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挡了下她的左腿,段征忽然抱着她起身,抬步就朝木梯走去:“第一回 没治好,这一次,三日里不许下床。”
上楼后,他也真就并未做什么,只是又接连翻出几处递交的文书,同她细谈起来。
这期间段征一直陪在她身旁,就连喝水如厕,他都坚持抱她过去,却又始终守着礼。
除去面纱后,鲜少有人能正视自己的面目,对他毫无芥蒂甚至堪称纯净的眉眼,赵冉冉不觉也卸下心房,只要段征不做出过分亲密的举止,她也渐渐放下了前些天险些被他欺辱的恐惧。
就这么一直到了晚膳天黑之际,外头雨势渐止,她放下文书,再一次提出自己该回东厢歇了。
八仙桌上才摆满了六菜一汤,按着她的口味,都是偏素偏甜的口味,甚至还放了一壶桂花酿。
“以王爷如今之势,我一介微末,实在不宜……”
“赵大人问的对,他家嫡女在我府上,该是个什么样的身份,你说呢?”
突如其来的强硬伴冷厉诘问,同他先前的模样判若两人。赵冉冉一时不大适应,却依然硬着头皮答他:
“身份权位固然该攀,然我只是一介罪奴,同王爷云泥之别,但求容身安命,实在不宜有旁的牵扯。”
她扶着床栏说完这一句,但见他只是不断夹菜扒饭,瞬息功夫,一碗饭见了底,酒盏菜羹都未曾动过。
段征心下乱麻如注,他面上不动,凭窗瞧见霍小蓉打院里过去时,他扬声喊了句。
在木梯间响起咚咚咚的跑跳声时,他敛眉正色地看向桌边未执筷的女子,寒着脸说了句:“倒是会守本分,既如此,往后便依规矩来吧。”
看着她低眉顺眼地应声退下,他推开碗盏,凭窗远眺了会儿雨后的园林景致,在那瘸拐的脚步声止息后,突然走到八仙桌旁,‘嘭’得一声扫落了那壶桂花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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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日子,赵冉冉在宅院里同霍氏姑侄作伴,除了偶尔要去陪段征看文书奏报,倒也算过的平顺和乐。
十一月十四大雪这日,霍嬷嬷将两个满面风霜的人带到了她跟前。
分别了月余后,赵冉冉当即扑到了乳娘戚氏怀里,心头酸涩忧心皱解,一时哭得不能自抑,只是唤了声‘娘’便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了。
戚氏的丈夫薛大伯朝她发间拍了拍,这个淳朴不善言辞的老翁就抱着细软自去宿处安顿,单留她母女两个说话。
“小冉,我的小冉!是老奴无能,对不起小姐亡灵,护不了你周全!小冉啊,外头都说这镇南王杀人不眨眼,进府时我问了两个仆妇,都说你如今…如今正是…”
戚氏本是个爽快人,这档口却也拉着她踌躇许久,又终是问了出来:“是不是为了救我们,你才…你才与王爷作了通房?!”
赵冉冉脸上一滞,抹了泪后环顾左右无人,稳下戚氏后俯去她耳侧低声说了句:“稷弟得了功名回来了,前儿递信进来,已是在户部任了司农呢。”
对于这个从小寄养的独子,戚氏虽然也算愧疚疼宠,却始终还是将自家小姐的遗孤放在首位。她听了儿子的官职,当即勃然大怒道:“个臭小子,我就说没那中第的天分,到底还是只得了个举人的功名。”
第39章 恩情
要说这一对夫妇, 是一等一的良善忠厚之人。二十二年前,戚氏同赵冉冉生母同时有孕,那时节恰逢俞老太爷病重,弥留之际特意修书, 特遣戚氏上京照拂哺育他们母女。
这一照拂, 就一直照拂到赵冉冉十二岁, 才被桂氏寻了个由头赶回了南边。那之前,戚氏唯有年节里才会回去看望丈夫与独子。是以, 赵冉冉私下喊她‘娘’,称其丈夫为‘大伯’,原本在邬呈的祖业也都是他两个在守着,后来她投奔俞九尘时,那祖业才被赵尚书要了过去。
“什么?!赵同甫也来过了, 他怎么说的?”
戚氏将包袱丢在案上, 也不去安顿。她是个泼辣人, 自从兵乱后就再也不对赵尚书用敬称了。
守了二十年的祖业被夺,她甚至都没从获罪流放的惊惧里缓过神来, 跺着脚挨着个将赵家几个咒骂了遍。
后来见赵冉冉沉默郁郁, 戚氏踢了脚丈夫叫他继续去收拾安顿, 而后在绣墩上同她并坐, 口风一转低声问:
“其实进府时咱正好迎面碰见王爷, 哎, 我偷觑了眼他的面相啊, 倒也不像传闻那么不堪,听说他还未娶妻呢, 小冉啊, 你实话与我说了, 王爷他待你……”
后头的话戚氏越发说的沉重,因是知道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她打心眼里心疼赵冉冉,实在不愿听到不好的话。
“娘莫忧心,我如今还替他看文书呢,真的没有旁的关系。”
因着段征这两回的行径,府中人私下议论纷纷。无论赵冉冉怎么解释,戚氏怎么也不信她只是个普通丫鬟的身份。
无奈之下,赵冉冉苦笑:“娘你初来,未曾听闻他就要迎娶安和郡主了吗,陛下都已然颁旨了。”
“哎呦!那起子那些烂舌根子的人,不行不行,那这王府里也不好久留的,老头子你收拾好没有,快些过来!”
在蘩楼相邻的这所北苑里,三人闲话不断,说话间霍嬷嬷还带着几个人搬了手炉箱笼一类的过来,见了戚氏夫妇也是寒暄客气。
午膳时,集福堂端了十二碟上来,送菜来的正是秋纹同春杏。对于她两个墙头草般的讨好恭维,赵冉冉心下不喜,面上始终只是不咸不淡的和气。秋纹认定了主上对戚氏夫妇是爱屋及乌,摆盘布菜时遂一个劲地说好话。
戚氏狐疑地对着满桌的色泽鲜亮的菜点,不仅不为所动,面上还隐隐显露出不愉焦灼来。
“姑娘脸上好了许多呀,这模样标致的,怪道咱王爷……”春杏忽然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出来,秋纹忙手肘击她示意她闭嘴。
一句话引得戚氏夫妇都望过来,为她后半句没说完的话,赵冉冉却是蹙眉不语。
场面一时尴尬静默,秋纹是个伶俐的,先前她两个那般落井下石地欺负人,哪里想到这位顶着半张鬼面,竟也能翻身改命。
照眼下这桌菜的品相,将来便是府里来了王妃,这一位,就算不大可能作侧妃,至少抬个夫人,也是她们惹不起攀不上的正经主子了。
她暗自看了眼赵冉冉的神色,盖好食盒放了,银牙暗咬,上前一步突然就朝她脚边跪去。
“奴婢从前有眼无珠,春杏她嘴巴素来就臭,姑娘若是听了生气,不若连从前的仇一起报了吧。”
说罢,她竟然重重朝地上叩起头来,而春杏一脸茫然地杵在一旁,还喃喃说了句:“我哪里就嘴臭了?”这么说着,她也莫名觉出心慌,有些不情愿地跟着一并跪了。
随行几个丫鬟见状,皆是束手躬立着。赵冉冉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俯身去挡她头,秋纹抬起头时,额角都红了一片。
她是个和煦骨子里也有些孤傲的人,平日里虽看不起这些人捧高踩低作派,此刻见秋纹眼睛红红的,不由得心下竟也被染得酸涩起来。
“你先起身来。”赵冉冉伸手去拉她,蹙眉温和安抚,“不过是些口角,何来仇怨。”
谁知她这样淡然,秋纹却想的多,不但不肯起,推开她手朝后退了两步,脸色紧绷着煞白:“请姑娘责罚!”一下又重重磕了两个头。
赵冉冉明白过来,两步蹲身下去,这一回她用力板着秋纹双肩,一双眼深深看进她眼底,思量了番后,她长叹口气。
接过薛大伯递来的伤药,她就这么蹲在地上,仔细拨开粘在秋纹额角的碎发,指尖沾了些药膏小心匀开在那红肿处。
没有过多的话,秋纹跪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一面涂药,她展眉诚恳道:“宅院里多有污糟事,你可是怕将来我叫人害你?”
她语意温和眸光悲悯,秋纹听了先是点头,又连忙摇头,眼泪一下落了出来,素来伶俐的口舌此刻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旋紧药盒,赵冉冉拉着人起来,抽过块干净丝帕轻轻擦了擦她面颊,玩笑道:“脑袋最是金贵,妹妹又生得这样貌美,这要是给碰傻了,将来你得觅佳婿,说自家爱妻脑袋不好使,岂不是要算在我头上。”
她鲜少同人绕舌说笑,几句话却将后头两个侍女都引得偷笑起来,秋纹动容,她爹娘死的早,十七八的年纪,单靠自个儿手腕爬到大丫头的位置,侍奉过多位主子,却从未见过赵冉冉这样的,动容间亦真心生了愧疚,收泪又说了两句遂领着人告辞去了。
待人皆走尽了,眼看着戚氏又要刨根问底起来,薛兴伍‘啧’了声忙去截她:“大小姐方才说到稷儿,你们…可是见过了?”
薛兴伍不如戚氏同她亲厚,是以赵冉冉唤他一声‘大伯’,他却还是沿用了从前的称呼。
被丈夫这么提醒了一句,戚氏才猛然想起这个儿子的用处来:“赶紧让他来一趟,我得问问他,既是只中了举人,可是遇着什么贵人,就被派放了户部司农的官职。”
朝着赵冉冉碗里舀了碗鸡汤冬笋,戚氏哀叹自语:“得你指点了三年文章,还是个不够中用的,若能中了进士派放个再高些的官职,依我说,要那样时,那臭小子倒也算配得上你了……”
“阿娘!”赵冉冉心下一惊,忙过去捂上戚氏的嘴。
薛兴伍反应快,一面剧烈咳嗽两声,一面蹒跚着高胖的身子就过去关了门。
“稷弟探了消息,月前借故便调任来了广陵,我没见过他的面,是他想法托人递信进来的。我将你们已然被赦之事告诉了他,也嘱了他好生为官,莫要妄动。”
想到那条被她焚毁的绢帕上,薛稷信誓旦旦的言辞,赵冉冉是不安多过欣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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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又是半月过去,这半月里头段征公务颇忙,薛稷也一时没了动静,赵冉冉在院子看书习字,不仅有集福堂的名厨三顿送来精致羹菜,戚氏更是念叨她吃的少,早晚两回在小厨房里鼓捣些雪耳糕饼之类的点心。
这般闲适的日子让赵冉冉脸上渐渐丰润起来,有时候不小心积了食,也是被霍小蓉缠磨不过,还会同她一道冒雪垂钓,甚至于她还学会了爬树安秋千。
这日腊月初一,雪后初晴。霍小蓉爬上老槐把荡秋千用的麻绳挂得更高了些,而后就催着她第一个上去玩儿。
“我再推高些啦?”
秋千遥遥越过院墙,起起落落间,远处湖岸覆雪。赵冉冉扬声喊了句好,身后力道赫然加重,将她蓦地推向碧蓝澄澈的青空。
她穿着蕊黄的褂子,两手捏紧了秋千绳索,似一片秋叶翻飞,在这般单调的重复里,却生出种天高地阔的畅快来,觉着自个儿下一刻就要跳出三界,凌空翱翔似的,脸上不觉现出些孩子气的神采。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回荡秋千。
忽而推击的力道更大了,她未及喊停,又一次高高飞起,错觉中要腾空坠出去时,心下悚然,忍不住就是一记低呼。
下一瞬,周身一紧,她便连人带秋千一并被人重重抱住。
垂眼胸前,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耳侧吹来湿热气息。
“在府里可是闷坏了,腊月里城中热闹,带你外头走走?”
背后神不知鬼不觉换了人,赵冉冉慌忙跳下来行礼,垂着眼避开半步。
霍小蓉如今天天同她腻在一处,笑嘻嘻地两步跳过来:“冉姐姐出府玩?大当家的,索性我闲得慌,您忙您的,我陪着就行。”
说着话就要挤上前拉人,段征也不介意她的称呼,板着脸扬手将她一把拂开,冷肃至极地乜她一眼,张口说了句:“滚蛋!”
见他拉着人就朝楼里行去,还没玩尽兴的霍小蓉暗骂着啐了口,跺跺脚却也没敢真个追上去夺人。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失手
算起来, 她被困在城南这所行宫也快要一个半月了,来时秋意正浓,如今腊月头上,广陵城的雪都纷纷扬扬都下过好几遭了, 她却连一步都未踏出去过。
快要年关了, 虽说知道外头城里定然热闹, 但要同他单独出去,赵冉冉心里还是有顾忌的。
“天寒地冻的, 你也去再添件衣服。”将她推进东厢后,段征径直入了主屋。
站在门前犹豫了番,她想着还是不该拒绝,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等她添了件深灰的褂袄出来时,便瞧见院子里一身常服的负手而立的男人。
方才他回来时, 穿着绯袍官服荷甲持刀。
而现下, 他一身雅白长袄外罩天青色的坎肩半袖褙子, 垂散了一半的墨发,这是江南儒生冬日里惯常的装束, 穿在他宽肩窄腰的高挑身形上, 不仅毫无违和, 甚至给人一种荏苒风流的错觉。
回头时, 雪后光晕折散在他脸上, 合着今日这一身装束, 愈发显得清俊出挑, 尤其是那一双神采斐然的桃花眼,若是笑起来时, 又不晓得要催断了多少小女儿心肠。
如今他身在高位, 平日里不是戎装便是官服, 就是访友迎客时穿的常服,也都是偏贵气老成的式样。这样随性年轻的模样,倒看的赵冉冉有些出神。
“怎的就添这么点?”段征回头,却是皱眉诘问,“霍嫂嫂没与你置件大氅?”
看着门外侍从牵马而入,赵冉冉明白过来,她摇头解释道:“我日日就在这院里,估摸着也是无用…”
话没说完,段征嗯了句,回身又去了楼上,待他下来时,手里头就多了件玄色披风。
他将披风丢到她手里,接过缰绳一个翻身跨马而上,再从马上朝她伸了手:“坐轿太闷,咱们骑马去,二刻都用不上。”
骏马沿着官道疾驰,一路上雪景壮阔,缩在厚实的披风下,赵冉冉整个人都被裹成了粽子一般。
后背是男人坚实宽厚的胸膛,一路颠簸着被他那么紧紧揽抱着,叫她依稀似回到从前,那时候,四处皆是兵荒马乱的,他护着她南逃,缺衣少食的,吃喝用度也是样样都先照拂着她。
远处广陵城起伏的城墙显现,她终是开口打破了沉寂:“闽地叛乱未降,王爷出府,不带侍卫也就罢了,怎么连佩刀也解了?”
“关心我,怕我被人杀了?”他目视着前头不断放大的城墙,俯身挨近了怀中人,露出衣袖间的暗器,忽而朗然道:“就你我二人,不许再用敬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