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宫中这些侍君,荷露虽一向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但始终谨守本分,不该说的话半句也不说。
可今时不同往日,荷露知道太多邬宁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不得不为自己做些打算,留一条退路。
慕徐行是最好的人选,沈应也不失为上策。
“这没旁人,奴婢斗胆说句不中听的,侍君若还把自己当做沈家四少爷那就大错特错了。”荷露轻笑着道:“侍君现今可是陛下心里头的人,沈家是飞黄腾达还是穷途潦倒,皆在侍君一念之间,唯有侍君长盛不衰,沈家才能安富尊荣,侍君若顾念亲情,优柔寡断……那活生生的例子可就在眼前。”
活生生的例子。
是景安宫犹如行尸走肉的君后。
沈应松开了袖口,再抬头时眼底已然澄澈而坚定:“多谢姐姐提点,我明白了。”他顿了顿,又道:“姐姐的恩情我一定谨记在心。”
荷露这次没有推脱:“侍君的好日子在后面呢。”
说话的这会工夫,二人到了琼华宫外。
沈应忽然想起似的问道:“慕常君至今仍未回宫?”
“常君他……还有些事要办。”
“姐姐也不必瞒我,我晓得他有过人之处,能替陛下分忧。”沈应叹道:“明明是前后脚入宫的,他这一年多来长进飞快,简直像变了个人,哪像我……”
沈应的话犹如一支利箭,从荷露胸口穿过。
像变了一个人。
没错,真像变了一个人。
荷露想到御花园里的蓝蜻蜓,想到葬在昭台宫后面的小黑,想到那曾被视作珍宝如今却束之高阁的羊拐骨,想到邬宁没由来的讨好和漠然,以及从前一声声亲昵的“小迟”,竟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
作者有话说:
得意忘形的邬宁遇到相当聪明的荷露
第78章
翌日早朝,邬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怒斥了几个带头挑事要废立君后的大臣,其中便有沈应的父亲,如今的户部尚书。
“沈大人,陛下这是摆明了车马啊,咱们可还要接着上奏?”
沈尚书背着手轻叹了口气,边往外走边说:“我原以为陛下迟迟不废立君后,是不愿落个薄情寡义的恶名,那我等身为臣者,自然要替陛下担这个恶名,未曾想……陛下竟是个如此重情之人。”
一旁的户部侍郎忙道:“陛下终归年幼,不能体会大人一片苦心。”
这你唱我和、冠冕堂皇的一番话,是说给遍布宫中的“耳目”。
出了宫门,上了马车,离了邬宁的耳目,沈尚书脸色骤然一变,比翻书更快。
“她当真用不上沈家了!要卸磨杀驴不成!”
“大人不必介怀,陛下真要卸磨杀驴,何苦当众斥责,凭她对付燕家的手段,完全可以一点一点架空大人。”
沈尚书大抵觉得自己失态,抚了抚胸口,重归平静:“说的也有道理,是我行事莽撞了,不该做这出头鸟。”
户部侍郎随着沈尚书一道提拔,很愿意在未来几十年里都攀着这棵大树,因此尽心竭力的为沈尚书出谋划策:“依下官薄见,那燕柏怕也没几日活头了,早晚会把中宫之位腾出来,咱们眼前最大的障碍是云归楼的,听闻他在德旺县替百姓义诊,助佃农抢收,还改良了一批农具,百姓提及宫里来的慕常君可是无一不夸赞。照这样下去,中宫之位必定是他囊中之物了。”
“我何尝不知。”沈尚书眉头紧皱:“可他身边皆是陛下心腹,如铁桶一般,让人无从下手。”
户部侍郎笑了笑,压低声音道:“下官有一侄儿,在御医局当差,师从王太医,据他所说,陛下这一年来常服用九阳散,尚书可知这九阳散虽能滋补气血,但女子用药期间是极难有身孕的。”
“此事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江山不稳,陛下一旦有了子嗣,定会引来虎狼。这与那姓慕的有何干系?”
“大人莫不是忘了那个陈郎中,陛下既然称赞他为世间少有的忠义之士,就一准不会亏待,待他来京,王太医在御医局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沈尚书点点头,眼底也流露出笑意:“陈郎中若换了九阳散,陛下问罪,势必问到姓慕的头上,他于陈郎中可是有再造之恩。”
“正是!以陛下的性子,万万不能忍受这等算计,即便不加以惩处,也会在心里留下芥蒂,这中宫的位置自然就是咱家四少爷的。”
“万一事情败露……”
“万一败露,和尚书大人也不相干,是那王太医心存怨怼,故意陷害。”
“好!”沈尚书重重拍了拍侍郎的肩膀:“你若将这桩事办妥了,他日我成宰辅,这户部便是你的。”
……
立秋那日下了场雨,天儿说冷就冷了。
邬宁收到慕徐行的来信。
这人刚改革了农具,又萌生了搞养殖的念头,他想把那贫瘠的跳蚤县改为“新农试验县”,用科学且统一的方式耕种养殖,如果效果好再推行给各州郡,到时候不用地方官多费口舌,百姓自会争相效仿。
他用了一沓子信纸,十分明确清楚的阐述了自己对“新农试验县”未来几年的规划,其中甚至还有当地百姓的“调查问卷”和一些牧户历年来收入的“数据对比”。
邬宁很有耐心的一页一页看完了,不完全懂,但不妨碍她觉得靠谱。
于是提笔回信,通通准许。
“陛下,陈莺儿已在殿外恭候多时,可要宣她觐见?”
“嗯,叫她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粉衫女子低着头缓步走进殿中,在距邬宁几步之遥处行跪拜大礼。
“民女陈莺儿,拜见陛下,愿陛下青春永驻,寿与天齐。”
“头抬起来。”
陈莺儿入宫前有内侍教过她面圣的规矩,她虽抬了头,但眼睛仍望着地毡,双手紧张的扣握在膝上。
邬宁略略一打量,笑道:“的确是个清秀佳人,免礼吧。”
“多谢陛下……”陈莺儿站起身,余光瞄了眼邬宁,双目不由睁大,没想到邬宁竟有这般容貌。
“听闻你医术是受你父亲真传,比起你父亲也不遑多让。”
“民女不敢当,只是随家父走南闯北,见识的疑难杂症多一些罢了。”
“好,朕要你诊治的便是一桩疑难杂症,只要你治好了,朕重重有赏。”
陈莺儿忽然盯着邬宁:“有多重?无论民女要什么,陛下都会给吗?”
邬宁眼里的笑意不减丝毫:“你便是要朕的皇位,朕也照给不误,就怕朕给了,你却接不住。”
那股子目空一切的傲慢和自负令陈莺儿再度低下了头:“民女岂敢……”
她这般姿态邬宁反倒觉得没趣:“来人,替莺儿姑娘引路。”
陈莺儿叩安离去,郑韫紧跟着进来。
邬宁忙道:“你来的正好,看看这个。”她边说边将一沓信纸递给郑韫。
郑韫接过,默阅良久,微微颔首说:“慕常君思虑周到,此事的确可行,用不上几年,德旺县必定另有一番光景。”
“是吧。”郑韫夸赞的分明是慕徐行,邬宁却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他这一趟真没白走。”
“就是不知……”郑韫好像刚刚话说一半:“如此一来常君要几时才能回京,臣瞧着,常君似乎要在德旺县安家落户。”
邬宁闻言一怔,随即抿着嘴鼓起腮,好一会才说:“这倒是,他信上竟只字不提归期,连半句闲话都没有,公事公办到这个份上,堪当百官表率了。”
“天下男儿无不有鸿鹄之志,以常君的能耐,埋没于深宫委实可惜,不愿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邬宁心中猛地一惊,脸色都跟着变了:“你的意思是……不能吧。”
郑韫嘴角微弯:“如今常君在铃兰一带深得民心,三年五载后想必民心更甚,这样一个人,若不是心甘情愿的留在陛下身边,恐怕后患无穷。”
所谓后患,归根究底,还是中宫与皇嗣之间的利害。
燕柏能撑多久仍是个未知数,依郑韫所言,一国君后的位置合该属于民心所向的慕徐行,待邬宁诞下皇嗣,慕徐行扶持幼主登基从而代为监国也不是不可能。
可……慕徐行真的不情愿在宫里吗?
邬宁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有点感冒,吃完药就犯困,昨天居然睡了十三个小时hhhh
第79章
自古帝王多疑心,邬宁不能免俗,郑韫三言两语便令她对慕徐行存了猜忌。
然民生乃国之根本,孰轻孰重一目了然,邬宁还不至于为了一点猜忌就阻碍这天下大业。
虽是如此,但也不好继续放任慕徐行在外面折腾了。
邬宁决定亲自跑一趟德旺县。
“陛下,前头不远便是驿站,可要稍作歇息?”
“嗯。”
邬宁倚在马车里,双目紧闭,轻摇着团扇,口中念念叨叨:“秋老虎,毒日头,当真要热死个人呢,我都快喘不上气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出门在外到底不比宫中,荷露一边帮她扇风纳凉一边说道:“不晓得常君见着陛下会作何反应。”
邬宁意味不明的轻笑了声,反问荷露:“你以为他是惊多一些,还是喜多一些?”
“自然是喜多一些。”荷露神情笃定。
邬宁撩开窗上的纱帘,向外扫了一眼,那炎炎烈日下是翻滚的麦浪,大晌午的仍有不少佃农在垄沟里赤膊劳作:“我叫你预备的衣裳呢?”
荷露道:“在包袱里,是王尚膳入宫前的旧衣,奴婢找了一圈才找着这么一个与陛下身量相仿的。”
“稍微小点也无碍。”邬宁调整了一下坐姿,说:“等到了驿站,让随行的侍卫和官员都换上旧衣,切记行事不可太张扬。德旺县的百姓才经历过匪兵洗劫,正是困顿之际,若朝廷中人各个衣着华贵,高高在上,百姓定会心生怨怼。”
邬宁其实完全不必浪费口舌向荷露解释自己的用意。
荷露心里十分清楚,邬宁是将她当做心腹看待,才会这般毫无保留。她在被燕柏调到御前贴身服侍邬宁前,还只是个端茶送水的二等宫婢,之所以能有后宫与前朝人人敬重的今日,与邬宁明里暗里的指引脱不开干系。
搁在一年前,她怎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与天子谈论国政,就如同茶余饭后闲聊家常。
荷露知道,只要她与邬宁始终一条心,凭着她与邬宁的主仆情分,她未来的路便是一眼望到头的坦荡荣华。
不出意外的话,她会由邬宁赐婚,带着十里红妆,嫁到朱门绣户的官宦人家,做个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而她的子女也将一生顺风顺水,泼天富贵。
因为,她活在这世上一日,邬宁就会照拂她一日。
但荷露总觉得,这并非她想要的。她有时会梦到面容模糊的姐姐,梦到姐姐被卖进青楼前紧握着她的手,眼含热泪说的那一番话。
“你以后要好好过,活出个人样,别像我似的,让人当牲口摆布。”
荷露每每从梦中惊醒,都万分恐惧。
仿佛她活出人样了,是活出把姐姐当牲口摆布的人样了。
“欸。”邬宁忽然叹了口气,将团扇探出窗外,撑着轻薄如蝉翼的纱帘,望着金黄绵延无边无际的麦田,略有些遗憾道:“往年为躲这秋老虎,连宫门也懒得出,竟不知错过了此等美景,该带个画匠来的,你说是吧。”
荷露回神,笑道:“陛下莫不是忘了,随行的郎官中可有不少丹青妙手。”
“对啊!”邬宁面露喜色,吩咐跟在马车边上的内侍:“叫程敏学依着此景给朕做一幅年丰时稔图,告诉他,朕要挂在延和殿的。”
年丰时稔图。
荷露看向田埂间一个头扎布巾、身穿麻衣、手持着镰刀挥汗如雨的女子,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女子腰间那条孝带上。
她的丈夫大抵死在不久前的兵乱中。荷露想,她家里或许还有老人与孩子,因此她不得不用这副柔弱的身躯支撑起一家老小的生计,这可怜又苦命的寡妇,后半生将脚步不停的弯腰劳作,无暇再为死去的人悲痛。
而在邬宁眼里,她只是年丰时稔,盈车嘉穗的点缀。
“陛下……”
“嗯?”
荷露话涌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了下去。
邬宁并非不懂百姓疾苦,可邬宁身为帝王,不能容许这些疾苦绘于纸上,流传于世。
“陛下发髻有些松散了,奴婢替陛下梳整一番吧。”
“不急,等到了驿站再弄,我且得洗把脸呢。”
没一会的功夫,马车陆陆续续停在了驿站外,虽是官家的驿站,但挨着贫瘠的德旺县,房屋瓦舍常年不得修缮,也略显寒酸破败。
邬宁往楼梯上走,每踏出一步都咯吱作响,她止不住心惊:“这木头怎么都糟烂了,就算没银子,找两块木板钉一钉不行?”
邬宁此番离京并不打算亮明身份,带着荷露也是为掩人耳目,只对外宣她与荷露都是陛下身边的宫女,回宫后要将这一路的见闻转述给陛下,别看无官职在身,这可比钦差大臣更有分量。
引路的驿长忙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驿站事多繁杂,驿卒尚且不够用,要修缮的地方又不止一处,总要可着要紧的先来,当真不是懒怠。”
邬宁垂眸看了眼他的手,的确是双操劳的手,便不再多言。
待邬宁换好衣裳,重新梳妆,一干人等继续朝着德旺县的方向前行,德旺县的新县令得知朝廷官员来此巡查,匆匆到县外相迎。
邬宁的身份不方便露面,只命随行的少府监去应付。
少府监很识趣,开口就问县令:“不知慕常君此刻身在何处?”
“常君昨儿个一夜未眠,正在府衙内院里歇息。”说完,县令有些手舞足蹈的夸赞起慕徐行,把他夸的那叫一个天上少有地上难寻。
少府监不能不附和,毕竟他也算是在慕徐行手底下办事。
隔着两驾马车,他俩赞许慕徐行那些话一字不漏的传进了邬宁的耳朵里,邬宁心中莫名有点别扭。
前世慕徐行也是这般人人称颂的,连战场上的对家都要唤一声徐行公子以示尊重,对比之余就更衬得邬宁昏庸无能了。
没想到今生慕徐行一来就入了宫,竟还能博一个好名声。
“哼。”邬宁忍不住龇牙,向荷露埋怨,一副要让荷露评评理的模样:“是朕派兵助百姓抢收,朕也主张改革农具,这县令一字不提朕的好?”
然不等荷露断官司,她又说:“我到府衙瞧瞧,你就跟着少府监先去客栈安置。”
“啊……那陛下今晚宿在何处?”
“废话。”
邬宁推开车门,夺过侍卫手里的缰绳,干脆利落的翻身上马,眨眼间便扬尘而去了。
县令都没看清马背上的是男是女:“这?”
少府监摸了摸胡须,心道果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瞧给陛下心急的,不过嘴上仍冠冕堂皇:“那是陛下钦点的特使,有要紧事禀报常君,所以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