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钰儿气笑了:“还挺懂法啊。”
紫云颇为得意得哼了一声,可随后想起前面站着的是一个罗刹,顿时耷拉下脑袋,弱气解释着:“不敢。”
梁菲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也跟着软了心肠,好心自篮子中拿出一个包子递了过去。
包子又白又软,还带着扑鼻的肉香,在昏暗带着锈味的密闭长廊上,简直被镀上一层神光。
紫云盯着那个包子,眼睛都绿了,手指蠢蠢欲动,但眼尾还是扫向沐钰儿,谄媚又听话。
沐钰儿眸光冷淡,却也没有拦着的意思。
紫云一把夺过包子,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走吧。”沐钰儿抬了抬下巴。
梁菲点头,盖好白布,跟在她后面低眉顺眼地走着,长长的影子自一根根木柱上扫过,露出斑驳截断的黑影。
牢内,紫云狼狈的架势缓缓停止,一双耷拉着的眼睛在跳动的烛火中不经意抬起,阴郁冰冷地盯着那道纤细的背影,嘴角在阴影明灭下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王兆被羁押在地牢最深处的死牢。
北阙地牢格外绕,所有墙壁木头都好似一模一样,走久了甚至会有种原地踏步的错觉,墙上的火把声音时不时传来清脆的爆裂声,突兀尖锐,总能令人胆战心惊。
沐钰儿脚步格外轻盈,在此刻却莫名有蛇虫在暗处触摸,鳞片摩擦地面的细碎声。
梁菲不得不加快脚步,下意识揪着沐钰儿的袖子,紧紧贴着她走。
沐钰儿伸手把着她的手臂。
梁菲一怔,慌乱抬眸看她。
“别怕。”沐钰儿目不斜视,不经意放慢脚步。
梁菲盯着那根唯一亮色的发带沉默不语,差一点摔了,被沐钰儿一把扶着,这才认真看地走路。
沐钰儿终于在一间牢房前站定,梁菲连忙看去,只看到一个人影披头散发背对着大门。
“药辛!”梁菲连忙扑了过去,哽咽喊着。
角落里的人身影僵硬,随后缓缓扭头,露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沐钰儿识趣地走到黑暗角落里站着。
王兆怔怔地看着她,嘴角微动,却又一言不发。
梁菲连忙伸手去勾他,哭腔说道:“药辛你怎么了,是我啊。”
“菲儿,你怎么来了。”王兆喃喃问道,一双眼带着不可思议的震惊。
毕竟从他被关押到现在,他的同窗,父母,没有一人愿意来看他。
“我来看你了。”梁菲哭着把包裹塞了进去,“这是我给你做的衣服。”
王兆盯着包裹里露出的一角红色衣袍,突然露出痴迷的笑来:“红衣服。”
梁菲连忙抹了一把眼泪,连忙把木篮子里的菜端了出来:“我做了你爱吃的青精饭。”
王兆慢慢吞吞爬到她面前,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彻底露出了来,不过两日,他就像一个吹气的玩偶完全凹瘪下来,灰败死气,毫无生机。
梁菲一看便红了眼睛:“你,你怎么这么傻啊。”
“他对你不好。”王兆轻笑一声,伸手摸着她的脸,苍白的指骨在微亮的光照下好似发白的石膏,“不杀他,你这辈子都不会好的,他就会像江南水田里的水蛭,这辈子都吸着你的血。”
梁菲立刻哭了起来。
“这是你给我做的最后一顿饭嘛。”王兆捧起青绿近乎有些发黑的饭,露出一丝虚幻的笑来。
梁菲只是红着眼看着他,哭着说不出话来。
沐钰儿平静看着这对苦命小鸳鸯,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王兆是个聪明人,明明有很多种办法,却选了一个最不该的,自他下定决心要杀梁坚起,两人便再无可能。
沐钰儿有些惋惜,却又觉得王兆太过冲过,当真如唐不言所言:人之壑欲,不满于心,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她思绪发散,突然想起自己的供状还压着没给人看,也不知小雪人会不会生气。
那边被她惦记的唐不言正弯腰咳嗽着,唇色苍白,颧骨微红。
“郎君的头疾迟迟不好,让大夫来看看吧?”瑾微跪坐在一侧,循循善诱着,“请了脉,下午夫人来时,也好交代一些。”
唐不言拿着帕子擦了擦嘴,随后沙哑说道:“扬州长史供词中,言明他曾秘密写下一份科举舞弊的名单,那名单可有下落。”
“名单失踪那日是扬州学子赴洛阳赶考的践行宴,当日他府中人来人往,乱得很,所以现在他也是毫无头绪,至于泄露科举消息的源头则查到了姜则行身边的一个幕僚身上。”
瑾微心中叹气,但还是拿出袖间的信,犹豫猜测着:“是不是在梁坚身上。”
唐不言快速拆开信封,眉间越看越紧,淡淡说道:“姜则行如今连身边的人都管不住。”
“依仆看,梁王未必不知情,梁王觊觎皇位多年,如今陛下年迈,东宫是正统,朝中拥护东宫的风声越来越紧,他自然也急了,若是能借着科举安插自己的人,可不是一石二鸟。”瑾微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今年主考官就是梁王自己,各道的考题是三上学的博士们出的,陛下如此举动本就有意让他积攒自己的人脉,他现在这么做,无意是自掘坟墓,实在太蠢了。”唐不言紧紧掐着额头,冰白的皮肉露出触目惊心的红色。
“梁坚之死现在来看和科举舞弊没有任何关系,可线索却也断了……”他喃喃自语,“不该如此。”
瑾微蹙眉:“梁坚若是真的死于科举舞弊那可能还牵扯不到梁王,可他不是,恰恰不是说明梁王有恃无恐吗,若不是梁坚品行不端,遭遇这个祸事,此事可以说是瞒天过海,无人知晓。”
唐不言沉吟片刻,阖眼问道:“北阙可有把证词送来。”
瑾微摇头。
唐不言蹙眉。
“不若让大夫来看看,看好了便去北阙找人,北阙一定是打算过河拆桥。”瑾微不悦说着,“我瞧着那沐钰儿就像汲汲名利之辈。”
唐不言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世人谁不追求富贵,罢了,先让程大夫过来吧。”
瑾微大喜,连忙起身吩咐下去,没多久,唐府隔壁的程罗便提着药箱赶来了。
程大夫是唐家祖父的朋友,当年迁都后便一直住在唐家隔壁,唐家众人一有头疼脑热便都寻他来看,可以说是看着唐家两代人长大。
他脾气极好,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
“还以为要等案子结束才能替你看看呢。”程大夫胡子花白,脸上长满皱纹,一笑起来显得格外慈祥。
唐不言看了一眼瑾微。
程罗立刻给人解围:“就该管着点,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唐不言也不说话,只是伸出一截冰白手腕。
他一把脉立刻皱了皱眉:“你还头疼?”
唐不言扭头不说话,瑾微立马告状:“郎君每日都头疼,手也冰凉凉的,捂不热,这几日每日都过了子时才睡觉,还不爱吃饭!”
程罗果不其然皱起眉来:“五灵脂的毒性对常人来说不过是分毫之量,于三郎确实蚀骨之毒,如今更是要早睡早起,好吃好喝把药性排出去才是。”
唐不言垂眸,收回手腕,镇定自若说道:“知道了。”
“三郎每次敷衍我都是这般神色。”程罗不亏是看着他长大,立马反驳道,“今日打算何时休息。”
唐不言抿了抿唇,下意识移开视线,好一会儿才说道:“昨日叫程老看的那人情况如何。”
程罗对他可以转移话题的态度颇为不满:“那小娘子好得很,脉搏有力,眼睛明亮,舌苔清爽不肥腻,一点问题也没有!少管别人的事情!”
唐不言抬眸,心思微动:“她喝过当归四逆汤,难道没有血虚受凉之症?”
“没有啊,身子一点也不虚,反而看起来很健康,我原本以为她住这样的屋子,瞧着也瘦瘦弱弱的,怎么也该气虚才是,不曾想,保养的还不错,一点毛病也没有。”程罗笑说着。
唐不言眉心微微皱起,到最后脸色开始凝重。
——梁菲!
这个案子中完完全全没有出现过的人,却又几乎和所有人都有若有若无的联系。
梁坚的妹妹。
王兆的心上人。
邹思凯曾经的仙人跳对象。
程行忠曾对他意图不轨。
除了王舜雨,可王舜雨是王兆为了替自己背锅才推出来的人,本就不属于这件事情。
三具尸体,本该是三个起因,三个案子!
“瑾微,你现在就去宣教坊,说自己是北阙的人,请她去北阙。”唐不言脸色微变,“程老之前用什么身份去的看病。”
“我是借着北阙的名义去的,她正准备收拾东西说要回扬州,门口守着北阙的人还替我背书。”程罗见他如此,也跟着严肃起来。
唐不言看着瑾微离去的背影,神色隐晦不明:“梁菲因为有一个哥哥,一出生就注定无法得意解脱,在扬州要为他的学费浆洗衣服,日夜缝补,到了洛阳更是被梁坚出卖,沦为暗娼,这样的人……”
他一顿,眯了眯眼。
“当真柔弱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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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梁菲踉踉跄跄起来,一双眼肿的几乎要睁不开,走到沐钰儿跟前,声音沙哑说道:“好了。”
沐钰儿看着王兆已经穿好那件红衣服,捧着那碗饭在出神:“碗不带走?”
梁菲握紧手中的篮子,啜泣着摇头:“他,他吃不下,这是他最爱吃的饭,可以让他等会吃嘛?”
沐钰儿点头:“可以,但不能用瓷碗。”
她拍了拍手,走廊尽头两个高胖、矮瘦的倒影落在地面上,正是一开始不知道藏在哪里的陈星陈月。
梁菲吓了一跳,连忙退到沐钰儿身后。
“把木碗拿来。”沐钰儿吩咐着,又低声多说了一句,“人不必过来。”
“是。”两声高低不同的声音齐齐响起,在幽静的大牢里听的人头皮发麻。
梁菲吓得脸都白了。
很快,一口碗在空中凌空而来,沐钰儿顺手接了过来,随后走到王兆面前,蹲下.身伸手:“给你换木碗。”
王兆抬眸看她,露出呆滞死寂的模样,可随后目光却又是怔怔地看着角落里的梁菲:“我们下辈子会在一起吗。”
他眸光倒映着对面墙壁上的光,幽深绝望,却又带着莫名的疯狂。
梁菲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声音带着缥缈气音:“会的,我们在佛像面前发过誓的。”
沐钰儿扬了扬眉,见两人还在互诉衷肠,便自己动手把米饭倒在木碗里。
用乌叶染黑的粳米被压成一团,颇为重,饭色青绿,气味清香,还带着一点酒香。
王兆愣愣地接过沐钰儿粗暴塞回来的碗,突然惨笑一声:“唐不言问我后不后悔,我现在说,不后悔。”
沐钰儿抬眸看他,只看到他直接用手扒着饭塞到嘴里,动作狼狈而激烈,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碗里,艰难吞咽着,瞧着格外可怜。
沐钰儿不由叹气,随后起身说道:“走吧。”
梁菲低着头,又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离开。
紫云吃饱喝足,躺在床上,一只脚吊儿郎当地翘着,一手枕着脑袋,嘴里哼哼唧唧着不成调的曲子,在幽深寂寥的监牢内拖出长长的荒唐怪诞之音。
“妇女台儿上坐,一个女孩转几遭,耍孩儿两百钱,看红尘恶风波,花言巧语行至深,天下情人早团圆。”
梁菲侧首去看,只是还没来得急看仔细,便被神出鬼没的双胞胎兄弟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视线。
“闭嘴。”
两道整齐却又高低不齐的声音在牢房前悠悠响起。
紫云声音戛然一顿,立刻笑了起来:“民间小调,不唱了不唱了。”
两人很快就穿过幽寂的长廊,走出压抑的地牢,回到光明的人间。
“你何时打算回扬州,记得谴人来说一声。”沐钰儿把人送到大门口,难得多嘴嘱咐着。
梁菲似乎在发呆,好一会儿才回神,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只是呆呆嗯了一声,扭头最后看了一眼北阙暗牢的位置,随后失魂一般,轻飘飘离开。
沐钰儿蹙眉看着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她心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念头,却又怎么也抓不住。
张一的脑袋从门板上探出来,眨巴眼睛:“梁菲怎么怪怪的。”
沐钰儿心不在焉扭头:“哪里奇怪?”
张一摸了摸下巴:“说不来,我感觉她好伤心,可刚才她扭头去看北阙大门的时候,我又觉得……说不来,不过我觉得这事与她而言不算坏,毕竟她也是解脱了,这辈子没了喜欢的人,但到底也没有踩压她的人。”
“你去让人看着点,不要让她做傻事。”沐钰儿若有所思,“我们的人先不要撤。”
“嗯,还有案子的物证和供状都整理好了,要先归档吗?”张一问,“还是先给唐别驾看看。”
沐钰儿懒洋洋挥了挥手:“我们这个案子结了,万事大吉,唐不言的事又不归我管。”
张一回味了一下老大过河拆桥的本事,毫无底线地附和着:“老大说的对。”
“行了,关门回去吧。”沐钰儿一副自扫门前雪的冷酷样子,慢悠悠转身离开。
张一从门后走出来,正准备合上门突然看到街头一辆熟悉的马车。
“我曹,唐不言是不是杀上门来了!”他指着马车,惊恐喊着。
沐钰儿脚步一顿。
还未等她转身,马车已经停在北阙门口。
“梁菲呢。”瑾微立刻跳下马车,严肃问道。
张一呆呆得和他四目相对,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