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是许姑娘,而不是淮南王府的嘉南郡主,显然早有耳闻。
“舅母,这位便是卿娆。”赵齐眼角眉梢都蒙着暖意,与她坦白介绍道。
“你还知道回来!”传闻中病入膏肓、随时要驾鹤西去的大燕皇帝,满身烟火气地从边上的小厨房出来,骂起人来那叫一个中气十足。
瞥了眼满脸错愕的许卿娆,只用鼻孔出气:“沈居的闺女?”
若非沈家这尊门神,他大燕的铁骑早就踏平南楚,天下归一了!
“嘴硬心软!这一年为了担心你的处境,寝食难安,快去哄哄他!”皇后摇头失笑,两个人一个性烈如火,另一个则如春风化雨,般配相宜得紧。
拉着许卿娆往正殿去,满眼都是喜欢,亲切得很:“我总算见着你了,让他们忙去,你陪我说说话儿。”
“好。”许卿娆反倒有些无所适从,都说君子远庖厨,可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却一前一后进了厨房,真是大开眼界!
这大燕皇宫的气氛…着实,与她想象的,太不一样了些!倒让她想起在许家时,每逢年节,也是这样吵闹热闹着。
室内布置典雅温馨,皇后拉着她在小榻上坐下,一切都是暖融融的,问她道:“可见过淮南王了?”
“是,父王一切都好。”许卿娆揣着几分小心,毕竟淮南王府世代安居南境,与大燕的处境尴尬。
“你别紧张…虽然燕楚两国于政局上势同水火,可南境这些年来,却是最安稳和平不过的地方。”皇后知道她在想什么,拍了拍她的手,笑盈盈提起沈居的语气平和。
与她解释起其中的悬机来:“这要多亏长公主结下的善缘…”
长公主燕晴与当今燕皇是龙凤双生子,与前来和谈的三王爷一见钟情后,执意嫁去南楚。
后来的风波里,沈居与霍霖两人仗义驰援,保住了赵常译和燕晴夫妇二人的命,才有今日的储君成王。是天不绝燕,万般皆是命!
大燕皇室上下皆感念沈居的恩情,在淮南王妃遇刺于京后,便知知淮南王府在南楚朝中面临着鸟尽弓藏的危局。
皇上一方面与沈居私下盟定百年休战之约,可明面上仍是做戏遣燕军做戏袭扰南楚边境,使南楚皇帝不敢轻易对淮南王府砍下屠刀。
“竟是如此。”许卿娆了然,不由得感叹命运机缘的玄妙…
“至于殷氏…别怪你父王,这些年他也很不容易。”皇后年轻时与淮南王妃也是往来密切的好友,看着许卿娆仿佛得见故人,
“这些年,南楚皇帝始终不曾放弃对于淮南王府的打压。你母妃当年,是听信南楚皇帝放出的长公主还活着的假消息,才不顾身孕赴京,却遭了那样的意外…”
她是个心胸开阔之人,再说起旧事语气中只是遗憾和胜券在握的笃定,没有怨毒。
“南楚皇帝,是知道你父母情深意重,想借此机会打击他一蹶不振,好让殷国公府吞了淮南王府。后来,为了配合长公主布下这局棋,你父王掩人耳目假装与殷氏相敬如宾,按南楚皇帝乐见地给她儿子,养着她的野心。便是为了保存兵权,同时给璟淮…在南楚朝廷里的布置争取更多的时间。”
“卿娆明白了。”许卿娆不是个爱哭的人,可听起过去种种,人人皆不易,不禁泪盈于睫。
“如今你二人如此,我们做长辈的看着,已经是再欣慰不过的事。”皇后拿出个小木盒,里面装着块刻着百福字的玉佩,亲自穿在红线上替她戴到了颈间收好。
“这玉佩是当年我有身孕时,给未出世的孩儿准备的…”
她信命且知足,能在皇室里一生一世一双人已然是上天格外眷顾,不敢再怨膝下空空,与许卿娆道:“我与你母妃是手帕交,你便与我女儿是一样的。我没有养女儿的福分,日后有你在身边…也算是全了我与她的情分。”
“卿娆谢皇后娘娘。”
“还叫得这样生分?”皇后笑着睨她,热络期待得很:“与璟淮一样,唤我舅母吧!”
“舅母!”许卿娆俏生生两个字,惹得她心花怒放。
该说的都说过了,皇后攀窗看着外面小厨房的动静,拉着她往出走。提点道:“至于应下南楚遣县主来燕和亲,不过权宜之计,你且莫挂在心上。”
“卿娆明白璟淮哥哥的心,舅母别担心。”
皇后见她说这话时,面上虽然挂着羞涩,可清泠泠的眼神坚定,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儿家。
越发喜欢:“有你,是璟淮的福份。”
和和气气用过了晚膳,二人与帝后告辞,赵齐遣散随从拉着许卿娆一边逛着皇宫,脚步悠闲往安福门走…
“舅母都与你说什么了?”赵齐问。
她方才与皇后饮了两盏,此时鼻尖脸蛋都是粉嫩嫩的,喜人得很。
“说…”许卿娆只是微醺,觉得兴奋地有些飘飘然,拖长音买起关子来…
拉着他的手左摇右晃,得意道:“舅母说…有我,是你的福气。”
赵齐眼里像是盛着月光星辉,情到浓时,刚要将人拉回怀里…
“老身…给成王殿下请安!”安福门停着丞相府的马车,有老妇人颤颤巍巍迎上来,盯着许卿娆:“云儿!”
“这是…”许卿娆知道眼见和蔼可亲的老夫人是在唤她,却不知这是个什么人物,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应对。
求助赵齐:“这是哪位?”
“先栾太傅的遗孀,阿娆的外祖母。”赵齐没想到栾家来得这样快,近日事多,还没顾得上与许卿娆提及淮南王妃的母族。
许卿娆的外祖父栾世同曾是当今皇上为太子时的太傅,十五年前得知淮南王妃遇害的消息之后,惊怒交加下猝然长逝。
如今的栾府是由老妇人何氏当家,长子栾经官至中书,满门书香、世代簪绬。
“云儿!我是外祖母!”何氏乍一见到许卿娆那张与早逝女儿一般无二的面庞,哪里还忍得住相思之情,将人拥在怀里泣不成声。
“外祖母…”许卿娆原本便是性情中人,今晚又听皇后说了许多旧事…
原本对素未谋面的先王妃的孺慕之情,被何氏这一哭也引了出来,感慕缠怀,跪下见晚辈礼:“是云儿不孝!才来拜见外祖母。”
“好孩子!好孩子!”何氏对她是源自母性血脉的天性亲近,拉着她不放手。
介绍起身后众人:“这是你大舅舅,他是最疼你母亲的!这是大舅母、你二舅舅…都惦记着你!”
一一见过礼后,何氏这才想起身后跟着的成王,恭敬道:“有劳王爷照拂,云儿便由老身接回家中了。”
“阿娆?”温香暖玉扑了个空,赵齐当然不愿意放手…
却见那没良心的小东西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噎噎:“璟淮哥哥…我…我想陪陪外祖母。”
第29章
燕历咸和三十二年,南楚明仁县主奉皇命使嫁和亲往燕,随行陪嫁两百六十人,落于城外驿馆。
“姑娘,这燕人也太轻狂了些,好歹您现在是代表朝廷来和亲的县主!”辅国公府的小丫头百合也随裴明蕙这位明仁县主一道陪嫁来了大燕,口无遮拦的性子也没见收敛。
打量着房间里空落落的摆设,心气不平:“好歹您也是嫁来做成王正妃的,不去成王府便罢了,怎么宫里就随便打发个太监来接!这不是摆明了没将咱们放在眼里!”
“异国他乡,燕楚失和,人家又凭什么把细作放在眼里。”裴明蕙没再斥她,而是换下了火红的嫁衣,安之若素端坐在书桌后写信。
用火漆封好,交给百合:“你出去一趟,想法子将信递去栾府。”
“啊?”小丫头傻了眼,小声纠结道:“这周围都是皇上派来监视咱们的人…奴婢怎么出去啊?”
这两百六十名随从,名义上是和亲陪嫁,实则另有密旨在身上。和亲…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一刻钟后,屋内哗啦几声碎响,百合着急忙慌推开门大喊:“县主不见了!”
急得脸儿煞白,与外面的侍卫们道:“快去找人啊!愣着做什么!”
自己则趁乱顺着门边溜了出去,没头苍蝇似的乱找,栾府…栾府到底在哪啊!
“把信给我吧!”藏林不知道打哪冒出来,拦住百合的去路。
“你…你是谁?”她捂着信,防备心重得很,抵死不给。
“我是栾府的侍卫。”藏林说起谎来都不带打草稿的,摸出块令牌在她眼前晃了晃,“看清楚,我真是栾府的侍卫。”
“那…”百合回头留意着远处驿馆鸡飞狗跳的动静,又结果令牌看了看…的确是刻着个栾字:“给你!交给嘉南郡主!”
回到驿站,百合扯着嗓子喊起来:“县主!县主你在哪?”与众人一起假意楼上楼下地奔走搜寻。
“怎么了这是?”听到她的动静,裴明蕙从房里姗姗来迟。
“我不过在内室小憩了一会儿,怎么了这是?”
看着外面折腾得兵荒马乱的,莞尔:“我没事,都散了吧。”
入夜,亥时一刻。
裴明蕙打开窗户燃了迷香药倒百合,探了半个身子,敏捷轻盈地跳了出去,留百合在床上装睡。
兜兜绕绕走到了后院的小树林里,看着一身黑袍隐入夜色的身影,了然:“别来无恙。”
他回过头来,面上的神色看得不甚清楚,声音冷若冰霜:“县主往栾府送信,何意?”
“明蕙是该称您成王?还是太子殿下?”裴明蕙又走近了数步,想借着月光再将他脸上的神情看得清楚些…却终究是徒劳。
没听见他的回应,叹自己痴心:“只有事涉嘉南郡主,王爷才会亲自来见我,不是吗?”
顿了顿…却不如上一次那般笃定,反而有些自嘲的语气在里面:“我又是与王爷来做交易的…用南楚皇帝在幽州城的布置,来换…”
经过这数月里的种种,她从一开始的胜券在握,逐渐看清了自己的位置——不过各方博弈的一颗棋子。
“成姨娘已经被本王的人接到了幽州。”赵齐开门见山,将手中的信物扔给裴明蕙。
自从裴明蕙上一次往东宫一行后,他便命藏风去调查这位辅国公嫡女的身世…才知道裴明蕙本非嫡,被家族选中成为棋子,并以其生母性命要挟之,一举一动,都是家族授意。
“辰时,她会在七里外的石歌村等你,远走高飞。”
“辅国公府是支持二皇子的!南楚皇帝要借和亲之故,在典礼上行刺杀之实,搅乱幽州城。你若需要…我…我可以帮你...”
裴明蕙说了一半,看着他处乱不惊的平静神色,忽然泄了气…
他既抛下一切从京中的乱局里抽身而退,想必是于南楚再无所图,又怎么会不清楚这些。
辅国公府是皇上的心腹,也是这棋局中的一子,深知多年来皇上放任七皇子与东宫相斗,是布置二皇子坐收渔利。
她的命运从来不受自己左右,从小便知自己的使命是成为一个好的细作,替二皇子铺路,或者在必要时…背刺东宫。
但将赐婚的圣旨握在手里时…她也曾期盼过,当真想放手一搏与他共同进退。
可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出色的多…三分失落,七分坦然:“为什么帮我?”
他似乎并无意多言,转身离开时,只留下一句:“本王不愿让她受委屈。”
这句轻得如同一阵风似的话,吹进她的耳朵里…怔怔蒙着夜色看着他离开。
莫名地心酸,只要一场名义上的婚礼,便能将南楚皇帝在幽州的暗桩一网打尽…哪怕只是逢场作戏,只是占个虚名而已,他都不愿意。
张了张嘴,却留了私心到底没将许家在京城的局面告诉他,喃喃落下泪来:“我想看看…若是她与江山比起来…孰轻孰重?”
看着驿馆忽然火光四起隐约可闻短兵相接的响动,裴明蕙借着这动静掩盖颓然坐在地上放声恸哭起来,想是要将这些年的委屈、惶惑统统在这长大火里燃尽。
一个时辰后,重归万籁俱寂,南楚的和亲使团付诸一炬,她牵了匹马,头也不回地往石歌村飞驰而去。
南楚都城,七皇子自东宫倒台后,可算得上是如今朝中第一得意之人,日日往御书房伴驾议政,俨然储君。
“父皇,幽州暗哨来报,使团全军覆没,刺杀失败。”
“无妨…”皇上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正好得了出师之名,悠闲临摹着新得了的书画。
沉声道:“北燕毁和盟,斩来使,乃对我大楚之不敬。二皇子、七皇子、骠骑将军府即刻领兵出发南境!”
“这…”七皇子从未上过战场,心下忐忑,总觉得急转直下的情势哪里有些不对头。
况且,为何又要带着二皇子那个草包废物?
“你为主帅,二皇子为副将。”皇上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推了他一把…“待你有了军功,才好服众!”
服众…七皇子福至心灵,响亮道:“儿臣遵旨!”
随即,意气风发退下。
冷哼一声,二皇子同去又如何,骠骑将军府是他母族,正好顺势收拾了这个草包!
皇上眸光沉沉看着他退下,忽然猛地咳嗽起来…自从月前见了顾思最后一面,回宫之后身体每况愈下,若非太医诊断只是过度操劳,他真要疑心是顾思给他下了毒!
“父皇,用些茶。”二皇子从屏风后出来,俨然将方才七皇子的话听进心里…
“父皇以为…七弟,信了吗?”
“他信不信不重要,你只需按照朕吩咐你的去做。”平息了咳疾,接过茶盏喝了一口。
又问道:“许家的事,处理的怎么样了。”
“儿臣…”二皇子心里装着许卿仪,脸色沉下来,犹豫着开口:“许家无辜…”
扔下毛笔,目光似利箭戳破他的私心,肃然:“做你该做的事,不要让朕失望。”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完结。
第30章
楚历明武二十七年九月十二,七皇子挂帅出征,至云南三日后突发急症,薨。
二皇子在淮南王的扶持下临危受命,骠骑将军府迫于形势交出兵符,帅位易主,军心惶惶。
入夜,二皇子与淮南王沈居在王府后院对饮庆功,“多谢王爷鼎力相助本殿夺取帅印。”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七皇子有骠骑将军府撑腰又如何?在沈居的十万铁骑面前,照样毫无反抗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