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施惠穿好皮鞋,回头看一眼在餐桌边帮忙收拾的汪盐,没十分答应下来,只说他抓紧办事再回头吧。
“争取回来吃晚饭。”
*
孙施惠抵达约好的茶楼,几厢人已经喝第二道茶了。
孙津明很有默契地上来就和他打掩护,问老爷子怎么样了?
聪惠人即刻接招,一面朝几头人吟吟笑意,一面说,“估计昨天劳了些神,请医生看过了。没什么要紧。”
赵寅轩听这话,立马入觳,也是自觉昨日那番事故,不是孙开祥,也未必能这么快两厢善了。赵某人起身迎施惠,公务桌上,他难说私情话,只说这一发辛劳了施惠。结个婚,我看反倒是清瘦了些。比去年刚见他那会儿。
开发商负责人姓钟,是孙家联络合作几十年的老伙计。这一次的项目,原本孙开祥不同意的,孙施惠力压了老爷子的固本印象,他说他以个人名义投这个项目。
琳琅盛下一间民间博物馆。老钟找到施惠的时候,问这个老小子,你有多大的把握能谈下来,政府那头、藏主那头。
这么一说,不长不短的战线,铺了两年,中间因为孙开祥的病还耽误了半年。
孙施惠其实没什么烟瘾,酒也是。然而,这几年,成年人的交道,总要仰仗些虚与委蛇的媒介。
他一口烟闷在嘴里,知会老钟,对赌协议你也不是头一回签了。爷爷是爷爷,我是我。你思量清楚了,我轻易不牵连一个人家的生计,自然也不拦着任何人升官发财。
老钟终究还是点头了,他说他包工头的时候就跟着孙家了,算到施惠是第三代了。别的不谈,就施惠身上这股子别扭劲,哎,满像了当年风头正盛的孙开祥。
从前有人问孙开祥,你拿什么博?
拿什么,拿我的手,我的本,我的命。还能什么。
这会儿,老钟顺着赵先生的话暖个场,却是男人堆里的荤话,“新婚头头上,少年感情夫妻恩,这做丈夫的,不瘦些像话吗?”
老钟还有下文,“施惠你待会走工地可当心些啊,你脚下绵软的,掼个跟头,我们可不好意思送你回去见新娘子。”
一桌人连同几个助手一齐笑了。东道主任由取笑,自顾自坐下来,有服务生递热手巾。揩手之余,某人附和,“上了年纪的人怎么就这么爱看热闹呢,板板正正的国家大事抵不上张家长李家短房里那点动静,是吧?”
再一言以笑之。涟漪平静,开始正传事务。
奠基礼很顺利,孙施惠领着赵寅轩看规划平面图的时候,看到处处笔笔的江南元素,园,亭,巷,桥,再加上点睛一笔的民博。
赵寅轩垂髫年纪就被父亲送出去了,是毕业才回国工作,对收藏发烧不可收拾,大半辈子下来,攒的物件全留在S城了。
但终归妻室儿女全在外头,这里只留着宗源和乡愁了。
所以,当初孙施惠托人情拜会到他时,赵寅轩是感怀比生意更多点。
他同施惠说的本地方言,后者说他一句不会。
赵寅轩狐疑,说他那么小就出去了,但母亲和姨妈都还是讲的。这些年,童子功的东西总是丢不了,施惠这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怎么却一句不会讲呢?
孙施惠没所谓地笑笑,安全帽下,一双洞若观火的漂亮眼睛,“我也许并不是本地人。”
赵寅轩说笑,他更是不懂了。
“我的意思是我生母可能不是,小时候跟着她讨生活,印象里不讲本地话的。”
赵寅轩面上很了然的一记笑。其实未必要本尊开口,这些年,但凡和孙施惠打交道的都知道他的身世缘故。
当然,本尊正名,更好的流言消停。
从奠基礼上下来,孙施惠跟津明说,他要见见设计师。
谈话在工地的移动房里,孙施惠见到了项目工程一期的总工,是个四十出头儒生气息的男人。
孙津明和老钟都在。孙施惠对设计蓝图其他没什么意见,就是餐饮地标。某人补充意见,他要留出一片Lab先锋店的门面来。
孙津明闻弦知雅意,揣测某人,“嗯?留给谁?”
某人始终在商言商,“当然是价高者得。”
从工地移动房出来,走在前面的孙施惠被个小孩撞个满怀。
总工连忙言明,是他的孩子。
小男孩四五岁的光景,今天生病没去幼儿园,家里又一时没人看,总工这才把孩子别在身上带过来了。
明明资方走,他也就能散的工夫,小孩还是从车里跑过来找爸爸了。
孙施惠摸摸小孩脑袋,和总工玩笑,“把孩子放车里可不可取啊。”
一行人边走边聊的工夫,孙施惠才明白了,有些生活疾苦,哪怕金钱也救不了。总工的岳母得了阿兹海默症,走丢好几天都没找得到呢,夫妻俩报警搜寻不及,岳父那头又倒了,家里的保姆看一团糟的局面以看不住孩子请辞了。
孙施惠听,后面上无太多体恤,只跟津明说,“你和黄经理那边打个招呼,看看今后……”
没等施惠话说完,孙津明就明白了,但也只在施惠耳边:“远水救不了近火而已。”
是的了,他们集团工会那边为了照顾这种双薪家庭但孩子又不能及时上学、妥善安置的,专门成立了看顾中心。员工可以把孩子安置在那里,安心工作。
总工谢过孙总的好意,表示近期如果实在安排不开,会跟那头联络。
孙施惠点头之交的颜面,就此告辞了。
等这位主走老远了,老钟的助手才和钟总说笑,“看不出来啊,小孙这么会做这表面工夫。”
老钟呵斥助手一句,“你懂什么!他这是吃了自己的苦,见不得同类人的疼罢了。”
*
中午这一顿也是和赵寅轩他们一起吃的。
散了后,孙施惠顺路归了一趟家。
外头已经两点多了,难得琅华在家里。太阳好,她把父亲花房里的几盆花搬在花园子里,也用池子里的水在浇灌。
齐阿姨趁着天光好,服侍老爷子在厅里藤椅上歇个中午觉,她把床上的被子被褥全抱出来晒。
没尘也被她拍出一片飞絮子了。
琅华没好气地叫齐阿姨快停手吧,除螨消毒有专业的工具和人工好伐,这土办法拍也是徒劳。
齐阿姨笑笑,也就不敢拍了。看琅华在那瞎剪瞎弄呢,劝她快别一时起兴,“你爸爸当惜着呢。”
琅华哼一声,并不买账。
保姆又告诉琅华,“你今天回来,老爷子明显脸上松快多了。这父女还有什么隔夜仇不成,要我说啊,你就是太拧,凡事不懂得顺着别人,凡事低眉顺眼地说几句,不会少你一块肉的。你就是不听。”
“我低谁顺谁,笑话。”
“当然低你爸爸顺你爸爸呀。在你爸爸眼里,你和施惠一般的孩子,为什么他得宠些呢,就是他男儿家,不逞嘴强,事事又给爷爷办到。到了你,就是吃了这嘴强的亏。”
“现在再进来一个,又是这么个主。你更得吃亏咯。”
琅华不解,问齐阿姨,“再进来一个是指汪盐?”
齐阿姨讳莫如深的样子,悄默声地跟琅华说,“这个汪小姐不简单,三两句就能哄住爷爷,更能拴住施惠……就拿前天晚上……”
保姆一车皮的话,无非是觉得自己冤枉。说她一心不让汪小姐弄的,她自己要显摆,怪得了谁。施惠回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给了她好大一个挂相。“我好歹也是上了年纪的,也干了六年多了,不说功劳吧,这一向,你爸爸回来,琅华呀,我也是辛辛苦苦起早贪黑的呀。”
琅华听齐阿姨这些,鼻孔出气,“哼,男人都吃那套。哭哭啼啼忸忸怩怩那套。”
又要保姆不要怕,“你是我请回来的,谁也撵不走。我倒不相信了,我不去做他孙施惠的主,他老婆倒先来做我的主了。”
话音刚落,有人站在朱漆廊下,轻描淡写的声音,“爷爷睡午觉了?”
花园子的两个人一起跳起来,琅华更是捂住心口,“孙施惠,你属猫的啊,脚上没劲是吧?”
“我属狗的。”某人说着往家厅里去,跨门槛的时候,回头再提醒一句,“哄爷爷开心,送花给他就可以了,别碰他的花。浇死了,我们谁都跑不了。”
只听琅华在后头跺脚,“臭狗,你少管我!”
孙施惠去爷爷房里,爷孙俩聊了没十分钟,他回自己房里换了身衣服就又再出门了。
齐阿姨这头惴惴不安的,琅华才不怕,叫保姆别理他。
下午孙施惠进公司,其实已经三四点光景了,几个部门的高管再轮流找他一波,还被项目部才提拔上来的年轻工程师拖着去了工厂。
里里外外看了一套项目的七八个产品试产。
项目部的这个新骨干,可真是个工作痴,一口一个这个产品打得也太漂亮了。“孙总,您看。”
某人半边身属实坐在门槛上。一半票友一半棒槌,被下属架得高高的,也只有硬着头皮点头中肯,“是的。”
等孙施惠把那一系列的样品带回办公室,孙津明都要下班了,后者一脸正色地问施惠,“怎么了,出什么情况了?”
“没有,一切顺利。就是被项目部的莫工给折腾得不轻。”
听清始末,孙津明笑得开怀,说天底下没这样的老板的,嫌员工太认真可还得了。
某人松松领带,“他认真他的,不要拉着我。要不是他新官上任,我不好驳他面子,谁高兴陪他站那个把个小时。”
孙津明稍稍宽慰一下对面人,“行了,鼓舞士气也是你当东家应该的。不然谁替你卖命。走吧,我正好想喝一杯,一起。”
孙施惠这才问几点了,“我还答应我岳母去吃饭的,这都八点多了。”
孙津明顿时喝酒的馋瘾没了,“结了婚的男人还真是没意思。”
孙施惠不搭他这茬,想起个题外话,“你记得从前那个宋阿婆吗?”
“嗯?”孙津明当然记得,从前孙家那个老保姆,那时候也不是年纪多大,而是在孙家干的年数老资格。“你可不要告诉我,人没了?”
孙施惠拿手里团成团的纸丢他,“你盼别人点好行吧。”
“你好端端地提旧人,我上年纪了,就怕你们年轻人冷不丁提起个不常联络的人。”孙津明托大且拿乔。
孙施惠起身喊散,“我也饿了。”
孙津明问他什么意思,说宋阿婆。
“没什么意思。想到了而已。”某人向来满打满算,才亮真章的。
他一路往停车场去的时候,给汪盐打电话,接通那一瞬,听起来情绪不高。
“怎么了?”
“没什么。”
“还有饭吃吗,我刚忙完。”
汪盐停了会儿,这才提醒他,“我一个小时前就给你发过短信了。”
“是嘛,我没看到。去工厂了。”
孙施惠说着退出通话页面,去看微信,果真,汪盐一个小时前发消息给他:老汪在搞黑暗料理,鲫鱼肚里塞羊肉,他问你过不过来吃?
某人读完消息,隔了一个小时通话回复她,“鱼羊不是鲜吗,怎么黑暗料理了。”
“你尝过再说吧。你还过来吗?”
“你在问我吗?”
“那不然呢?”
“不,我的意思是,是你问我,还是你爸问我。你爸问我,我就不高兴去了,我今天当真走断腿……如果你问我,我勉强考虑一下。”
第34章 家家雨(14)
孙施惠到的时候, 已经九点一刻了。
因着汪盐说施惠会过来,老两口也没睡,等着他。
才进门就闻到了厨房里炒菜的香气。
肉菜是分外留着给他的, 炒菜是听到楼下有停车的动静,汪敏行才开火起锅。
孙施惠换鞋的空档,陈茵念叨,这也忙得太晚了。天天这样, 饱一顿饥一顿的, 身子怎么盯得住。
孙施惠倒是中肯,“怎么会,饿了总要找东西吃的。今天特殊, 多忙了会儿,又听说老师开发了新菜, 留着肚子也要来尝尝。”
陈茵劝他,“快拉倒吧,那个味道,一般人都受不了。”
“我偏是二班人。”
“麻小子。”
孙施惠人往客厅里走,汪盐捧着个笔电,在那专心致志地敲键盘呢,主灯没开,开得是两边的筒灯,笔电屏幕上微微的蓝光, 折在她脸上, 已经看不出疹子的痕迹了。
“怎么, 一天都没到头, 资本家就上门来轰炸了?”
“哪呀, 她下午就坐不住地去公司了。”陈茵替盐盐回答。
汪盐抓紧回复完手里的消息, 才合上电脑。孙施惠外套脱了扔在沙发上,他换了一套行头,但衬衫和领带还是上午出门的。
汪盐问他,“你已经回过家了?”
“嗯。”
很奇怪,简短的对话,二人陷入一致的沉默。
汪盐看了眼孙施惠,刚才电话里,他问她,你要我来吗?
汪盐只回他,你来不来,反正饿得又不是我。
孙施惠眼下回复她,“我当然要来,按规矩,我们也该回去了。”
外头已经这么晚了,孙施惠起身去和老师说,别折腾了,我有什么吃什么吧。
新咸菜拌着笋丝炒得肉片,砂锅炖的红烧肉,西芹百合,还有就是那鲫鱼塞得羊肉糜。
汪盐是不能吃,老汪洋洋得意地盛了一碗给孙施惠,要他尝尝,鱼羊到底成不成鲜。
孙施惠用汤匙舀了一口,抿在嘴里,饶是再能藏心思的一张脸,也禁不住这大道至简的味道。
他勉强咽了下去,不免鼓舞厨房师傅,红烧麻辣或者炭烤风味的会不会更好一点?
高级的公关永远是转移目标。
汪盐却拆穿某人:“他的意思就是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