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问:“你,你中意赵卿儿阿姐?”
王怀安“哼”地一声,并不回应,只避开她的目光,继续愤愤道:“将军待你不薄,若你还不知足,要当街毁了盟约……”
“你就是中意赵阿姐!”她越发笃定,向他一步一步逼近,“少拿薛将军当幌子,你才是那个觊觎赵阿姐的美色、满心龌龊联想的胆小鬼!”
“我,我没有,我不是!”王怀安被她说得慌了神,忘记了对她的控诉,转而开始自辩:“你胡说,我对赵姑娘心中只有敬重,没有你说的那些……”
“放弃吧,赵阿姐已经说定了婚事,就差行纳征之礼。”她冷笑了一声。
王怀安不由着了急,“不是说只是两家口头提一提,八字都没一撇?”
她不由“哈”了一声,“心中惦念了赵阿姐,还死不承认,不是胆小鬼是什么?可惜阿可惜,薛将军英雄了得,身边的近卫却是只狗熊。”
“我的事,与将军无干,你莫攀扯将军!”他忙道。
“与将军无干?若撇开将军,你信不信凭你自己上门去求娶赵阿姐,赵世伯连门都不会让你进!”
王怀安不由愣住,呆立当场,讷讷难言。
她这才整一整自己的衣袍,抬首往四处一瞧,终于瞧见斜前方一处酒肆里,薛琅便在三楼临窗坐着。
他身穿铠甲,显见是因公事赴宴。
她抬首的当口,他正好垂首往下往,两厢里眸光一对上,她只见他冷峻的眉眼微微一蹙,继而便离了窗。
她心下忽然有些担心。
她方才一时情急当街搂抱了赵卿儿,连王怀安都撞见了,薛琅八成也尽收眼底。
若他到时候指责她当街做出不顾盟约之事,她就当场同他翻脸。
左右七公主已知晓她是女子,她纵然再遮掩,也是徒劳。
大不了他收回李剑,她打道回长安,从此老死不相见。
脚步声在酒肆中一步步传来,下一息薛琅便从里头大步而来。
暮色中他腰身挺拔,器宇轩昂,纵已到了一日的尽头,周身却皆不见一丝疲态。
他很快便到了她身前,双眸一瞬不瞬锁住她,眉头蹙得更深。
“眼睛怎地了?”他的声音低沉。
她听着他这般声音,看着他的拧眉,才在心中鼓起的滔滔气势敛了个干净。
她不由喉间一哽,“被人打了。”
“谁动的手!”他神色一冷,转首便去看李剑。
李剑羞愧难耐,“我当时在睡觉……”
薛琅便去看嘉柔,向她探手,指尖只轻触到她的弯眉,便再不舍往下,“是谁?”
她只哽咽道:“我也打了她,她比我还惨。”
薛琅见她不愿提及是谁,只得又道:“除了眼睛之外,还有哪处伤着?”
她抹了一把泪,“没有,我机灵得很,躲得快。”
他看着她的青眼窝,又叹口气:“这也叫躲得快。”
她便勾着首不说话。
“这个时候你要去何处?可用过饭?”
这一问她却又掉了两行泪,“没有去处。”
这个时候出城回庄子,等到了都冻成冰疙瘩了。
他便取出巾帕递给她,转首同王怀安道:“你去告诉史公,我有要事要先行一步,布匹的买卖改日再谈。”
“卑职尊令。”王怀安再神色复杂地看一眼嘉柔,方快步进了酒肆。
晚霞铺满了整个天际,有着急的沿街铺面已亮起了灯,与七彩晚霞遥相呼应,为这秋日傍晚添了勃勃生机。
薛琅一手牵着大力,一手牵着嘉柔,慢慢前行。
时不时回首看一看她,但见她撑着纸扇打横里遮住半边脸,正踱着方步往沿街小摊上看热闹。
情绪不算高,姿态倒是闲逸得很。
他不由微微一笑,正要再问谁对她动了手,打前头却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被簇拥在最中间的,是个一身绯红的女郎。
女郎骑在一匹马上,神态是一贯的高傲。
若说有何种违和之处,便是她的一对眼窝皆乌青,给她美艳的一张脸添了两分逗趣。
女郎显然也瞧见了薛琅身畔的嘉柔,她当即打马往前快行几步,停在了二人身前。
嘉柔抬眼瞧见横在眼前的伽蓝公主,心中顿时一凛,不由握紧了薛琅的手。
他察觉出她的不安,轻轻捏一捏她的掌心,给她回应。
伽蓝的目光透过两只紫得发黑的眼窝,落在了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她“哼”地冷笑一声,向薛琅抱拳道:“将军同潘安,果然情深。本公主此前不信你二人有情,今日却不得不信。非但信了,还觉出你二人十分相配,实乃天作之合。”
薛琅淡淡一笑,抬手回礼:“公主好眼光。”
伽蓝闻言,更是“哈哈”大笑两声,“将军何时向潘安提亲?虽说男子与男子不可结亲,可这是在龟兹,天高皇帝远,大盛那些狗屁之礼管不着这些。将军既对潘安一往情深,便该给他个名份,免得他不清不楚跟着你,受世人非议。”
“公主所虑甚是。”
“何时?”七公主步步相逼,“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便设定亲宴,可成?”
“七公主!”嘉柔当即上前一步,用自己的一只乌青眼对上公主的两只乌青眼,压低声音道,“你想作甚?”
公主便做出个委屈的模样来,“自然是撮合你二人啊。难不成你不想同薛将军一生携手,共度余生?你二人不是爱得痴缠吗?”
嘉柔不由握紧了拳头。
薛琅淡笑道:“此乃大事,自是要精细挑选时日。日后择下吉时,自会提前向公主派请柬。”
“妾当备下添妆,随时恭候。”七公主抱拳一礼,向嘉柔抬一抬眉,又带着仆从浩浩荡荡去了。
嘉柔长长吁了一口气,继而却又因另外一种未知的担忧吊起的一颗心。
七公主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作者有话说:
大家猜一猜,七公主出的招是什么目的。
第63章
新夜的都护府尚是嘈杂一片, 巡城归来的将士们于院中整队、解甲,互相说些巡城时的所见所闻,勾肩搭背着往营舍中去。
主将营舍点着两盏灯烛, 薛琅仔细替嘉柔的眼圈上涂抹着伤药, 沉声问她:“同你对打的,便是伽蓝公主?”
嘉柔原本将公主打出了一对乌青眼,比她自己面上的多一个,多少带着些胜利者的威风姿态。
然此时听着“对打”二字, 却分外不自在。
她如今还是个男子, 以男子之身去同女子肉搏, 本已落了下乘。纵然打赢了, 又有什么得意可言。
她只得搪塞道:“我是同一个膀大腰圆的郎君练摔跤, 练不过旁人。公主如何受的伤, 我却不知。”
至于为何两人眼窝都青紫, 那只能归于为巧合了。
薛琅瞥她一眼, 收了抹药的手,王怀安便上前将药油、棉花等物收进药箱。
薛琅起身洗手,方问她:“既是练摔跤, 你又为何啼哭。”
“我何时啼哭了?”她不由跟在他身后,为自己辩驳, “啼哭那是三岁小儿干的事!”
“你又是几岁?”他眼底现出一点笑意, 用清水打湿了手, 取了胰子在手中揉搓。
“与几岁无关!”她瞧见他眼中的笑, 便不由勾下了羞愧的头颅,“我见了你, 不知怎地心中有些矫情, 我平日在家中, 多少年不流一滴泪。”
他闻言,眸中笑意敛去,深深看了她一眼,方道:“要练摔跤,为何不来寻我?我自是有分寸,不会令你面上多个乌青眼。”
“我下回,定去寻你。”她忙从架子上扯下巾帕递过去,拍马屁道,“我身边有你这般武艺高强之人,我却还舍近求远,我真真是猪油蒙了心!”
他不由一笑,将巾帕接在手中,擦拭间便听闻她腹中嘶鸣声不绝,便同王怀安道:“去催催伙房,快些将吃食送来。”
嘉柔便讪讪道:“其实我,一点也不饿。”
他瞥她一眼,“我饿了。”
“哦……”她便不再接话,只抬首打量这营舍。
这是一处两间房大小的主将营舍,外头当做书房,摆着一张整壁大小的书架,上头各种书卷与文书摆得满满当当。
再不过是一个大桌案,桌案边摆着两三张胡床。
除此之外,没有一处饰物。
与书房相通的另一间,该是他的卧房,她虽未进去过,可他掀帘之时她瞅过几眼,也是十分简单的布陈。
她自进了这都护府便留心到,都护府与有些衙门一般,乃前堂后宅的布置。
在这层层营房后头,实则还有一座极有排面的后宅。按照朝廷对二品武官的优待,后宅占地至少七十亩,能容纳上千人不止,里头花园、亭台修建得奢华,方才不坠大盛威名。
这位安西大都护,倒是弃那般排场不用,同底下的将士们混住在这样小小的营房中。
她忽然又想起了崔将军。
也不知上一任都护府的内宅,是否住进了什么女眷,那女眷是否又产下了什么男男女女。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赵勇能有外室,说不得便是跟着崔将军有样学样。
赵勇虽否认崔将军私德有亏,可赵勇的诚信在她心中已崩塌,这样一个人说的任何话她都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深信不疑。
薛琅负手而立,眼看着身畔的小郎君短短几息间,从煞有兴致变得肉眼可见的情绪低落,而显然“他”并不想寻他倾诉。
门外传来脚步声,王怀安与火头营的庖人端来饭食。
两人安静用过,疱人撤下空钵碗,王怀安抱进一个已生了火的红泥小炉,炉上搭着一个扁扁的铜锅。
薛琅从柜中取出一只茶饼,同她道:“听闻你十分擅长分茶,我今日可有幸尝尝?”
她沉默地洗了手,上前接过茶饼,掰碎成粒,放在炉上的铜锅中,手持茶铲翻烤。
他便寻来一张纸,慢慢折出个纸包。
待一股厚重干燥的茶香气充斥着整个房中,她方将烤好的茶叶铲进纸包,封住袋口,待放凉后将茶叶倒进茶碾里。
薛琅便手持碾子,慢慢将茶叶碾得越来越碎。
窗外夜风吹拂,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上,似定海神针一般,任烛光如何飘忽都岿然不动。
她坐在一边守着火炉上的一瓢水,慢慢扇着手中蒲扇,脑袋低垂,长睫翩然,纤细而雪白的颈子弯成一个优美的弧线。
他忽然便生出些岁月静好。
漫长的征战岁月里,某个伤重昏迷之时,似也曾憧憬过这样的一幕;憧憬过有一个人伴在自己身边,不是为了端茶递水,只是静静地陪伴。
若能同他说到一处,那便很好。
若不但能说到一处,还说得很开心,那便超出预想了。
若不但说话能说得开心,有些爱好或特长还能一致,那更了不得了。
若不但爱好或特长一致,在口味上还……
她忽然抬眼望他,“你饮茶可中意放葱、姜、花椒?或是大枣、桂皮?你若中意,便得再备一口锅。我是不中意这些的……”
他一下子笑起来。
……连饮茶的口味也是一样的。
“笑什么?”她不解。
他忖了忖,将茶碾放在一旁,前去书案上抽出一张纸来。
“这个名号,你可称意?”他问。
她接过纸,但见上头写着“潘永年,壮武将军”几个字。
她看得糊涂,不由抬头望他。
他道:“我查过旧年文书,潘永年虽只是队正,然因数次剿匪有功,五年前崔将军本要为他及数位将士请封,可惜……”
他说到此时顿了一顿,续道:“他之功劳,本就配得上从五品归德将军。因战牺牲,死后加封,再提两级也说得过去。壮武将军正四品下,朝廷加拨三进三出宅子一座,仆从五十人,银钱五百贯。朝廷,不会让任何一个有功之臣受委屈。”
她倏地一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被她看得一笑,道:“怎如此看我?”
她方收回眸光,低声道:“上回,于白云寺中替我,我阿耶烧香的,可也是你?”
他见她已猜出,便应下:“恰经过那处,瞧见了安西军的牌位,便不能不拜。只时间有限,两万牌位却拜不过来。”
又问她:“那牌位是谁所供?可是赵勇?”
她却不答,只问他:“你为何……为何对我这般好?”
他道:“也不只是潘永年一人,上一届都护府里有十几人功劳不小,此次会一同请封。”
话毕,将茶碾里的碎茶倒成茶罗中,筛出平平一小钵茶末。
待抬首,见她依然如方才那般看着他,只好道:“那回捉拿突厥细作,因你听出突厥语而助我一臂之力;敖包节上你使计为我争得四个时辰歇息养伤。你对都护府有大助益,这些是你潘家该得的。”
“我中菇毒那回,你不是送了许多财宝给我?那些不是谢礼?”
他被她问得一怔,他在她剔透分明的眸光下移开了眼睛。
那时,他曾想同她划清界限。
他尚未寻个合适的借口,她忽然开口道:“还有上回在雀离大寺,我助你让七座神佛流血泪,那也是个功劳,对不对?”
他点点头,正色道:“对,是了不得的大功劳。”
她不由咬住了唇,低声道:“如若日后,日后我让你生了大气,你可否,看在我的这些功劳上,莫同我置气?”
他不由一笑,“我且问问,你犯了什么错,担心我会生你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