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本意指幼而无父,独本意为老而无子,孤独园便是如此。
大周建..朝时,前朝连续徭役,又赶上数十年的战争,中青年损失惨重,同时也导致大量的老人和小孩无人供养,朝廷便出资供养这些人。
园中的老人可以供奉到去世,可小孩十三岁便要开始独自一人生活。
这地方不算差,却也是最后的一个选择。
唐不言侧首:“那你便打算一直养着他们。”
沐钰儿抿唇不语。
“供养一个小孩要花多少钱。”唐不言的声音冷冰冰的,显得格外无情,“更别说院中一共有五个小孩,北阙司直一年才多少俸禄。”
沐钰儿蹙眉,抬脚就要离开。
“他们迟早都会拖累你。”唐不言的声音在背后冷静响起,“你聪明机灵,性格活泛,难得的是武功超群,当今陛下以女子之身荣登大宝,你这般的人她自然会重用,你若是舍弃了北阙,未来便是坦然大道。”
唐不言的声音极具蛊惑,眉宇冷淡却又好似高高在上的神明为你而屈颈的诱惑。
当他眸光倒映出你的影子,便会让人误以为他满心满眼为你,便是缓和语气与你说话时,也总能牵着对方的鼻子走。
“不……嘶……”沐钰儿不悦转身,只是还没说话便突然脸色大变,眼疾手快一手抓着一个小泼猴,但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小昭举着糖葫芦啪嗒一下直接撞到唐不言腿上。
一个巨大的糖渍黏在唐不言雪白的披风上,最后可怜兮兮地滚落在地上,染上一层泥沙。
沐钰儿眼前一黑。
小昭被撞的一屁股墩坐在地上,也不哭,只是呆呆地仰头看着面前的陌生人。
恰巧陌生人正垂眸看她。
一双眼睛就像黑色的糖葫芦一样亮晶晶的。
“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小昭立刻笑眯眯地说着,自己拉着他的披风乖乖站起来。
两只小脏手立刻在披风上留下两道污渍,格外显眼。
“我的祖宗!”沐钰儿脸色大变,直接把人提溜起来,扔给后面匆匆赶来的任叔。
这一番动静,院里的人也都看了过来。
“唐别驾!”杨言非立刻站了起来,快步走过来,“您这是……”
他也看到那件华贵披风上的污点,顿时嗬了一声。
昆仑奴也紧跟着走上来,蒲扇大手无措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衣服脏了。”
“这玩意多少钱?”沐钰儿借机悄悄问道。
杨言非捂唇小声说道:“一两百银子肯定是要的。”
沐钰儿直接倒吸一口气。
那边唐不言直接解下披风,神色不辨喜怒。
“我,我过两天给你洗干净。”沐钰儿凑上去,激灵从昆仑奴手上接过来,干巴巴说着,“肯定给你洗的很干净。”
台阶下,大概是知道自己闯祸了,小昭一脸怯生生地站着,小脸瘪着通红。
“不必。”他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那边昆仑奴已经去马车里捏了一条新披风送来,给人小心翼翼披上。
任叔领着几个闯祸的小鬼不知所措地站着,小孩子乌压压挤在大人腿边。
“带她们去洗洗手。”沐钰儿开口把人赶走。
“别驾今日怎么来这里了?”杨言非这话是问着沐钰儿的。
沐钰儿领着披风的手一顿,悄悄说道:“新上峰。”
“上坟?”张一拎着一株还带着泥巴的菘菜,直接嚷嚷出来,“还差几天才清明呢,上啥坟?”
沐钰儿眼前一黑,把杨言非手中的苹果朝着他脑袋扔过去:“上我的坟,你个破落耳朵,我早说去掏一下了。”
张一被砸的嗷了一声,依旧一脸不太聪明的样子。
杨言非也后知后觉回味过这三个字来,不由倒吸一口气。
—— ——
唐不言在很多场合都会成为万人瞩目的焦点,可那些人衣着体面,神色不卑,态度恭敬,浑身上下写满了欲语还休的场面交集。
那些人知道他是谁,畏惧他,奉承他,讨好他,哪怕是厌恶,是抗拒,也不会带着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目光。
可眼前北阙的人却有些不太一样,他们眼神中带着探究,带着抗拒,带着打量,但更多是一种‘这人谁啊,耽误我吃饭’的委屈。
三教九流,桀骜不驯,不拘常理,是世人对北阙的评价。
接了这个任命时唐不言早有预料,是以并无被冒犯的感觉,只是神色冷淡地扫过众人,最后淡淡说道:“先去吃饭吧。”
垂眉耷眼的沐钰儿一惊,随后大喜。
人群中众人面面相视,随后各自露出喜悦之色,如鸟散般继续赶着之前的事情,似乎完完全全忽略了这位尊贵的客人。
“司直。”唐不言熟门熟路地朝着书房走去
沐钰儿脸上笑容一顿,北阙的人却开始欢呼送人离开。
毕竟死贫道不死道友。
书房还是一如既往的凌乱拥挤,唐不言并未坐下,而是站在靠窗的位置,目光落在院中热闹的北阙众人身上。
几个小孩大概被教训过了,乖乖搬了个小板凳,小小一只围在水盆前,看着鱼游来游去。
王新带着几个男的正在吭哧吭哧劈柴,张一时不时在划水,事情没做多少,杏子吃了半拉,菲姐正带人切肉洗菜,一块块肉被切得整整齐齐,大小完全一致。
整个北阙弥漫着热闹的气氛。
沐钰儿乖乖站在他身后,眸光落在他露出的半截冷淡侧脸上。
唐不言换了一条月白色的大氅,金丝压边,繁琐华丽的花纹层层叠出,安静地垂落在脚边,雪白的绒毛簇拥着消瘦冰白的下颚。
这样的人站在破旧磕磕绊绊的脱漆窗棂前,连着蓬荜生辉都显得过了,只会觉得突兀。
北阙不合适这样的天之骄子。
“司直知道陛下为何让我接管北阙。”好一会儿,唐不言低声问道。
沐钰儿摇头:“不知。”
“你知道的。”唐不言自众人身上收回目光,淡淡说道,“司直七窍玲珑心,便是猜,也该猜出一点的。”
沐钰儿扬眉,并不接招,只是懒洋洋敷衍着:“便是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唐不言轻笑一声。
“你觉得若是真的对此事要加封,也该落到你头上是吗?”
他的手指搭在窗台上,闲适自然,漫不经心,有些人天生涡旋,只要出现就能占据所有人的视线。
沐钰儿垂眸:“不敢,此事确实没办好。”
“所以,司直确实是这么认为的,甚至迁怒我,你不服我?”唐不言转身,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着沐钰儿,直接问道。
沐钰儿挑眉反问:“我该服你吗?”
她抱臂,一扫脸上的颓废,眉间间桀骜之色凛然而现。
“你是唐不言,唐家三郎君,背靠唐程两家,你的未来就该跟你两位兄长一般,走的是文官路线,而我们北阙只是一个陛下临时兴起成立的衙司,明眼人的看得出他并非权贵们上升的踏板。”
沐钰儿满脸讥笑:“再者,唐少卿您哪里和我们北阙的眼,肩不能提,背不能抗,娇滴滴的小雪人一个,我们北阙出门走任务,还要分出四个人拿轿子抬您不成。”
唐不言并未生气,或者说他依旧是那副令人辨不清息怒,看不到神情的冷淡模样,就像雪山上高高在上的神佛,居高临下,却又淡漠无情地注视着凡尘中的一切。
“我确实自幼体弱,除却读书并无一技之长。”唐不言顺着她的话说道,“可天下之事,除去暴力,总该还有其他解决办法。”
“所以少卿是打算改变北阙暴力的办案方式。”沐钰儿挑眉问道。
唐不言背手,朝着她走了一步,半张脸顿时落在阴影怀中,眸光中的深邃便也悉数暗淡下来,带着蛊惑人心的欲.望,即使抗拒,但依旧忍不住看着他。
“我不想改变什么。”唐不言的声音冷淡而低沉,“是司直想要改变什么。”
沐钰儿垂颈不语,懒懒散散地嗯了一声,似笑非笑。
唐不言并不恼怒,只是笼着袖子,任由宽大的袖袍垂落而下,借着屋内微亮的日光而熠熠生辉。
“比如为北阙谋取一个未来吗。”
沐钰儿倏地抬眸看他。
“北阙的未来你我皆知,你师父死后他的走向只能是落败,是取缔。”唐不言缓缓上前,慢条斯理说道,“你有心阻止,却无力回天。”
沐钰儿盯着他袖子的眼睛缓缓上移,一点点扫过修长的脖颈,消瘦的下颚,高挺的鼻梁,最后到漆黑的双眸。
眼神若如刀,此刻的唐不言大概早已鲜血淋漓。
唐不言在她锐利的视线中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最后终于站在她面前,站在整个阴影中,折颈低眉,那双如水墨画一般的眉眼顿时跌落凡间,甚至坠入黑暗。
“可我能帮你。”
沐钰儿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眉尖一跳,缓缓凑上去,替他抚了抚肩上的细灰:“那少卿想要什么?”
唐不言笑了起来,满心满眼的冷淡疏离,傲气矜贵瞬间消散在这个浅浅的笑容上,一双眼眸顿生涟漪,温柔多情一般,那点唇珠微微翘起,带着微微的红。
翩翩郎君,丰神俊秀。
“帮我安抚好北阙。”
唐不言伸手抚开她的手腕,笑说着。
沐钰儿扬眉,讥笑道:“原来少卿想要我做您手中的一把刀。”
唐不言摇头,伸手。
沐钰儿眼波微动。
却见唐不言捡起她垂落在胸前的红色发带,随意放置后背处:“是双赢。”
沐钰儿往后退了一步,嗤笑一声:“说来听听,怎么就双赢了,若是我不配合你,我们北阙的人可不止会硬功夫,杀人的软功夫也多得很,您这位娇滴滴的小郎君,迟早收拾包袱滚蛋。”
唐不言嗯了一声,好脾气说道:“自然是相信北阙众人的功夫,只是……”
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说道:“走了我一个,还会再来一个,耗到最后不过是两败俱伤,陛下撤司之心只会越演越烈,没有人想要一把不受控制的刀。”
“所以你就是陛下控制北阙的刀鞘。”沐钰儿笑脸盈盈地反问着。
唐不言颔首:“我来北阙自有自己的目的,可我同样可以保北阙暂得喘息,目的达成我自会离去,未来司直若是当真升官发财,自有能力保护北阙免于倾覆。”
“我都这么得罪你了,我还能升官发财。”沐钰儿疑惑。
唐不言又笑了起来,这次倒是颇为真情实感:“自然可以,公是公,私是私,司直在公事上并无大错,我与司直也并未任何冲突,为何不行。”
沐钰儿心中微松。
毫无疑问,唐不言的要求足够吸引人,而且这几日相处,她也是相信唐不言的人品的,此人贵重,不仅体现在家世上,他自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
“那说得好听。”沐钰儿脸上露出笑来,懒洋洋说道,“你倒是给出一点诚意啊。”
唐不言淡然颔首:“自然可以。”
沐钰儿站直身子,惊疑地看着他。
“就当是恭贺司直乔迁之喜。”
“去把我的昆仑奴叫来。”他视线一转就看到昆仑奴已经捏着几块糖,和小朋友玩起来了。
“你的奴儿倒是比你受欢迎。”沐钰儿也跟着看了过去,大声嘲笑着。
“奴儿性格单纯,去哪都是受欢迎的。”唐不言颔首,看了眼更漏,“别贫嘴了,时间要来不及了。”
沐钰儿这才开门,站在门口,朝着院内,打趣说道:“小昭,不要挂在别人身上,放这位大哥哥过来。”
昆仑奴起身,几个小萝卜头顿时到人家膝盖,顿时又是一阵惊呼,抱着人小腿不放。
“任叔,别耽误我做事啊。”沐钰儿无奈说道。
任叔拿着勺子威胁道:“在胡闹晚上就不给吃肉肉了,快来帮忙洗菜。”
小孩子们在玩和吃之间犹豫了片刻,最后一哄而散。
“晚上一直吃饭哦。”小昭仰头,咬着手指头,奶声奶气说道。
昆仑奴弯腰,小心把人捏起来放在一侧去:“走。”
“郎君。”他站在门口,恭敬喊着,顿时挡住了所有光线。
“之前吩咐你的事情,去办了吧。”唐不言含笑说着。
昆仑奴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什么事情啊?”
沐钰儿试探问道。
唐不言已经捡起一本书,自顾自看着。
沐钰儿吃瘪,板着脸故作凶恶说道:“少卿好大的胆子,竟敢一个人留在虎穴,不怕我们把你吃了。”
唐不言手中握着一本鬼怪话本,难得是上面还有插花,画工颇为精致,他竟看得颇为津津有味。
他翻过一页书页,淡淡输哦奥:“不碍事,某到时候去南市哭,就说司直始乱终弃,背信弃义,当真是渣女。”
这话有些耳熟。
沐钰儿在脑海中过了一下,突然噎住,这不是之前她之前威胁唐不言不把一进院子卖给她时说的话吗!
唐不言抬眸,似笑非笑:“怪不得司直的字是狗爬字,心思都放在看志怪本上了,上面还有饼屑,想来也是挑灯夜读。”
沐钰儿老脸一红。
“我给少卿扫扫。”她殷勤上前,一样就看到书缝中还未拍打干净的饼屑,连忙拍了几下,不曾想那屑随风扬起,直接唐不言脸上。
唐不言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沐钰儿大惊,连忙伸手去擦他的脸。
柔软却带着薄茧的手指猝不及防落在细腻微凉的脸颊上,入手好似皎皎寒冰,轻轻划过时,莫名令人后背汗毛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