈晏起送她的。
她看向自己包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证件,莫名的冲动在心中激荡。
她想,再重温一遍。
安全带系好,叶鹭便闭上眼沉沉睡去。
从漠河到草原,从海滩到蹦极,叶鹭潦草地路过每一个他们走过的景点,原本记忆里有那么多动人心魄的瞬间,可当她再次体验时,却只觉得索然无味,就像是在光顾伪冒品。
最后一站,是陈晏起软磨硬泡她都没能尝试的蹦极。
她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前面的情侣腻腻歪歪地勾着头小声说话。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跳啊,胆子好小哦你。”
“死都不会,我怕高。”
“这样哦,”女生若有所思地笑道:“有了!将来你要是想和我分手,那你就来跳一次,只要你跳下去了,我就立马走人!怎么样?”
男生瞪了眼女生:“无聊。”
叶鹭低着头,他们的话一字一句地落入耳中。
她抬头看着高崖之巅水面之上不断坠落,又缓慢回弹的玩家,心里那道迟疑许久,牵扯不清,她始终都无法抉择的题目,突然冒出一个新的解法。
将随身物品放入储物柜之前,叶鹭打开手机再次看了眼陈晏起的对话框。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没有主动找她,正如她也没有再联络。
他们就像是两个心照不宣的游戏玩家,在一轮一轮的疲于对战中终于血条殆尽,倒地不起,短暂的休战时间里,他们放下游戏的手柄,回到自己的世界继续各自忙碌。
空气里突然弥漫过来淡淡的甜腻香味,叶鹭心里又浮现出那种熟悉感觉她猛地回头就看到人群尽头有个极为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逆行过去,还没等追上,就看到那个男生回了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教练的催促声里,叶鹭恍然回过神。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的错觉。
她在陈晏起心里的分量,恐怕连他浅薄的生气,愤怒都激不起,他怎么会长途跋涉地跟着她的足迹,一路上都在山水重逢。
“准备好了吗?放轻松,别紧张。”感觉教练似乎是想推自己一把,叶鹭忙扭头道:“给我十秒钟。”她恳求道:“好吗?”
她回过身,望着脚下足以令她眩晕恶心的深渊,心里默念:
叶鹭,如果你还爱着陈晏起。
就,跳下去,证明给自己看。
攒动长队里,拐角处捏着破了一个缺口的冰河大象领夹的青年慢慢抬起了头,他清楚地看到:
她跳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是告别礼。
叶鹭蹦极这个,对应第二章 第11页的那句话。是的,那句话她撒谎了
第55章 分手
回到沪中的那天, 叶鹭正巧收到宋枝枝的消息。
[叶鹭,我想了好久,不知道还能找谁。你有空吗?能不能陪我一会。]
在叶鹭的记忆里,哪怕是在他们这些朋友面前, 宋枝枝也从来都是个要强的人, 这还是她头一回用这么示弱的语气留言。
想起上次和宋枝枝聊天的内容, 她心头一紧,连忙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转头询问她的地址。
[宋枝枝:我在医院。]
叶鹭打车直接赶到医院, 推门就看到独自一个人躺在临窗病床上的宋枝枝, 她脸色憔悴, 没有化妆, 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她到的时候, 正好看到她正伸手去够桌角的一次性水杯,旁边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你躺回去别动。”叶鹭端起纸杯,发现里面的水早就凉了,见宋枝枝嘴唇都起皮了, 她忙道:“等我一会, 我去打热水。”
宋枝枝忙道:“不用那么讲究。”说着就抓过凉水一口气灌了下去。
叶鹭接过水杯, 环顾四周,几乎每个病床附近都坐着一两个家属,再看宋枝枝,连想喝口水都没人照顾。
她心里郁闷,忍不住心想:宋枝枝生病住院, 作为男朋友的竟然完全不管不顾, 哪有这么不负责的人。
叶鹭想问宋枝枝缘故, 又怕她有难言之隐。
想了想,干脆就起身又去打了一杯水热水。
她刚回到病床前的小凳子上,宋枝枝就哑着嗓子急忙问道:“我住院的事,你没告诉别人吧?”
说到“别人”两个字的时候,宋枝枝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叶鹭捕捉到她的眼神里的闪躲,微微叹了口气,承诺道:“放心,我谁也不说。”
更何况,她现在也不知道还能找谁说话。
“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看到宋枝枝腿上的包扎,又见她脸色也差的要命,叶鹭忍不住担心:“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医生怎么说?”
“骨折而已。”宋枝枝怕叶鹭着急,连忙道:“今天下午的手术,医生说问题不大,术后观察个四五天,没事就能出院的。”
正好是饭点,叶鹭扫过别人抽屉里塞得满满当当的零食和桌上的保温盒,再看宋枝枝似乎都没动过的桌面,沉默着从袋子里翻出自己来时带的水果。
她随手挑出一颗苹果,用包装里自带的水果刀开始认认真真地削。
宋枝枝没有再说话,叶鹭就安安静静地从头削到尾,连绵不断的苹果皮落在手心,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抬头朝着宋枝枝道:“一路顺风,平平安安。”
见宋枝枝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她又努力扬起唇角道:“下午的手术一定会很顺利的,我在外面陪着你,学姐你别太紧张。”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宋枝枝突然开口打断了叶鹭的话。
叶鹭摇头:“没有呀。”
“你骗不了人。”宋枝枝撑着手臂坐起身,侧过脸打量叶鹭,“是不是和陈晏起吵架了?”
叶鹭:“没吵架。”
“那就好。”宋枝枝半信半疑地感慨。
过了一会,隔壁病床的患者下楼去打针,宋枝枝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突然低着头玩着自己毛衣链上挂着的璎珞,道:“叶鹭,我和他分手了。”
她仰起头,明明是笑着的,可眼眶却红的吓人。
“是我提的,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叶鹭曾经听陈晏起聊起过宋枝枝这位从很早就认识的初恋,他是京都最大的古董行的接班人,对文物的鉴定和研究见解独到,而且又继承了家传了古董修复秘术,在行业内又低调神秘,称得上是第一流的人物。
不过,这样的人,在陈晏起眼中却只称得上是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