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华顺手也拿起几张,乍看字形是女儿家的簪花小楷,可这笔锋错落,替划银钩…怎么有点熟悉?
想是字如其人,了然称赞:“贤侄女可是写了一手好字啊!”
“也就这手字,还算拿得出手!”许知足从来便是慈父,挑眉,颇有几分得意神气,不吝炫耀道。
“爹,接下来抄什么啊?”
“容我想想。”许知足每回布置的诗文都是些精心挑过的,其中不乏女德、闺训这等,能让她知道些日后成家的规矩。
许卿娆眼珠儿转了转,灵机一动:“不如吴伯伯替卿娆出题,翰林大儒的学问,总是最好的。”
“你一家既要南行,便抄本游记…就《江南风物》吧。”
“好嘞!卿娆多谢吴伯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阵风儿似的。
“这性子!”女儿无忧无虑,许知足自然乐见。
只是想起并非所有人都能如父母一般,纵她无拘无束…便有些犯愁:“唉…”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吴清华不以为然,半是开解半是真心:“我倒觉得,卿娆日后是个有福气的。”
“老爷!”府中管家一溜小跑来寻人,气喘吁吁:“圣旨来了!”
天知道,他们许府上次接旨,还是三十年前老爷中了同进士那回。
“圣旨?”许知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近些日子面圣虽多了些…可想他也没什么错处。
吴清华作为翰林院大学士,是皇上身边常来常往的红人,猜皇上的心思十之能中七八。
联想近日皇上频频召其入宫,心里有数是许知足这块金子到底没藏住,拱手朗声笑道:“知足兄!喜事临门了!”
“明武二十年七月癸丑,皇帝诏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材,翰林院编修许知足,日试万言,宣德明恩,弘奖风流,朕甚嘉之。其加封正五品翰林院侍讲,即日参与朝史编纂之务。钦此!”
中书宣旨太监打量着许家的门庭,七品府宅,用度谨不逾矩,却处处得见风韵雅致,倒是个妙人!
笑吟吟道:“许大人才高运蹇多年,如今终于囊锥露颖,可喜可贺。”
“呃…臣领旨…谢恩。”许知足从来口角生风,此时木木然接了旨…想起前些日子在皇上面前赏画时得意忘形,没忍住搬文弄墨,恨不能抽自己两巴掌。
这下可好…西北的肉、东南的蟹、江宁的酒糟…统统梦里见!
“有劳公公。”吴清华得偿所愿,能继续与好友共事,笑得见牙不见眼。
伸手拍了拍他后肩,替他打点:“许大人多年怀才不遇,还请公公不要见怪,待回宫复命时多多美言。”
“吴大学士说的哪得话,许大人得了皇上青眼,咱家贺喜还恐不及。”公公见吴清华举动,便知他二人熟稔,自不会拂了他面子。
收了赏银,又赞道:“许大人好福气,东宫选妃在即,许大人如今扶摇直上,贵府姑娘也跟着沾光。”
“啊?”许知足如受当头棒喝,傻了眼:“劳公公…再说一遍?”
“大人家有姑娘已至笄年,赶上了太子殿下立妃的好时候。”公公哪知道许知足的心思,眉开眼笑当好话说。
“内侍省的消息,这半日便会来,大人静候佳音便是。”
送走了宣旨太监,许知足看着手里的明黄缎子…两眼一抹黑差点儿晕了过去!
他的掌上明珠!藏得好好的!怎么就…就要入宫待选了呢!
念念叨叨:“飞来横祸!飞来横祸!”
辞了吴清华,许知足脚底抹油往内院去,呜呼哀哉:“夫人啊!这可怎么是好啊!”
“圣旨不能违,又有什么法子?京城高门显贵多的是,也不见得就选中了咱们家姑娘…”
许夫人林氏素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此时倒比许知足镇静许多,将收拾了一半的行装又打开,盘算着真到选秀时…如何给女儿扮丑…
手里的活忽然停住,想起了陈年旧事…恍然不可置信道:“你说…会不会是太子殿下…有意为之?”
“什么?”许知足打了个激灵…
这事他夫妇二人从未与旁人提及,并不代表他当年没认出,那个满身是伤误打误撞摔进了他家后院的孩子,是太子殿下!
赵齐当年逃险时为避耳目,虽然脱了太子宫服只穿着一身里衣…
可许知足精明于人情世故,几日相处便觉出稚子举止不凡,再联想京中内外的动静,自然不难猜出其身份。
之所以缄口不言,是不想卷进宫闱纷争…
当今皇后出身太后母族,凭太后力保才登上后位,却因外戚跋扈之故遭皇上不喜。中宫嫡出的大皇子早夭,太后又将先良嫔之子自出生便送到皇后身边,充作嫡子教养。
太子生母静贵妃,出身大族殷氏,传家百年。其父乃皇上先师,配享太庙。
皇上力排众议,明晃晃地偏心偏爱,将当年尚在襁褓中的五皇子立为太子。其母静贵妃摄六宫事,位比副后。
这二十年,于内,静贵妃母子架空了中宫;于外,皇上雷霆手段,直接收拾得太后母族灰溜溜滚回老家。
而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说不得…
“不会…这么多年过去,太子殿下从未过问此事,显然是不愿意旧事重提。”许知足并不觉得自己有功,不过机缘巧合,若有得选,他才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他当年见太子殿下伤好得差不多了,才在门前挂了牌子,故意泄漏行踪逼他离开。
太子殿下不愿意旧事重提…吗?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这厢,许卿娆在父亲跟前交了差,回书房翻翻找找也不见那本江南风物…
“唉…”抖了抖裙子上的浮灰,将后窗推开个小缝,轻车熟路翻了出去。
探头探脑…“藏云你在吗?布谷!布谷!”
自后墙轻飘飘翻过一人来,无论面貌衣着,只四个字形容…平平无奇。
哭笑不得:“许姑娘…属下与您说了多少次,实在不必…学鸟叫。”
布谷鸟打春,眼下都是盛夏了,哪来的布谷布谷?
见她两手空空,问道:“书呢?”
“今天我爹布置的是江南风物,家里并没找到这本书…你让璟淮哥哥自己想办法。”
许卿娆圆滚滚的杏眼清清亮亮,像是蓄着两汪碧潭的水,一眼便汪得到底。
成日抄那么些书,她还哪有时间做别的,自然…要有个枪手。
一刻钟后,许二姑娘的作业,落在了东宫的案头上…
南楚太子,赵齐,字璟淮。
作者有话说:
据不完全统计,太子殿下这十年里抄过的书如下:《全诗》《女诫》《内训》《全词》《女论语》《闺训》《列女传》《孝经》《女则》....
许知足:为了女儿知道些成家以后的规矩...
第3章
明武八年四月,永和宫静贵妃之女——长乐公主,勿食了膳房端给太子的羹汤,身中鸩毒不满五岁既夭…
那次贵妃省亲,是皇上为了慰其失女之痛,格外恩赐。
赵齐那日伤得迷迷糊糊,强撑着一口气跌进了许府的大门。
再醒来时,许卿娆手拄着一张白嫩嫩的小脸,倚在他床边,笑盈盈地问:“哥哥你醒啦?”
他下意识便觉得,她是替妹妹长乐救了自己。
在许府那些日子,每每面对面对许卿娆那双清凌凌的眸子,赵齐都很难说不。
愿打愿挨,太子殿下“为了五斗米折腰”,替许家二姑娘写大字,一写…就是十年。
后来…大概是许卿娆十二岁时,已渐显露倾城之色,许知足慈父远忧,愈发加严了府上的门禁。
许卿娆每次想出门玩,只好求助这位向来有求必应的…璟淮哥哥。
赵齐亦不记得是何时心喜…只是顺其自然,放任着自己潜滋暗长的情愫…
四年前,皇上欲替东宫议亲时,他托普觉大师出面诌了个不宜早婚的借口,等着许卿娆及笈。
他出生便坐上这储君之位,大权在握,不需要以姻亲为助力。
许府门第低,他便替她抬高;被养在深闺的姑娘懵懵懂懂,他便亲自教她喜欢自己…
这世上并非所有事情都要权衡利弊,他知道自己明明白白地喜欢许卿娆,足够。
...
赵齐将手里这本《江南风物》略翻了翻,放在一旁留待处理完了政事再替她写。
“宣旨的太监去了许府?”
“是,许大人那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上降罪呢!”
藏云将殿下前日才抄完了给许姑娘送去的《闺训》收到后面的书橱里,心里有些得意…
我就是殿下和…将来太子妃的,鹊桥!
亏坊间这些年还传太子好男风!我呸!等太子妃亮相,闪瞎他们的狗眼!
“……”赵齐抬头看了一眼不明原因双眼放光的藏云,本来老成持重的人,性子怎么越来越像许卿娆了?
“你去殷国公府侯着她。”
“属下知道了!”藏云满身干劲,自己替殿下与许姑娘传了十年信,终于要成全好事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许知足是真的坐愁行叹,他家闺女,那心思剔透得玉人儿一般,要如何在后宫那腌臜地界活下来!
扼腕顿足:“唉!都怪我!”
“与其在这长吁短叹,倒不如准备些银子给闺女用作宫中打点。”
林氏对闺女要进宫选太子妃这事接受良好,觉得许知足爱女之心实在是太过了,简直到了杞人忧天的地步。
“那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且说能不能选上还不一定。”
许知足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觉得这事蹊跷,却无迹可寻。
又急又气,拍了下嗡嗡直响的耳朵,愁眉苦脸:“宫里的人哪个不是成了精的?就咱家闺女那二两心眼,还不被人囫囵着吃了?”
“退一万步…就是选上了,阖京皆知太子殿下不好女色,这些年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妖桃艳李的事,可想后院也是干净的。”
林氏本就觉得许知足太过偏疼小女儿,她倒觉得,若是卿娆能入宫,对长女卿仪正是个帮衬。
若卿娆真成了太子侧妃,卿仪也不必常常因为娘家门第低,在京中贵妇交际里受委屈…
“爹!娘!唤女儿来什么事?”
许卿娆手里拿着刚扎好的风筝,发髻上还挂了截儿细长条的彩纸,随她走动飘飘漾漾,像是凤凰的尾巴。
“娆儿啊…娘问你,可愿意进宫去?”林氏没理他,将女儿拉过来,细细端详着…
心里十分得意,便是画上的仙女儿,也不及自家女儿好看。
“好啊!反正都是要嫁人的,嫁到谁家都一样…”许卿娆成日困在家里,每年只元宵中秋才能大大方方出去热闹热闹,正盼着摆脱她爹的管束到外面撒欢儿。
“嫁给太子你也愿意?”
“愿意啊!”许卿娆知道她老爹的主意,以后就想招个文邹邹的书呆子做上女婿。
家里有个管教她抄书的老学究就够了,要是再来个成日经史子集的夫君…摇了摇头,噩梦惊醒般抖了抖…
想到她爹总不能逼着太子抄书,反而跃跃欲试起来:“怎么了?太子到咱家提亲了?”
“诶呦…”许知足看着女儿没心没肺的样子,往日最喜欢,今天却越发头疼!
不通俗物、不懂人□□故、心思简单!
“你看看!这分明是个孩子嘛!她懂什么?”
“娆儿听娘说…”林氏摁住一旁的许知足。
想法子说得委婉些与女儿解释:“进宫吧…日后可能也有烦心的事儿,比你姐姐婆家的事,还要心烦…”
“我知道!宫斗嘛!”
许卿娆床底下藏了厚厚一摞画本子,时下流行的《清平山小说》、《贪欣误》、《五代史平话》、《伐纣书》…应有尽有,都是藏云偷偷拿来给她的。
手里还摆弄着她的风筝,漫不经心:“我又不喜欢太子,好吃好喝就是了,谁与我斗?”
忽然想起,早前与璟淮哥哥约好了八月十五要一起到城外荡秋千…忙问道:“何时入宫?”
“七日后。”许知足不情不愿道。
“我知道了!”许卿娆扔下风筝便跑了出去。
“怎么了姑娘?风筝呢?”从小跟在她身边的婢女荔枝正在院外等着,见她一阵风儿似的跑出来,不明就里。
“我七日后就要进宫了,赶不上中秋了!我得出去与璟淮哥哥说一声!”许卿娆倒没觉得进宫是个多大的事,反而是与人失约更严重些。
回了院子,从柜子里拿出件荔枝平时穿的小丫鬟衣着换上,又塞给荔枝件自己的衣裳,三下五除二拆了发髻…
扮成丫头偷偷出门玩的事,许卿娆不是第一回 做了,熟便得很!
“今儿老爷可在家呢姑娘!”荔枝是个没主心骨的,五岁起便跟在许卿娆身边,说什么听什么。
嘴上拦着,可手上换衣服可一点没慢下来…
“没事没事…我只一刻钟就回来!你还是躺床上装着午睡!”
许卿娆将荔枝推进去躺着,又放下了帷幔。影影绰绰地,还真看不出来里面是哪个…
推开门对外喊道:“成妈妈!我要午睡!没事别来叫我!”
“知道了姑娘!”成妈妈从前是她的奶娘,日常照料着她的大事小情。
许卿娆手里夹着帷帽,推开后窗翻出去,数着后院郁郁葱葱半人高的盆栽,到第五棵跟前儿停下。
连拉再拽,推开个窄窄的缝隙,后面竟然遮遮掩掩藏着个狗洞,刚刚能容一人通过…
“早知道不让藏云走那么快了…”叹气一声,旁人家的姑娘都能出门玩,就连大姐出嫁前也能去个诗会、赏花会的,偏爹爹就将她管得这样严!
先将帷帽扔出去,自己勉勉强强挤了过去,又将手掏进来,憋着口气将里面的盆栽又拉回原位。
许府身后是个她爹捐钱修的学堂,又请了个先生,专教穷人家的孩子念书。
这狗洞外面便是学堂的稻草房,许卿娆当初把洞挖在这时,便是看中了这位置隐蔽又少有人来…
戴上帏帽,抖了抖身上粘着的稻草,一溜小跑着出了学堂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