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有潘安,可相貌还是你自己的相貌哇。待你回到长安,万一日后遇上龟兹旧人,将你认出来……”
嘉柔讪讪一笑:“儿自是不能认下的,有人若提龟兹之事,儿便告他攀咬,让金吾卫打他嘴!”
赵勇胸腹中一团老血,吐吐不出来,咽咽不下去,只觉前路茫茫,不知何时崔将军就要托梦骂他未护好嘉柔。
嘉柔自不是真的不要脸,整整想了一夜如何为自己正名。
思来想去还是只有从薛琅身上下手。
第二日天光刚启,外头集市的摊贩都还未出摊,王怀安顶着斗笠遮遮掩掩偷摸了过来。
“你家将军,今日可在都护府?”嘉柔抢先问。
如今薛琅的行踪却是机密,王怀安哪里能泄露一个字。
为了避嫌,他专程同她站开四五丈远,侧着身子不看她,“将军事忙,在不在都护府里,你都见不着。”
嘉柔便有些郁郁,只得问他:“关于你我之事,你是何想法?”
王怀安唬得一跳,更是要退后两丈,“你我之间有何事?我能想什么?我什么念想都没有。我告诉你,我只中意女子,旁的什么男子娘娘腔,一概不可能。”
嘉柔当即冷哼一声,“我才要告诉你,我既中意男子也中意女子,只要他(她)是圆脸天仙,你这般方成城墙拐角,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她这话是讽刺他丑,他反而听着顺耳,想起此番寻她之事,方又道:“听闻你兽医之技了得,屯田处有牲畜得了大病,你若能去看看,医治有功,都护府必以重金酬谢。”
“没那闲工夫!”她愤而冷哼一声,又加了一句,“从此莫来纠缠我家大力,否则莫怪我让大力踢你!”
“你,你怎能用大力来威胁人?”王怀安急道,“你我是一码事,大力同我又是另一码事。两桩事怎能混于一谈?”
他心中短暂权衡两息,便下了矮桩,去外头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圆脸的潘夫子莫同我这方脸计较,外头将你我传得不像话,我这也是避嫌……”
话说到此处,两个大盛之人便双双想到了龟兹那第一男纨绔。
若非白三郎那张破嘴,事情怎会乱成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有了共同要咒骂的对象,两人的友谊迅速升温。
嘉柔饮下那碗羊肉汤,鼻尖上的薄汗冒出来,对王怀安的成见塌下去,不但收回对他和大力之间的禁令,还主动问道:“牲畜得了什么病?”
两人此时已移步到牲口棚,王怀安趁机给思念了好几日的大力亲手喂着草料,一边道:“说是不吃草,牛与马都倒了好几匹。你当初救下的那头褐牛,似也在其中。”
又忙到:“如若潘夫子真愿前去,可就太好了。”
嘉柔却重现一副傲慢神色:“小爷能让你亲近大力,已是最大的善意。旁的就别蹬鼻子上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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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柔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用罢午食,又伴着赵卿儿去了一趟集市,一直磨蹭到临近晌午,终于还是忍不住牵出了大力,给它装上辔鞍,“在客栈窝了好几日,阿姐带你去乡间畅跑去。”
赵勇叮嘱她早些回来,她只道:“儿顺便再去白家探探口风,若他们能保住儿,儿就继续在那处当夫子。若保不住……儿就想法子让他保住。总之,每月的五个金饼,儿必须想法子弄到手!”
赵勇见她说得这般慷慨笃定,倒是一笑,又正色道:“若是不成,也莫与他们耗,回来世伯这处,总有你一口饭。”
她“哈”了一声,“儿要只有一口饭,那这日子可真过不下去咯!”
她系好斗笠,一夹驴腹,唤了声“走咯……”大力便甩开四蹄,朝城门而去。
待到了城门口,排队等待兵士查看公验,却见前头几个郎君牵着骏马先一步出了城门。其中一人长身而立,身姿挺拔,虽只是背影,却也让她看出了几分眼熟。
那不是薛琅?
莫非他也要去屯田的那片地?
她正要寻他呢。
当她终于被放行,匆匆骑驴出了城门,哪里还有那几个郎君的丁点儿影子。只有被漫山绿野夹在中间的一条大路笔直往前,似一直要通往天边。
山坡上牧羊人的毡帐已扬起炊烟,洒在绿草中的羊群与马群,也渐渐开始回圈。
斜阳将她和大力的身影拉得老长,时不时有彩蝶飞过,大力便调皮得要去追逐。
她扯一扯缰绳,将大力牵回正道,继续急匆匆往前。
待听到西川河水哗啦啦响起,到了一处支路时,前头终于传来数道马蹄声。
她心下一喜,可算是追上了。
她将将绕过一排枝叶茂密的胡杨树,拐进了那支路,却见迎面驰来一众人马,其中最前头的女郎一身绯红,比已到来的晚霞还要惹眼。
在女郎的身后跟着七八匹马,马上皆是膀大腰圆的豪奴。
豪奴身后的马背上皆高高驼放着小山似的猎物,是打完猎趁兴而归的模样。
是七公主!
嘉柔心中暗呼一声糟糕,抬手将斗笠拉得更低。
而大力也似认出了仇敌,警惕地竖起了双耳。
嘉柔稳住心神,继续纵驴前行,正想要这般不动声色地擦肩而过,对面之人却忽然“咦”了一声,伽蓝公主莺啼一般的妙音已是传来:“你等快看,前面那头驴,可像潘安的驴?”
周遭当即传来频频附和:“公主好眼力,确然极像,快看那壮硕的四蹄。”
嘉柔不禁一咬牙,握紧了缰绳。
“骑驴的农舍汉,你停下,你胯-下那头驴从何处得来?莫非是偷的驴?”七公主手一扬,已高声发令:“将那偷驴贼抓起来,竟敢动潘安的驴!”
嘉柔当即调转驴头,低喝一声,“大力,跑!”
大力“格尔嘎”一声,撒开四蹄就往前跑。
身后闹哄哄,又似有人要射箭,又被伽蓝公主高声阻下:“不可放箭,不可伤了潘安的驴!”
风声在耳畔呼呼作响,嘉柔趴伏在驴背上,催促着大力不停歇往前。
身后的追逐不眠不休,晚霞渐渐暗去,声音也渐渐弱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周遭黑压压一片,夜色过早地入侵了这一片山峦,她终于勒停了大力。
待往四处环视一圈,她不禁怔愣。
这,到底是何处?
头顶的苍穹轻易被高高的山林割裂成了几片。
夜鸮躲在密林里,一声接一声叫得凄厉。
周遭没有一点风,凉意却渐渐漫上她的心头。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忽然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声音过于低了,全然分辩不出到底说得什么。
她当机立断牵着大力藏进了山林,一直到听不到声音,她心中方道,她都躲到这里了,再不会有人找来了吧?
只是这山峦,究竟是什么地方?
那巍峨的、不分白日黑夜为世人指路的昆仑山,如今在何处?
她将将往后退了两步,想要将这密林看个清楚,脚下陡地踩空。
尚未反应过来,乾坤移转,她的身子已顺着一道长长草坡翻腾而下,最后落进一叠厚草中。
她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挣扎着要爬起身,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道警惕的喝声:“什么人?”
于此同时,一个热乎乎的身子悄无声息地贴住了她的背。
她的唇被一个带着厚茧的掌心紧紧捂住时,耳畔也响起一道极低的声音:“莫出声!”
作者有话说:
嘉柔:谁?手上茧那般厚,能不能别捂小爷的嫩嘴?
第36章
密林中的夜色比旁处更晦暗, 七八丈外一簇篝火荧荧似鬼火,有人倏地从火边起身,用吐火罗语厉声喝道:“什么人?”
有脚步声从远处草垫一步步而来, 光影变幻里, 一道寒光随之一闪。
有刀!
嘉柔抽一口凉气。
捂着她嘴的手跟着又一紧,另一只掐在她腰间的手似铁钳一般,箍得她一动不能动。
周遭陡然起了扑腾腾之声,从她身畔窜出一只鸟雀, 慌张扇动着翅膀, 愣头愣脑向高处林间飞去。不知在何处撞了两撞, 发出几声唧唧, 方才不见。
另有一把粗冽的嗓音唤道:“是夜间的鸟儿, 莫似惊弓之鸟。西南王那头狼再是凶悍, 也寻不到此间来。”
拿刀之人脚步一顿, 却并未折返, 两息后一步步往前,一直到了嘉柔一丈之外,站着一动不动了。
嘉柔的心咚咚直跳, 不知身后钳制她的究竟是何人,更不知眼前的是敌是友。
——或者该竭尽全力弄出一点动静, 待这两方打起来, 她就能趁乱逃命。
这念头刚刚冒出来, 眼前的黑影倏地有了动作。
她尚未看清楚, 身后之人却将箍在她腰间的手悄无声息移到了她后脑勺,将她脑袋往下一按, 一股极其冰凉之气擦着她后颈而过, 令她陡然起了一身白毛汗。
黑影往前挥了一刀, 又挥了一刀,刀刀皆是扑空,这才收了长刀,转过身去往篝火处走,同火边的另一人道:“谨慎些,总归无错。”
另一人打了个哈欠,“抓紧时间歇一歇,待后半夜,还要商议大事呢。”合衣躺去厚厚的枯叶上,不再说话。
那人重新坐在篝火边,却并不去睡,只时不时往并不旺盛的火中添一些树枝,维持着火不熄。
远处高高草丛后,嘉柔身子忽然腾空,继而便落在了一处肩上。
那人悄无声息往后退行,肩膀硬得似石头,咯得她几近要吐血。
一直行到小小的一处开阔处,他方将她撂到了草垫上。
一阵夜风吹来,一直藏在云朵背后的扁月缓缓露出个脑袋尖,清辉稀稀拉拉撒下来,一半落在无声开放的一簇月季上,另一半,堪堪落在那人面上。
一方玄色面巾将他的脸颊遮去泰半,只露出压得极低的一双长眉,和眉毛下深沉如海的一双眸子。
她一骨碌爬起身就朝他扑过去,一把揪下他的面巾。
“是你?!”她盯着眼前泛着寒光的一张脸,反倒深深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就瘫在了草甸上,抚着心口道:“可是吓死我了,还好是你。”
他冷冰冰反问:“你为何在此处?”
她慢吞吞爬起身,靠坐在一棵树边,“我为了夜赏美人啊!”
他眉头微微一蹙。
她方一甩衣袖,压着声愤愤然:“我当然是迷路方到了此处,否则还会为何?难不成真的一心苦恋你,哪怕追着你到天涯海角都要同你断袖?!”
他面上寒霜渐收,看着满头草屑的她,只道:“此处危险,你不该来。”
废话!
她心中嘟囔。
她要能未卜先知,莫说来此处,她连龟兹城门都不会进。
“可是,如何才能出林子?”她抬头往四周望去,但见薄薄清辉下,四周的密林似一层又一层的深井,走出一层还会有下一层,不知尽头在何处。
“现下想走,却已没有机会。”
“为何?”她大吃一惊,想到方才他的藏身处,摆明是在监视火堆边的两个人,“你莫非是想将我,杀人灭口?”
他果然一步步向她走近,最后在她面前蹲低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眼眸,一字字道:“潘安,你这般冒失,好运不会永远跟着你。”
我这还叫好运?
她出离愤怒地望着他。
几息后方委委屈屈道:“我可是想要去屯田地看看你那些生病的牛和马,才被伽蓝公主追着我满乡间跑。你竟还站着说话不腰疼,说我好运!”
他似乎怔了一怔,静静看了她两息,又问道:“大力呢?”
大力?
大力!
她一下子跳起来,着急道:“大力还在最上头,也不知停在了哪个方向。若是遇上坏人……”
若是遇上坏人,它倒是会逃,跟在河西遇上马贼时一模一样。只要歹人的马匹不是马王,不一定会跑得过大力。
而若未遇上什么人,它只会以为她暂且离开,定然会在原处等她。
这是它同她一起经过河西时练出的默契。
这般一想,她倒是没了方才的慌张。
只要爬上最高一棵树,打个呼哨出去,就能招来大力。
……也可能将持刀歹人招来。
咔嚓一下,她就驾鹤西去。
她扶着树站起身,朝他讪讪一笑,“你今夜可是来杀人?你去杀,我不耽误你的正事,就爬上这棵树等你。你杀完后学着狗儿叫上两声给我个暗示,我便爬下来同你汇合。我机灵得很,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他似笑非笑瞥她一眼,“你可知,夜间林中的蛇,八成在树根石缝中隐藏,两成伪装成树枝躲在树冠上?”
她脚底一个趔趄,又抖了两抖,那可怎么办啊?
“若不想丢小命,哪里都莫去,就在此处等着。”他重新覆上面巾,往她脚下撂下一物,丢下一句“拿好了”,方大步流星去了。
“喂,”她忙压着声对着他的背影叮嘱,“你可别死啊,你死了我一个人出不去啊……”
她的话音未落,他已消失在浓浓夜色里,只有树子在夜风的吹拂下,哗啦啦地拍着树叶。
她站着发了一阵呆,蹲下-身去将脚边那物件儿拿在手中,方看清是一把小小的匕首。
连着刀柄一起,还没有男人的巴掌大,拿在手中很适合突然偷袭。
她紧紧捏着匕首,往无间的密林看了一圈,打个两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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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堆的火势越发暗下去,守在火边的突厥男子打了个哈欠,靠去边上的一棵树上,慢慢合上了眼。
两刻钟后,七八丈外的黑寂处传出零星几声鸟雀啾鸣,微微起了几束风,激的边上的野生月季落了一片花瓣,重又恢复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