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国的心脏孱弱成这样,自己早该注意到的,要不是向阳提醒、要不是程建国来了北京、他今晚又一定要带她回酒店,救治的时间恐怕还要延误。
余葵一下一下,无意识抠着手指。
时不时又站起来,到病床旁边张望,忙碌的医生进去后,毫不留情拉上帘子,将她的视线阻隔在外,盯着净色的帘子,脑子里忽然忍不住想起许多过去事情。
那年逃学,她乘火车到成都去找程建国,回昆明登机前,他给她买了可乐和鸡翅汉堡;
被学校请家长,他下车摔得一身灰也顾不上拍,像座山一样将她护在身后不顾斯文怒斥对方家长;
高考结束,美滋滋打电话将她的成绩告知每一位远房亲戚,送她到北京上大学。
……
画面一帧帧闪过,她恍然意识到,随着人生重心的偏移,她在程建国的生命里,似乎逐渐变成了一只渐远的风筝。
她给爸爸的关怀实在太少。
护士从眼前经过,走廊狭窄,余葵退后一步让道。
或许是之前使了大劲儿的缘故,她脚跟没踩实,小腿脱力般一软,往后踉跄两步,就要摔倒的前一秒,终于被肌肉均匀有力的胳膊接住,揽入怀中。
时景身上永远有着清冽冷淡的香气,区别于急诊强烈的药物和消毒水味,叫人镇定。
扶她到走廊边仅剩的座位安顿下来,瞧她脚上还套着拖鞋,音腔溢出一声叹,“怎么都不穿鞋就来了?”
余葵没答,只抱紧他的腰,把脑袋埋进他大衣里。
时景也没再说话。
立在原地,一下一下轻轻抚摸她的脑袋。
急诊的日光灯彻夜不眠,走廊家属们脸上的神情或惨败或灰白,躲在时景的怀里,似乎终于可以暂时把此起彼伏的制氧机冒泡声和呼吸机的滴答声隔绝在外。
“会没事的,小葵。”
他说,“你还有我。”
时景完全能理解余葵的恐慌。
他们几乎有过一模一样的经历,区别在于,25岁的余葵,险险把程建国从生死边缘拉回人间,而17岁的时景,父亲再也不会回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医生总算掀帘子出来,把两人叫到诊室。
底下医生打印完检查结果和单据。
心内的肖主任接手,拿过来一看,面屏下的眼睛便笑盈盈道,“小景,好多年不见,人真是越来越帅了,我一转头,远远就看见你,和黎主任长得真像!”
时景礼貌应两句,又问起程建国的病情。
主任的神情还算轻松,拿着刚出来的检查报告解释给两人听。程建国属于急性心梗,虽然暂时缓过来了,但未来一周会是血管破裂高发期,他说了两个方案,先溶栓看效果,或者直接安排手术。
主治医生和余葵沟通期间。
他环臂在旁,八卦问起时景,“未来岳父啊?你妈几分钟前刚出手术室就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看一眼,我寻思,你妈这人从来不托人帮忙,过来一看你这紧张劲儿,没跑了。”
时景颔首。
远远瞧余葵一眼,再次诚挚跟他道谢。
男人抬手够到他肩膀,使劲拍两下,“从小看着你长大,这点事还跟叔叔说什么谢,以后有空常来家里玩儿就成。你让女朋友尽快拿主意吧,确定了,我好尽早安排加台。”
程建国的疼痛总算缓过来了,虽然浑身都是监控仪器,但平躺在床上,好歹能正常跟她说话。
余葵总算感觉自己能喘息了,跟他商量了做心脏支架的事。
程建国点头:“我听说就是个小手术,能尽早做了当然好,不过这边医院能排到吗?我听说大医院都可紧张了,要不去向阳他们那边北医三院做……”
他就信任向阳。
余葵赶紧把温水吸管递到他嘴边:“爸爸,怕是不行。”
“为什么?”
余葵压低声:“你才刚缓过来,哪能随便挪来挪去,再说,时景他妈妈正好在这家医院工作,都给你安排好了,刚才来给你看片的就是心内主任。”
啥?
程建国傻眼,眼皮眨了眨,“人家帮这么大忙,第一次见面就躺着,会不会太不礼貌,我用不用跟她正式打个招呼?”
“您都病成这样了,就躺着吧。”
余葵叹口气把人按回去,“我都会解决的,你不用操心了。”
领她进门的女大夫提出把值班宿舍借给余葵休息,可惜她睡不着,婉拒了对方好意,就跟时景一起等在医院长廊。
凌晨四点。
余葵已经困了,但还是不敢阖眼,套着他的大衣挡风,脑袋沉沉枕在时景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着话。
“时景,你妈妈的手术应该结束了吧?”
“结束很久了,她大概已经回家了。”
“她知道你在急诊吗?”
“知道。”
她都帮了忙,面对许久未见的儿子,为什么连见也不见一面,直接回去了呢?
余葵不解,掀起眼皮看去。
凌晨晦暗的光线从窗户的罅隙透进来,时景的头轻倚在墙壁上,英俊的眉目半笼在阴影中,平静的面孔下,像是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
四点半,终于有护士过来喊她。
检查显示血管内的血栓大概通开了百分之三十,药物有效,程建国的状态好了许多,还有一些手术文件要余葵签字,只是她这会儿说话嗓子发哑,像是有点儿感冒。
时景管护士借了根温度计,把热水瓶给她,叫余葵裹着毯子坐到一边,自己去替她办住院和其他手续。
人一走,气氛便活络起来。
护士站值夜的小护士难得有空休息会儿,有人瞧余葵冷得瑟缩,拿了自己的毯子递给她,顺嘴问道,“小姐姐,你男朋友,是咱们医院黎主任的儿子吧?”
余葵这一夜好几次听人提起这个称呼,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你们也认识时景啊?”
“当然……不认识!”
值夜后,几位护士小姐姐的容光略有憔悴,不过大抵是凌晨精神反扑,她们目光灼灼对视一眼,继续道,“我们是听梁医生说的,就是带你去做核酸那位。”
“不过他和黎主任长得真的好像啊,母子俩都是那种清冷美人挂!”
“人又帅,又体贴,陪着你在走廊坐一整夜,一点架子都没有,姐妹,您真的太幸福了。”
第94章 第五个愿望
所幸,温度计显示余葵没发烧,灌了两袋冲剂下去,勉强打起精神。
听说程建国手术,向阳特地请假赶来。
可惜手术时间太短,他刚到不久,人便从手术室推出来了。
余葵怕病毒传染给她爸,戴紧口罩不敢凑上前,倒是向阳跟亲儿子似的,一路嘘寒问暖,跟着小护士把程建国送进CCU。
门合起来,向阳才抽空撇时景一眼。
“就说让你俩悠着点儿吧,我要是叔叔,一来北京见我天真可爱的女儿跟男人同居了,我也得心梗发作。”
“向阳你是来探病的,还是来给我添堵的。”
接话太急,余葵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景及时给她拍了两下背,又递上拧开盖儿的热水。
向阳胳膊伸到一半,不着痕迹收回来。
他懒得看两人恩爱,别开眼,“病了就回去躺着吧,反正疫情也不准家属陪护。”
“我爸让招待你吃午饭。”
余葵浏览手机上的餐厅,“你想吃什么?完成了任务咱们赶紧各回各家。”
“缺你这顿吗?”
向阳磨着后槽牙:“时间还早,我回医院有事儿。等会你爸问,我就说你请过了。”
余葵果然收起手机。
“行,那等你下回有空再说。”
电梯抵达一楼,外面在下小雨,余葵干脆让时景开车送他回北三院,自己留下买医院让准备的物品清单。
向阳不乐意:“我到门口自己打个车就行。”
时景已经把车钥匙掏出来了,掀起眼皮看他。
“走吧,不麻烦。”
2013年,时景刚转到纯附那会儿,向阳算是班里最早和他熟悉起来的一批人,篮球场上组队次数多了,两人关系还算不错,转折就是从余葵考进一班开始的。
余葵跟时景越走越近,与之相对的是,向阳与他一天天疏远。唯一的默契大概只有:他们在余葵面前,不约而同维持着和平的假象。
车子驶入主干道,车流走走停停,时景主动打破平静致谢。
向阳扭头看窗外。
“谢什么,我又不是为了让你谢我才过来的。”
时景并不在意他话里带刺,平静道:“余葵慌了一夜,你安慰两句,她看起来好多了。”
他的态度叫向阳浑身不自在。
“我是医学生,比不上你妈妈能立马安排手术,也只能安慰两句了。”
想了想,他又道,“小葵是扁桃体发炎吧?她明天嗓子该哑到讲不出话了,你回家路上给她买点儿川贝和枇杷煮水喝,她从小都喝这个,管用。”
“我会的。”
时景用余光瞥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还在喜欢她么?”
“喜欢什么?”
反应过来,向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地,寒毛都炸起来,“你说的该不会是小葵吧?”
时景耸肩。
“哦,原来你不喜欢。”
“怎么可能!我们一块儿长大,跟兄弟姐妹似的,从她穿开裆裤起,什么狼狈的样子我没见过,我怎么可能喜欢上她,你会跟自己的妹妹谈恋爱吗?多畸形、多离谱……”
时景安静等待他一大通话讲完,才点头。
“很好,我们达成共识了。”
向阳像被扼住了喉咙,意识到时景只是在故意引他否认,沉默了两三分钟,才重新开口。
“时景,我发现你小子挺阴的,这点倒是跟从前一样,高三看电影那晚上,有人到教室门口找余葵表白,是你把徐方正绊倒,让水撒她卷子上的吧?”
“彼此彼此,把那男生撵回教室的老师,不就是你引来的。”
红绿灯前,时景指节漫不经心敲打方向盘,“事实上,即便你喜欢,我也不可能代你转告,而且,我希望你永远守口如瓶,捅破这层窗户纸,对你俩而言都不是好事。”
越过友情的界限,这段关系会从此变得无比尴尬。一起长大的情谊就再也回不去了。
向阳心知肚明,却仍觉得心脏被攥紧,狭窄的空间里,他几乎快喘不过气,降下车窗,让和着细雨的风使劲呼进来,吹得衬衫鼓荡。
他终于回头,望向时景。
“你没必要这样,我比你更清楚风险和代价,那么多年,哪怕家长再撮合,我都从来没想越过那条线,当朋友也挺好的,只要小葵好好的,我心里就舒服。”
只是偶尔不甘心罢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青梅竹马很难在一起,太熟悉了,熟得跟亲人没两样。他们知道彼此所有的秘密,和那些下饭的偶像剧不同,现实里的青梅竹马,青春期双方大概率都会因为新鲜感而喜欢上其他人。
他和余葵也不例外,区别在于,他喜欢的完美女孩儿是虚假的幻象,而余葵暗恋的男神,真实存在。
未来所有的可能,都在时景主动朝余葵伸手时,被打破了。
除非她未来某一天,和时景一刀两断,对时景彻底失去幻想,否则,他永远不可能冒着失去朋友的风险,主动触碰高压线,让这段友谊付诸东流。
余葵买完东西,在超市排队结账,队伍前缘突然卡住了。
大概因为信号不良,最前端的顾客,手机迟迟没能刷新付款码,见收银台上只摆了只三明治,余葵干脆朝前两步,主动给收银员递上手机。
“刷我的吧。”
女人诧异回头,“谢谢。”
她指了指门外,声音冷淡中带着点儿温柔,“那边信号会好些,我在店门口等你结完账,把钱还你,可以吗?”
余葵起先说不用了,见女人坚持才点头答应。
前面还有两三位顾客,她怕人等急了,捏着手机有点焦急,隔着玻璃,三番五次看向女人背影。
高瘦而纤细,保养得极好。
回忆刚才的惊鸿一瞥,她只瞧眉目都晓得是个大美女,身上有种高不可攀的矜贵气,对余葵而言,这气质异常熟悉。
又瞧一眼。
这回,余葵在她长大衣外套下,发现了浅绿色的裤腿,看着像是医生的手术服。
顷刻间,有念头从她脑子里浮上来。
长得那么好看的人,终究少见,这里又离外科那么近……
不会真那么巧吧?
收银员把结完账的袋子递过来,余葵手心有点儿汗湿,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才踌躇着朝外走。
脚步声接近,女人回头。
她这次礼貌把口罩摘下来,“谢谢你,支付宝方便吗?还是微信?”
瞧清全脸,余葵脑袋一懵,心里咯噔一下。
她这下明白急诊那些小护士,为什么说时景和黎主任长得像了,哪怕五官某些地方有细微的差别,但这如出一辙令人感慨为什么没多生两双眼睛的容貌,简直像亲姐弟。唯一的疑虑在于,她看起来太年轻了,只是三十来岁的模样。
余葵的视线无法克制地落在她脸上,晕乎乎赞美:“您真漂亮。”
“谢谢。”
女人眉眼半敛,手机往前递了递。
码扫到一半,余葵从神游中回神,手猛地回缩,也顾不得冒不冒犯,心一横。
“我能不能问您个问题?”
“你说。”
“您有没有生过一个,个子187左右,脸长得很帅,脑袋也聪明,在军校读博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