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得早!可用过饭了?”许卿娆手里拿着两张后厨刚烙出来的夹饼,还冒着热气儿…递给那书生。
双廊道:“天色尚早,吃完了再赶路。”
“多谢姑娘…”盛情难却,书生手忙脚乱接过夹饼。
迟疑片刻,将方才打好的腹稿说给她听,文邹邹长篇大论:“在下想了一夜,觉得姑娘说的确实有理,在下腿脚不便实在难凭己力回乡…但又实在羞愧冒犯姑娘,在下这有攒下的五钱碎银子,权且当路费,望姑娘万莫推辞!若有不足,待在下回乡以后再还姑娘…”
许卿娆觉得他啰啰嗦嗦的样子像极了念叨自己抄书的老爹,接过他的碎银子揣进兜里,笑吟吟:“你一口一个在下,还没问过怎么称呼你呢?”
“啊…对…在下方静言,方圆的方,风平浪静的静,微言大义的言。”不敢看她的眼睛,脸又红了。
“我是阿娆,这位是猫儿。”许卿娆着意隐去真实名姓,与方静言招呼道。
“阿娆姑娘,猫儿姑娘。”方静言又与她二人拱手一礼,老实极了。
吃完了早饭,主动揽下的驾车的活计:“两位姑娘待会坐在车里,由在下赶车。”
“如此便劳烦方公子了。”许卿娆自然也没什么意见,倒觉得这方静言有礼有节是个可交之人。
拉着还要再推辞的猫儿上车,“你来陪我说话儿。”
车走起来,并不避讳在外面的方静言,与猫儿闲聊:“还没问过,你是何时到我家里的?”
“属…我一家都受夫人照拂,夫人带着我娘进京时,将我父亲留在家中看顾世…大公子。后来,我母亲随王妃遇难,父亲下落不明,我便跟在大公子身边。”猫儿觉得此时说这些不妥,见她执意,只好换了称呼大而化之。
说起这段家破人亡的往事,她神情宁静,既无悲痛也无怨怼。
“王…老爷得知姑娘的下落后,大公子便将我派到姑娘身边看顾。猫儿过去只听公子的吩咐,如今回了云南…姑娘是可以信任我的。”
“我知道。”许卿娆与猫儿过去十年里只见过寥寥数面,却知道她一直在自己身边,所以并不觉得陌生。
从前在许府时,有藏云日日在外盯着,实在不方便与猫儿亲近。如今到了云南,前面保不齐就是龙潭虎穴,总要认清身边的敌友…
如今知道她是自己亲娘留下的人,才放心将疑问问出口:“如今家中都有何人?除了姨娘,我爹还有几房妾室?兄弟姐妹们个性如何?”
“郡…姑娘…夫人去世后,老爷并未再纳妾室,但与二夫人感情和睦,除了二姑娘之外,还有两位公子,一位今年十四、一位十二岁。”
许卿娆难得皱眉,心里盘算着殷氏两个儿子的年岁,柔和娇憨的面庞初现怒气戾色:“这么说…她的儿子,是在我娘热孝期间有的?”
想起民间对淮南王与其妻鹣鲽情深的说法,冷然讽刺道:“还真是…深情。”
“姑娘…”猫儿今年二十五岁,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
深知她从来皆是个随和甜美的性子,蓦然看到这样的神色…惊讶之余心里竟松了口气。
殷氏很会笼络人心,这些年虽无王妃之尊,可王府上下俨然视其为主。原本还担心姑娘性子单纯柔弱唯恐受了委屈,如今知道她心有成算便安心了…回了王府,总不会被任人欺负了!
“两位姑娘,前面似乎出了事故。”方静言坐在外面,听她二人交谈开始,便从包袱里扯了两团棉花将耳朵塞住,断断不闻他人是非。
反手叩了叩车厢提醒:“咱们好像走不动了。”
“出了什么事?”许卿娆拉开车帘也搭坐在方静言旁边,见他耳朵里毛茸茸两团…没忍住笑出声来:“你…哈哈哈…你真是…迂得可爱!”
“阿娆姑娘…”本来没什么,方静言向来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被她一笑,耳根子又烧了起来:“我…我…不方便听两位姑娘说话。”
“前面是喜事?”许卿娆扶着肚子笑过,眼见不远处敲锣打鼓,满眼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少见民间娶亲也觉得新奇,便拉过缰绳催促着马儿往前走:“走近些瞧瞧。”
“放开我!”那穿着喜服的新娘竟然把着轿门不松手,任人拉扯着,往路的另一侧哭号得凄凄惨惨:“娘!娘!”
“这是…哭嫁?也太夸张了些…”许卿娆见过她姐姐成婚时的场面,心里却觉得十分不对劲。
跳下车辕又往进处走了几步,才看出玄机!
路那头的娘家哪里是嫁闺女喜气洋洋的模样,家门口还挂着白幡,满地皆是纸钱,分明是在做丧仪!
在看这头新娘的喜服分明也是才套上去的,外面一圈还露着麻衣孝服…
哪里是娶亲,分明是抢亲!难怪哭得这样惨烈!
“放开她!”还没等她招呼猫儿出手,方静言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将那姑娘拉到身后…
怒不可遏指着满脸横肉似新郎官模样的人,痛骂道:“光天化日竟敢逼婚强娶!你们知不知道还有王法!”
“哪里来的臭书生!多管闲事!”新郎官见他势单力薄,俨然没放在心上。
不耐烦极了,吆喝抢亲的随从:“把人拉开!给我往死里打!”
许卿娆看着且泥菩萨过河的方静言还有心见义勇为,哭笑不得…她才算知道,这人的腿是怎么伤成这样的了!
带上帏帽避开人群,与猫儿道:“帮她将事了了,别耽搁太久。”
猫儿手脚利落下车,先抬腿踢开拉扯着方静言的虾兵蟹将,三下五除二将方静言与那姑娘解救出来。
“晦气!”新郎官啐了声,懒洋洋对着身后敲锣打鼓的随从颐指气使:“都给我上!这小娘子生得也不错,一起绑了带回去!”
这群乌合之众哪里是暗卫出身的猫儿的对手,不愿恋战,足尖轻点越过众人直接将那新郎踢下马。
拉着他的猪头避开众人,露出手里的淮南王府令牌:“看好了。”
“姑…姑奶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新郎官是云南边上乡绅家的儿子,只敢横行霸道乡里,如今撞见了真神吓得屁滚尿流。
“走…快走!”话都说不利索,连滚带牌带着随从逃之夭夭,临走前连连作揖:“小的不敢了!多谢姑奶奶饶命!”
一旁泣涕涟涟的新娘如蒙大赦,拉着方静言千恩万谢。
方静言连连摆手,直呼不敢当,指着许卿娆与猫儿道:“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没帮上忙,你该谢谢这两位姑娘。”
“黄莺谢谢两位恩公!谢谢两位侠女!”
“快起来。”许卿娆看了这片刻,觉得事不作伪,将人扶起来脱了那碍眼的喜服,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是在这附近山上采药为生的医女,前些日子我娘不慎从山坡上滑落摔伤,得了乡绅家的儿子搭救…虽然到底还是没能救回我娘…”黄莺呜呜咽咽,说起身世来更是凄惨。
“本以为他是好人,可…可却在我娘尸骨未寒时,见色起意遇强娶我…老天开眼,遇上了几位恩公!”
许卿娆掏出两锭银子交给她,安慰道:“你既有一技之长,想是不愁生计的,收下这些银子找个安身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姑娘!黄莺无父无母,今日姑娘走了,那恶霸定然是又要追回来的!”
黄莺猛地跪下,攀着许卿娆的手臂苦苦哀求,甚是可怜:“一看姑娘便是好人家出身…求求姑娘,收留黄莺做个使唤丫头,黄莺愿为奴为婢以报大恩!”
这些银子,足够她远走高飞再安身立命了,却非要留在她身边为奴为婢?好好人家的姑娘,谁会愿意卖身与人?
许卿娆勾唇,本以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眼下看来…自己是被当成了磨道的驴子——任人牵着鼻子走!
亲手替她擦了擦眼泪,顿了顿…忽然有些为难作态,试探道:“只是,我家中也不过寻常小富,你到了免不得要做许多粗事,怕是要荒废了你的好医术。”
“黄莺不怕吃苦,只愿跟在姑娘身边有一容身之地,侍候姑娘报恩!”
许卿娆面上仍是一派天真情切,垂眸打量着梨花带雨的丫头…淮南的确民风淳朴,连迎客的礼仪都别开生面!
按住瞧出蹊跷要出手的猫儿,蹲身扶起黄莺,双瞳剪水动容道:“我最看不得好好的女孩子受难,你…你若不嫌弃,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做个粗使丫鬟可好?”
“姑娘大恩大德!黄莺来世愿意结草衔环来报!”黄莺连连叩头,端得是情真意切。
“阿娆姑娘为人仗义!静言钦佩,自愧不如!”一旁的方静言哪里看得出旁的门道,只觉得许卿娆如天仙下凡,自惭形秽。
第19章
“圣旨到!太子殿下接旨!”八月十五休朝,辰时一早,孙公公带着礼部和太常寺官员出宫往太子府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正一品淮南王之嫡女,嘉南郡主沈思云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太子冠年,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沈思云待宇闺中,与太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太子为从一品良娣。一切仪典比照正妃之尊,交由礼部与太常寺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儿臣接旨。”
“奴才贺喜太子殿下!”孙公公双手交过圣旨,满脸喜气。
抬手示意未完,又从身后接过一卷旨意,继续宣读:“正一品辅国公之嫡女裴明蕙娴雅大方、敬慎居心,特将其许配与太子为正二品良娣,择良辰入府。另,赐国子监祭酒嫡女宋互爱芝为正三品太子良媛,钦此!”
孙公公见他迟迟不动,笑意不改将旨意塞到人手里:“太子殿下,接旨吧!”
“孙公公,父皇他在…”
“太子殿下,皇上吩咐奴才带话儿给您:朕体谅你的心意,你也要担当起东宫安稳朝局的责任!若不娶这两位,那许氏也莫娶了!”孙公公看着太子殿下明显是不情愿却按耐着皇室颜面未发作,心惊胆战将皇上的原话说完…
顿了顿…耳语:“奴才托大说句僭越的话,皇上是向着您…七殿下可是以正妃之位相求,皇上都没答应。”
话落,不给他再反悔的机会,转身带着众人放下赏赐离开。
“殿下,辅国公府的裴大姑娘在府外求见。”霍封进来回禀,心说奇怪…虽然下了赐婚旨意,可裴大姑娘从来是有口皆碑的守规矩,金日贸然找上门来于礼不合啊!
“让她进来。”赵齐展开明黄卷轴,面无表情看着上面的两道旨意,心思莫测…
“臣女裴明蕙见过太子殿下。”裴明蕙聘聘婷婷进来,向来平静如水的双眸难得作乱滑过涟漪,飞快扫过稳坐上首的人。
见他不言,朗声稳稳道:“臣女请太子殿下屏退左右。”
赵齐这才抬起头来打量着下首跪着的人,他对裴明蕙没什么印象,不过是个镶在框子里的木头美人罢了…
可今日,显然有备而来。“霍封,退下。”
“臣女今日来是与太子殿下交易的。”裴明蕙端着的手在袖中握成拳,强撑着胆怯望进那双多年来时时疏冷的凤目里。
若非那日他在殷国公府门前替许家姑娘出气,自初见起已有十二载,竟不知他还有那样活生生意气风发的时候…
“交易?以何为易?辅国公府的兵权?”赵齐挑眉,反而语气轻慢,并未如朝上所想的那般看重兵权。
“臣女不敢,不论殿下娶不娶臣女,并不影响辅国公府的兵权是否效忠殿下。”
这话说得奇怪极了,既像是在明说辅国公府忠于皇室正统刚正不阿,却又像在暗示…将她自己与家族划清界限。
“臣女知道殿下若不想娶,即使圣旨下,也有许多法子让臣女进不了东宫的大门…只是…”
仍是不疾不徐的语气,说出的话却试探着露出锋芒:“若臣女今日无功而返,明日此时许卿娆便是淮南王府郡主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南楚。皇上虽舍不得处置太子殿下却难保父子离心,更不会轻饶许家的欺君之罪,便是淮南王府,也免不得身陷囹圄,许姑娘亦会成为众矢之的...”
倒是小看了辅国公府…赵齐今日既敢为了许卿娆与天下撒这弥天大谎,自然不会没有应对之法。
摩挲着指间的扳指,不以为意轻笑:“你在威胁孤?”
“臣女不敢。”裴明蕙听见他的声音总算有了起伏,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像是听见了战争的号角,愈发雀跃。
抬眸,神色像是个横刀立马为自己前程搏杀的将军,掷地有声:“臣女只是想让殿下明白,除了辅国公府的半块兵符…臣女还能带给殿下更多。”
她起身往他身边靠近步余,放在桌上一张折好的信笺,吐气如兰:“我知道,殿下最在意的事,远不止许卿娆…只有我,能替殿下解惑。”
赵齐不动声色展开那张纸阅毕,随手扔进炭盆里。抬眸再看裴明蕙多了几分玩味,勾唇:“有意思。”
裴明蕙退回原位,不似方才那句话的底气十足,而是将姿态放得极低…“臣女知道殿下心有所属,是以并不奢求殿下垂怜。”
却毫无自怨自怜之相,而是当真好似只在执行一场交易:“无论今日还是将来,臣女不求权位、不求子嗣、亦不为家族求官,只求于东宫一容身之地。”
言尽于此,裴明蕙迈出高门,迎面见此时本该不在京中的三皇子浑身是伤疾驰而来,于东宫门口下马…
只屈膝微微见礼,并未着一词。
“三殿下?”霍封迎出来,显然意料之外…殿下从九江府回来不过七日,三殿下此时正该在梅江查案,怎么跑回来了?
三皇子不露痕迹扶着马不动,目送裴明蕙走远了…扶着心口猛地呕出一口血来,呲牙咧嘴招呼着霍封:“快来扶我一把!”
“三殿下!”霍封大惊赶紧招呼着人将马迁走,把府门前血迹清扫干净,火急火燎架起人往府里去:“宣太医!”
“别宣别宣!”三皇子按住他,平时最喜干净的人浑不在意用袖口抹了唇边的血迹,急不可待:“带我去见你们家殿下!”
“五弟…璟淮!”到了书房的三皇子却不见他人,心急如火也顾不上君臣礼数扯着嗓子喊人出来:“赵齐!”
赵齐应声出来看他这副狼狈样子,不问缘故先握住他腕脉,皱眉,与霍封道:“召常寿来。”
扔了块干净帕子给他:“谁将你伤成这样?”
“你先听说我!”三皇子猛地咳了两声将嗓子里碍事的淤血呕出来,胡乱擦了把手,从胸口鼓鼓囊囊地贴身掏出几本残缺不全的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