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桌案底下的嘉柔却一阵愕然。
且不说据她听来,白大郎熊窝救妹的往事确然更像是为自己闯下的大祸做弥补,只说七公主这油盐不进的模样,压根不怵这位长兄。
白大郎夸下的那些海口,什么因着儿时的情分,七公主此生最尊敬他的大话,全然不存在。
要等他说服他的七妹放过她,简直是痴心妄想!
白大郎口干舌燥的辩驳了一阵,忽然想起现下的重中之重是先将伽蓝公主劝走,忙住了嘴,以交代厨下先备饭食的借口,带着伽蓝下了地台,往外行去。
到了一段无人处时,他也已想到了新的说辞,便压低声道:“你可知,那潘安,或许是个断袖……”
伽蓝公主脚步一顿,看他的眸光里似有些迷茫。
“便是指,他中意的是男子。”他双手一摊,做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原本不愿让你伤心,是以未曾告诉你。现下看你对他一往情深,只能向你坦白。此后你或许会伤怀一阵,可长痛不如……”
他的话尚未说罢,却见伽蓝公主的眸中陡然燃起兴奋之火,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可莫骗我!”
这……怎么看起来反而更高兴了呢?
伽蓝公主激动地搓着手来回踱步,一叠声道:“没想到,完全没想到,他小小身板,竟然是个断袖!哈哈,连这都能被本公主遇上。阿兄,你说,若我将他纠得迷恋上我,那是不是证明,我伽蓝的魅力全世间无人可躲,全无敌手?”
“吧嗒”一下,白大郎险些惊掉下巴。
原本在他心中短暂涌现过又被他否定的猜想,在这一刻全然得到了印证。
原来他七妹对潘安,根本没有多少男女之情,有得只是这该死的征服欲。
他原本起了撮合之意时,还想着如若到了最后关头都纠正不了潘安,他就只有多送几个美男子,七妹有了新欢,自是要将他抛之后脑。
现下看来竟完全不必。
只要七妹将潘安夺到手,征服欲被满足的那一刻,就是潘安被始乱终弃时。
思及此,他竟有些同情那位夫子呢。
不过,届时王族也会多给他些金银财宝做弥补。
如此七妹解开了一桩心事,潘安能拿着金山银山去砸晕他中意的男子或女子。
最重要的是,白氏还多了一员福将。
此时仆从前来,言素斋已备好。
白大郎想到那潘安躲在桌案底下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很该去安抚安抚。
他命仆从带公主先去用膳,自己寻了个借口重新回到地台上。
到了尊位边时,他在胡床上坐了几息,方长叹一口气,对着桌案幽幽道:“方才,你许是也已听到。我儿时闯下大祸,令七妹受了重伤,险些救治不回来。对七妹,总是有亏欠。她无论想做什么,我都尽力……”
话到此时却又顿住,回到了主题:“总之你放心,我心中还有龟兹。我定会想法子约束于她,让她莫真的伤害你……”
他抬手“笃笃”敲了敲桌案,“出来吧。”
桌案底下安安静静,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他再敲了敲,等不到回应,一把撩起桌边布巾,但见底下竟是空空如也。
莫说一个人,便是连一只蝇子都看不见。
人呢?
-
利剑一般的驴儿,在山峦小径间奔腾。
不息的蹄声在山间回荡,引得松鼠窜到树梢上,挤在几只鸟儿身畔齐齐往下看。
驴背上趴伏着一个腰身清瘦的年轻郎君,清亮的声音不停歇喊着:“快些,大力,再快些!”
随着她的喝令,大力撒开四蹄,一路跃过林边小径,跃过宽河上的弯桥,跃过连绵的花海与蓝湖,跃过高挂的日头,在通往自由与安定的前路上一路狂奔,走得毫不回头。
这一路嘉柔不敢再做停留,一直连续行了两个时辰,终于在前方看见驰骋的数十匹马。
马上的郎君们皆身着安西军的铠甲,趴伏于马背上,是一副急着赶路的景象。
她心下一喜,连忙加快速度,待到离那队人还有十来丈,行在最后的几位将士警惕回转头,认出来是她,不由哈哈一笑,朝前头说了些什么。
队首的薛琅回头看了一眼,并无甚反应,继续纵马向前。
唯有王怀安频频转头,看的却不是她,而是她的大力。
她只好一路尾随在后,凑巧遇上顺着山势要转弯时,方冲到前头。却不好意思骑到薛琅身畔,只敢与王怀安并行。
王怀安转首一笑,高喊道:“你不是要过双驴诞?怎地又赶来了——”
她讪讪一笑,不免又往前看。马背上的薛琅像是成了一座雕像,骑行得极其坚定,完全没有要回头的模样。
她只好道:“素斋我不爱吃,我想赶回庄子吃肉——”
王怀安却只关心他眼前的驴:“大力呢?大力爱吃什么草——”
“它爱吃麻糖——”
“等进了城我就买许许多多的麻糖给它,可好——”
“不好,吃多了糖它要牙疼——”
群马继续往前,又行了半个时辰,待经过西川河的一条支流时,马队终于停下,好让人和马稍作歇息。
她也跟着跳下来,牵着大力去河边饮水,不由自主注视着远处的薛琅。
他蹲在河边,像其他副将一样解下盔甲放在地上,撸起袖子,宽大的手掌掬起一捧沁凉的河水,不停歇地泼洒在面上。
待终于抬首时,眼前却多了一张雪白的巾帕。拿着巾子的手也一样的白,如上好的玉,不见一点疤痕和皮茧。
他不去接巾子,只望她一眼。
咕噜噜的水珠顺着他可堪入鬓的眉毛滑下,流过他的眼睛。
那里深沉一片,不含任何情绪。
她不由得心虚,想到了午时他离开时,曾主动问过她要不要随行。
她怎么说来着?
她笑眯眯拒绝了他,言她同白大郎一见如故,要因此留下……
她腆着脸挤出一点笑,没话找话道:“还好大力脚程快,能追上你们。”
他也不去擦面上的水珠,只站起身,向将士们高喊道:“半刻钟后就启程,撒尿都往远处去,快去快回。”
几位副官便结伴往边上草丛里去,离得不算远。未几,连续“唰唰唰”的水声清晰传了过来。
她连忙转身,下意识想要捂耳朵,却又觉着矫情,便勾着脑袋闭上眼睛忍耐着,只等那唰唰声消失,她方睁眼,再去寻他,却见他已穿好了铠甲,骑在马背上,随时要出发。
她不知怎地,喉中一梗,牵着大力往远行了几步,正要跨上去,王怀安却几步追过来,手中提着个水囊到了跟前,将水囊递给她,“快些饮,我还得去伺候马。”
她握着那水囊,不由便流下一行泪来,瓮声瓮气道:“伽蓝公主,还在追我。我差点连鞋都跑掉,根本顾不上拿水囊……”
王怀安吃惊地“啊”了一声,“她竟然追来了?”
却啧啧赞叹道:“潘安呀潘安,没想到你这张小白脸,女郎们竟稀罕得紧啊。”
平素若有人夸她俊俏,她定然喜开颜笑,此时却一点都笑不起来。
这份福气,她要不起。
逃了半日,她此时方察觉又渴又饿,嘴唇已干了一层皮。
她拔开塞子饮过水,要将水囊还回去,他却一摆手,道:“你留着用,后头路还长。”伸手抚了一把大力,急急转身又去了。
她垂首看着手里的水囊发了一阵呆,转眼间才发现其上一角,绘着比蝇子还要小的一匹黑狼。
狼,琅?
这水囊,是薛琅的?
她不由转首,却见薛琅还如方才那般骑在马上,一直望着天边的方向,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晌午融融的斜阳里,他的侧脸似一把随时等待出鞘的利刃,皆是寒芒。
日落时分,白家庄子的憧憧身影终于坐落在漫天彩霞之下。
滔滔河水一路往前。
白家两只雪白的大狗在河畔追逐,少了主人的陪伴,它们依然有自己的快乐。
苍翠的草坡延绵无边,老阿吉家的毡帐上方炊烟已起。
古兰同她阿兄正骑在骡子上开始驱赶羊群回圈。
马队在长安桥边停下。
薛琅这才开口,道:“你是要回白家庄子?”
她连忙点头,这回虽不能再同行,却也知道卖个乖,将好话说在前头:“我多想跟着你进龟兹城去看赵世伯,可我还得回去收拾换洗衣裳。你们一路疾行,定然有要事,我不能……”
“回去取。”他语声淡淡。
“啊?”
“我等前去屯田处,最多等你两刻钟,若你未赶来,便罢了。”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
他竟然,愿意等她?
王怀安忙提醒她:“要快就快些,你一个人连夜进城,城门都进不去,只有跟着安西军才成。”
“好,我很快!”她再不敢耽搁,连忙骑着大力冲过长安桥,一直到庄子门前,方跳下驴背,人还未进去,已朝里头大呼小叫道:“准备金饼,绢布,快些……”
众将士不由哈哈一笑。
薛琅收回眸光,一甩马鞭,带着众人往屯田地去了。
—
到达龟兹城时刚过戌时,虽才暮色四合,星斗初升,城门却早已关闭。
得知是安西军回城,守城的兵士查验过银牌,连忙放行。
待进得城来,万家灯火已亮,正是龟兹城入夜开始热闹的时候。
城中虽也有宵禁,却并未像长安那般刚到日暮便不许随意走动,要到戌时后方才需关门闭户。
太平年里的草原明珠,时时都有歌舞在街头荡漾。五弦琴拉得有多动听,旋子转得就有多欢快。
又有无数商贩将白日设在大集市的小摊摆出来在街市上,虽律法不允,可管得并不严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民皆安。
安西都护府便设在最热闹之处,夜灯却并不算明亮,典型长安四四方方的殿宇向四周投下沉默的黑影,庄严而肃穆,体现着大盛泱泱大国的恢弘气势。
众人下得马来,薛琅只回头瞥一眼崔嘉柔。
她忙识时务道:“去赵世伯客栈的路,我晓得,不用再麻烦薛将军。”
他面无表情轻点头,将马缰撂给王怀安,当先大步往里去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也不再骑行,只牵着大力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
人多时尚不觉得,现下落了单,她看着这满城热闹,却觉得没有哪一样属于她。
除了在经过河西地带遭受马贼突袭时,她还没有似今日这般疲于奔命过。
一个龟兹公主的任□□意,她半分都承受不起。
可偏生那位女郎诸般倔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后头该怎么办呢?
那白大郎看起来是个不怎么靠得住的。
薛琅现下还不待见她,这一路行来,他就只在白家庄子跟前同她说过两句话,此外全程似个哑巴。这唯一一根真材实料的大粗腿,眼看连抱的机会都没啦。
她平素逍遥日子过得多,又兼左手有家世、右手有圣人的圣旨,一路狐假虎威、仗势玩乐,从未遇上有人敢这般强硬对她,也从未遇到过似这般难解的局。
为今之计,只有寻赵勇给她想想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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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夜间,客栈已无投客之人,铺门还开着,是要给外出的客人留门。
而前来讨债的债主已在柜前围成一团,不停歇地声讨着:
“十斤豆腐的银钱,已拖了三日,准备何时还?”
“五斤羊肉也拖了四日,快些快些。”
“十桶桃酪的账再不清,明儿起就再不给你家送货。”
客栈的博士被阻在柜里头,招架不得,满头大汗解释着:“东家已前去借银钱,很快就能回来。”
然这话债主们都听过八百遍,全无作用。
正吵嚷着,柜上忽然“啪”地掉落一个金饼。
灯烛虽暗,可任何一点光照在金子上,激发的光彩都是最夺目的。
吵嚷声瞬间消失。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君靠在柜上,似失了魂儿一般无精打采问:“够吗?”
众人齐刷刷看向博士。
博士看“他”有些眼熟,却又忆不起在何处见过,更想不起自家东家何时结识过这般一出手就是一个金饼的豪客。
嘉柔见他不回话,手一抬,又撂上一匹上好的绢布,“既不够,便加上这个。余下还有五匹,你自去驴背上卸,我搬不动。”
那博士这才反应过来,一叠声道:“够了够了,能将所有欠债都清空。”
她便有气无力点点头:“那便去通传债主,咱们整夜收欠条,还债。”
博士连声高喊:“东家,快出来,帮咱还债的财神爷来啦!”
过了几息,从通往后院的小门探出一颗脑袋来,却不是赵勇,而是一位大盛女郎。
女郎正值十七八的妙龄,梳着灵蛇髻,却着一件男人常穿的圆领缺胯外袍,应是顺应时下女子多爱抛头露面而以男装为常服的新潮流。
女郎一张鹅蛋脸,是大气端庄的长相,只有眉眼间能看出几分赵勇坚毅的影子。
她只在门边踌躇了两分,便施施然上前,硬着头皮笑道:“阿耶已外出寻银,不久便归,各位世伯请先坐……”
待目光落在柜边的小郎君身上,第一眼只觉陌生得紧,第二眼却又有些眼熟,待正要再细看,那少年却忽然拉着哭腔唤道:“赵阿姐,我可是见着你了!”
继而便冲上前,一头栽进了她怀中。
众债主一阵傻眼,很快便明白过来。
不是说赵家大娘近几日在议亲?
女婿,这怕是赵勇选定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