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丰年的心被狠狠击中,他看着女孩侧脸,她外表那么美丽而娇柔,可又那么倔强而充满力量,从小时便是如此。
他不敢怀疑她的决心。
窗外的光影偏转了方向,时间一点点溜走,陆丰年终是妥协似的点了点头,“好,只要你不变,我也不会变。”
邱天呼吸一窒,紧咬住唇,她维持着原本的动作,没有转过来看他,但他的话,她听得字字清晰。
他说:“你还小,还会遇见很多人,如果你遇到一个很好的男人,就不要等我了,如果没有……”他低沉地笑了笑,沉声道,“那我就不放人了。”
邱天眼中再度聚起雾气,仿佛委屈至极,她慢慢转过来看着他,泪随即滚落,陆丰年心中一紧,慌忙抬手去接。
掌心碰到脸颊,他接到了她的泪,泪沾湿了他的手……
临走,邱天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她知会了陆丰年,说要把送还回来的照片再带回去,三年不见,省得忘了他的长相。
第二件事她没有提前知会,却在陆丰年不经意的时候,撑着他的胸口倏忽跳起,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她说这是盖章,这样他就可以把她记得久一些。
陆丰年愣了好久,等到反应过来,屋子里已经没有旁人,他倏忽想起女孩穿得俏丽而单薄,日暮热散,她可能会着凉。
他猛地抓起搁在床上的外套追了出去,近处没有邱天的身影,他往前追了几步,越过一道浅坡,远处,他看到邱天的影子轻快锝像一道音符。
陆丰年手里攥着衣服,紧走几步却没有喊住她,如她所言,今天一点都不冷,因为春天已经来了。
第71章
第二天上午,邱天照例去续锋家辅导功课,然而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氛围不太寻常,续夫人房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叹气和哭腔,像是受到无尽的委屈,邱天站在庭院正中,感觉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恰巧续锋走出来,她赶紧上前低声问,“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要不我先回去?”
续锋拽着她的胳膊往书房走,“没事,她生闲气呢,等会儿就好了。”
邱天愣愣地跟在他身后,心道谁能给续夫人闲气受,那也真是了不起。
不过续夫人这回生的“闲气”程度却超出了续锋的意料。
邱天给续锋辅导完功课,时针已过十点,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在院子里遇见了续夫人,她半盖着一张绒毯仰躺在摇椅上,望向天空的眼神满目荒凉。
邱天无法越过她去,只得走上前打招呼,“续夫人,您歇着呢?”
续夫人眼神像凝固了一般,一动未动,对她的寒暄置若罔闻。邱天默了默,又兀自说道,“那我先走了,您歇一会儿还是进屋吧,别着凉。”
她转身欲走,然而刚迈出步去,身后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定了定,回眸,见续夫人已经直起上身。
“邱天,你要走了?”她说。
邱天一愣,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续夫人低叹一声,“能陪我聊会儿天吗?家里都是男人,没一个懂我。”
邱天这下走不了,转而走到续夫人面前。
“续阿姨,和您聊天是我的荣幸。”她猜测这位养尊处优的夫人大抵是需要人来解解闷了。
两人来到庭院一隅的凉亭里,那里有两把藤编的椅子,续夫人请她坐下,自己也款款而坐。邱天虽不明所以,可客随主便,她依言照做。
起先两人只是静静坐着,并无人开口,邱天默默打量着她,只见这位向来保养得当的秀丽女人竟憔悴了不少,她率先开口道,“续阿姨,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续夫人闻言摇了摇头,“我这是心病。”
邱天一愣,凝神看着她,并未插话。
“我不懂,为何好好的日子不过,他偏要自讨苦吃。”
她不懂,邱天当然也不懂,但此时作为一个合格的树洞,她只能尽己所能纾解她的苦闷,“或许他有他的想法。”她并未问及那个“他”是谁,续夫人大概也并不打算让她知道。
续夫人皱了皱眉,近乎痛苦地闭上眼,“他的想法……大概就是跟我作对。”
“他一定是在怪我,怪我把他丢在穷乡僻壤这么多年。”有眼泪从她紧闭的眼中流出,沾湿了脸庞,“可我是没有办法,当年形势不好,我总不能让他……”抽噎哽住了她的话音,她双手掩面,肩膀抖动。
“我们刚分开时他还年幼,再重逢他已经成年,我始终觉得亏欠,想尽办法弥补,头几年他终于答应来北京发展,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恨不得安排好一切,我想给他我所能给予的最好的生活,可是、可是他……”续夫人说到激动处愈发哽咽,顿了顿才继续,“眼看着快三十的人了,婚也不结,工作也不体面,我想尽办法为他铺路,可他却对我越发冷淡。”
邱天能听出续夫人言语中的歉意和无奈,以及难以掩饰的控诉和不解,她猜不出续夫人口中的“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只能凭直觉安慰,“续阿姨,您跟他聊过心里话吗?”
续夫人身形一窒,掩面的手缓缓放下,邱天从她的失神中读懂了答案,她的歉意和无奈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她想用自己的方式弥补,可那个人显然并不领情。
“续阿姨,虽然我不知道您说的那个人是谁,但我想这么多年他肯定吃了不少苦。”顿了顿,她直言道,“您的好意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可有没有想过这些是不是他想要的?”
续夫人愣住,她眼眸震颤着,随即仿佛整个人都在颤抖。良久,她的声音仿佛自尘埃中响起,“可我想让他过得好……你说的对,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这回轮到邱天愣住,她想起刚才做题时牢骚满腹的少年,续夫人说的怎么都不会是续锋,所以,续夫人竟然还有一个年近三十的儿子?
“东北那么远,他才来北京没几年,这回又要走。”
还没从愣怔中回神,续夫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大概他是真的厌烦了我这个不合格的母亲吧。”
邱天心底倏地绷起一根弦,这个弦的另一端连着一个答案。她目光怔怔地、缓缓地移动,最终落在续夫人脸上,“阿姨,你刚才说他……要去哪儿?”
“东北,要去读什么农校。”
顷刻之间,那根线越绷越紧,邱天仿佛能听到脑海中响起一阵轰鸣,她的直觉向来很准,她知道或许这一次又将应验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自己几分沙哑而微微发颤的声音,“续阿姨,唐突问一句,请问您……是不是姓郁?”
续夫人从失落和悲伤中稍稍分神,“是,我姓郁,郁岭南。”
邱天仿佛听到心底深处“嘣”的一声响,那根弦断了,另一端的答案或许——
是陆丰年。
她仍觉得这不可能,便又暗暗求证问道,“他没来北京的那些年离您很远吗?在什么地方?”
“凌源乡的一个村子,不大,叫南角村。”
听到这儿分明没什么怀疑了,她的另一个儿子就是陆丰年无疑,邱天纷乱不堪的心随之静如止水,她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
陆丰年和陆爷爷相依为命,他走街串巷卖货,陆爷爷摇船渡人。他长得俊脾气好,深受各村媳妇姑娘的喜爱,可那似是只是表面现象,大家其实对他们祖孙俩都带着某种偏见,为他们的所谓成分——那时候她听人说他家是□□。
邱天看向续夫人,不,她不只是续夫人,她还是郁岭南——陆丰年的生母。邱天看着她,从她脸上看不出太多因成分而刻就的苦难痕迹,她或许吃过苦,但多年的锦衣玉食早覆盖了那层苦,这与陆丰年不同,对陆丰年来说,曾经受到的委屈和苦涩,是他所有的底色。
邱天的心开始揪着痛,她想见到陆丰年,现在就想。她不知道陆丰年是否已经离开北京,昨天她忘记问他离开的具体时间,她猜测大抵没有那么快吧?
邱天没来得及跟续夫人告别,她逃离一般离开续家宅院,赶上最近的一般巴士前往陆丰年所在的地方。可她仍觉得这不够快,陆丰年或许已经走了,她忍不住在心里祈祷默念,祈祷陆丰年今天还在荣昌新地,祈祷这辆巴士能开得快一些。
可巴士不会因她一个人的默念祈祷就会加快速度,它照常行驶,不疾不徐,虽这个时代没有那些恼人的交通管制和红绿信号灯,可整个时代的节奏还没有起飞,就连窗外的阳光都显得慵懒而漫长。
终于,在她的焦急中车抵达目的地,邱天抢先窜到车门旁,只等着一打开门便冲下去,这期间车甚至还没有停稳,颤悠悠地晃动着。
她一刻都不敢停歇,怕多一秒陆丰年就不见了。
然而就算她跑出了一身细汗,花容失色,满脸尘埃,可到达荣昌新地的时候仍晚了些,办公室里有人,但已经不是陆丰年,那人告诉她,陆丰年吃完午饭就走了,今天的火车。
邱天的心霎时空了一块,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跟顶替陆丰年工作的人说些什么,也完全忘记了表情管理,她沉默而疲惫的离开,任谁看来都是失魂落魄的。
如果说来时她乘着一股向往的风,那么离去时那阵风消失了,只剩下一地捡拾不起的尘埃。
邱天乘车原路返回,无处可去,又换乘了回学校的公交,已经过了中午,她还没吃午饭,可她一点都不饿,当人的心绪和精神力被某种存在占满的时候,大概会忘记一些物质需求,比如忘了饥饱,忘了冷热。
邱天便是如此。
身上的汗被风吹干,该是凉了,可她恍然未觉。肚里饥肠辘辘,该是饿了,她也感觉不到。
她就这样下了车,缓慢而失神地往学校门口走,她心里空空的,脑中也是空空的,去往学校只是肌肉记忆里的路线,是一种条件反射,一种习惯。
而当她在学校门口看到陆丰年的身影时,她根本没想到这会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他的同事已经说了,他已经走了,去东北了,今天的火车。
可此时站在门口的人却又那么真实,白色衬衣,军绿色裤子,深棕色皮鞋,看向她的目光是那么安静,那么温和。
邱天只当这只是一个梦,她在梦里朝他狂奔而去。
今天的风很轻柔,可当她开始奔跑,风便开始在耳边啸叫似的高唱,邱□□陆丰年跑去,她仍觉得不真实,可真是因为这种不真实,才让她放飞自我。
她用力地撞进陆丰年的怀里,紧紧地拥抱住了他。
第72章
陆丰年是下午六点的火车,交接完工作,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来见一见邱天。他先去了邱天宿舍楼下,拦住几个人问了问,得知邱天周末上午要去做兼职,一般中午就能回来。于是陆丰年便在学校门口等,可没想到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邱天的身影,他渐渐有些担心。
正当他各种猜想邱天的去向,担心演变为焦灼的时候,前方却倏忽出现一道身影,起先那道身影行动是缓慢的,像将醒未醒,又似有几分垂头丧气的意味,可随着距离拉近,他看清那人正是邱天,而后者也仿佛突然被点醒一般,朝他的方向狂奔而来。
陆丰年松了一口气,又开始担心她跑得太快会着了风。
而当邱天猛地撞进他怀里,恍若拼尽全力抱住他的时候,他的脑海却又倏忽空白了一瞬,紧接着才涌起万千情绪。
他曾和邱天告别过许多次——他参军的时候,他来北京的时候,他帮她找回高考分数之后离开的时候……
然而每一次他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不放心,牵挂,舍不得……种种都有,杂糅纠缠,一时间说不清,也道不明。
邱天牢牢搂抱着他的腰身,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皂角味,心中一紧,鼻间酸楚。
“丰年哥,这些年……”话音哽住,她没问出口。
邱天本想问他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很苦,可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年幼家庭变故,他不得不离开父母和优渥的生活,在一个小小的村子里跟年迈的祖父相依为命。续夫人虽没明说之后的事,可邱天依稀猜得到,陆丰年的生父大概已经离开了,是以她才会改嫁他人。
良久,陆丰年垂在身侧的手抬起,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微微颔首沉声轻问,“想问什么?这些年……然后呢?”
邱天的呼吸闷在他怀里,使劲摇了摇头,她突然不想问了,依她对陆丰年的了解,想必他也不会说。这么多年来在邱天眼中,不,是在每个认识他的人眼中,他一直是热情、乐观、积极向上的人,看不到一丁点苦涩的痕迹,或许是他隐藏得很好,也或许是他克服得很成功。
这么多年他都苦过来了,她又何必再去揭开他的伤疤呢?
“我就是想说……”她贪恋在陆丰年怀里,仿佛不敢抬头,“你要对自己好。”
陆丰年轻笑,“比如呢?”
“比如……”邱天默了默,“比如,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简单,还有吗?”
“还有,”她想了想,倏忽抬起头来看着他,“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陆丰年垂眸看着她,愣了愣,随即笑问,“喜欢的人?”
邱天仍仰着头,可眸子却垂下不再看他,“嗯,我希望你……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她眼睫颤了颤,唇角却勾起一抹笑,“就算不是我也没关系。”
这一刻她没有违心的祝福,恰如其言,她希望他能随心而喜。
陆丰年听闻此言却沉默了,良久半是调侃似的问,“这还没过三年呢,你就要反悔了?”
邱天一愣,慌忙摇头,“没有,我没有反悔。”然而想起自己刚才大度的言辞,此时她也只好剖白,“我不希望你是被强迫的……我、我逼你逼得太紧了,我不想让你……”她想了想措辞,迟疑着说,“委屈自己。”
陆丰年微微挑眉,沉声笑道,“嗯,这点我确定,不委屈。”
邱天觉得这会儿自己脑子有些不灵光,转得慢不说,还迷迷瞪瞪的,他说“不委屈”,意思是和她一起“不委屈”?也就是说他是愿意和她在一起的?再确切一些,他其实是喜欢她的?
这显然比她预期之中的“一点点喜欢”多了许多。
邱天仰头垂着眸子,轻轻笑了。
陆丰年的声音再度传来,“傻笑啥?”
邱天摇了摇头,“没笑啥。”
说完抬眸看着他,两人视线相对,倏忽顿住。
刚才邱天处在某种情绪里,无意间忽略了两人正紧紧相拥的事,而此时那种情绪渐渐淡去,她心绪平静下来,方觉此时两人的肢体和距离都是那么亲密,她搂抱着他的腰身,而他环抱着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