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旺县与其说是县城,倒不如说是占地极广的村庄,城内商贾富户少之又少,府衙坐落其中格外明显。
邬宁快马加鞭,不多时便到了。
说来也巧,一进府衙便迎面遇见了曹全。
邬宁朝他摆摆手,免了礼:“你这是要干嘛去。”
“听闻朝廷来人了,小人想着去看看。”
“怎么,急着回京了?”
“没有没有,能服侍常君是小人的福分!”
“那还愣着干嘛,带路啊。”
邬宁猜得不错,曹全的确是有些心急,他好不容易才在京城攒下那么多人脉,仕途有了点起色,若跟着慕徐行在德旺县耗上一年半载,他之前的筹谋岂不全泡汤了。
不过看到邬宁的一瞬间,曹全就踏实了。
陛下亲自来接,慕徐行没道理不跟着回去,慕徐行回去,他自然也能回去。
曹全高高兴兴的把邬宁带到慕徐行的住处:“常君一早才睡,这会怕是还没醒呢。”
邬宁不自觉的深吸了口气,轻轻推开房门。
作者有话说:
有早一点,也有多一点,嘻嘻嘻嘻
第80章
纵使是德旺县最好的宅子,这厢房依然有些狭小昏暗。
邬宁眼珠不过微微向右边一转,就瞧见里间坐北朝南横放着的一张床塌,许是为着防蚊虫,床榻外边挂了两层白纱,一层拖在地上,一层掖在褥子底下。
邬宁看不清人,倒是能听清那停匀的呼吸声。
她弯起嘴角,轻缓的走过去。
可即便如此帷幔里的慕徐行还是察觉到了动静,翻身朝外,含混不清地问:“小山……什么时辰了?”而后将脸埋进枕头,闷声说:“我要再睡会。”
邬宁想到他一夜未眠,的确辛苦,心里没由来的软了一下,便不忍再吵醒他,默不作声的转过身,正欲离去,忽见窗边书案铺满凌乱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慕徐行那手如天书般的连笔字。
邬宁勉强认得几个,却也看不明白,什么立方米,什么沼气池,什么生物链……邬宁不禁摇头,觉得慕徐行胆子越来越大,他这一套还能拿老嬷嬷的传授做借口吗?
“曹全?”庭院里传来徐山的声音:“你站这干嘛呢?”
小别胜新婚,曹全是个有眼力价的,怎能放任徐山在这节骨眼上搅局,二话不说就把人拖走了。
慕徐行虽半梦半醒,但脑子不糊涂,迟疑片刻,猛地坐起身。
徐山在院里,那屋里的人是谁?
慕徐行紧抿着唇,睁大双目,望着两层白纱后那道隐隐绰绰的身影,喉结滚动,指尖微颤着伸出了手。
可还不等他掀开白纱,那道身影便先一步上前,很不客气的飞扑过来。
这一下力道是真不小,慕徐行猝不及防,被撞到了鼻子,不由闷哼一声:“唔……陛下。”
邬宁捂住他的眼睛,很笃定他没来得及看清楚自己,仍不吭声,只隔着白纱对他上下其手,赫然一副心怀鬼胎的“爬床”作风。
慕徐行笑笑,也不挣扎:“陛下,快别装了,这世上能让曹全守门的怕是也没几个。”
邬宁轻哼一声,撩起白纱钻了进去:“真没劲。”
慕徐行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怎么才算有劲?”
邬宁抬起头,对上那双泛着水光的黑眸,有一瞬间的晃神。这张脸无疑是她两世以来见过最为俊美的,可当初的慕迟与如今的慕徐行,竟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慕迟似天上洁白柔软的一片云,似清晨的露水与曦光,他身上总有一种明朗干净的朝气,与邬宁而言是转瞬即逝的珍贵。
慕徐行则是盘根错节的一棵树,是深夜的萤火与孤灯,邬宁不得不承认,他看起来温暖而值得依靠。
“你应该……”邬宁的手掌顺着他的衣襟缓缓向上攀爬,却忽然间话锋一转:“多日不见,可有想我?”
“嗯。”慕徐行很认真的点头。
“那为何信上只字不提?”邬宁戳用力戳了戳他的肩膀,神色略显不虞。
慕徐行却笑弯了眼睛,动作轻柔的将邬宁揽到怀中:“陛下莫要见怪,我只是,不太好意思。”
邬宁有心要试探慕徐行。
她想知道慕徐行是否真如郑韫所说那般不情愿回宫。
“原来你是脸皮薄,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慕徐行满脸正色,手却灵巧的解开了她腰间那细细的衣绳,不过眨眼的功夫,她的外袍便从肩上滑落。
“你哪里脸皮薄了?”
“陛下不是不信。”
慕徐行凝望着邬宁的眼睛,那眼尾微微上挑,宛若深山野狐般狡黠灵动的眼睛,心里热的几乎发烫。
这段日子以来,慕徐行耳闻目睹百姓的苦难与困顿,也深知是邬宁霖京城里操控着这一切,虽然他清楚邬宁不过是做出一个封建帝王该做的选择,用一小部分子民的性命换取国家长远的安定,但心里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漫上一股寒意和深深的顾虑。
这天下太平与否,尽在邬宁一念之间。
而邬宁似乎并不是一个……有怜悯之心的帝王。
慕徐行为此陷入矛盾与不安之中,为此浓眉紧锁,为此彻夜难眠,可在见到邬宁的那一瞬,好像都不重要了。
他真没想过邬宁会来德旺县。
伏在他怀里的邬宁有点小姑娘的骄横,又是慵懒的,浑身上下找不到半点尖锐,慕徐行把他的使命,他的过往,他的顾虑揉成一团统统抛在了脑后,只想抱着邬宁,抱得更紧一些。
“你别压着我。”邬宁小声埋怨:“要透不过气了……”
“那坐起来。”他一手紧箍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背,毫不费力的便将两人位置对调:“好些没?”
邬宁如今也算把慕徐行摸的七分透彻,慕徐行骨子里其实没多少君臣主仆之别,胡作非为起来抄家灭族都吓唬不住他,横竖是两相皆宜的事,干脆就放开手纵容着他了:“嗯。”
慕徐行缓缓抓住邬宁的手,轻抚着她细腻的掌纹。
府衙前院。
徐山震惊的瞪大眼珠:“陛下来了?”
“嘘——”曹全压低声音:“你轻点,陛下多半是微服私访,你可别走漏风声。”说完,曹全很用力的拍了两下徐山的肩膀:“我算看出来了,你家少爷在陛下心里那是头一份,任谁都比不过,你就瞧着吧,景安宫那位寿数长不了,这君后,非你家少爷莫属,来日飞黄腾达了,可别忘记咱共患难的交情啊。”
曹全把话说的如此直接,显然是有意与徐山交好。
徐山不敢应承,一面含糊其辞,一面却在心底暗暗盘算起出兵北漠的事。
朝廷已然内外平定,邬宁一人独揽大权,倘若国库充盈,兵力富余,征讨北漠应当是不成问题,只看邬宁有没有这心思。
徐山不曾忘记入宫前老爷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枕边风”,他想,现下大抵到了吹枕边风的时机,一旦这枕边风吹成了,武门郡慕家必能立下赫赫军功,慕徐行也将顺理成章的被册立为君后,不然以沈家在朝中的势力,指不定怎么从中作梗呢。
思及此处,徐山很是憨厚的笑了笑,对曹全说:“我没合计那么远,只盼着早点回京,敞开了吃一顿,我这肚子里是一丁点油水都没有了。”
曹全是真觉得徐山心性单纯,并不掩饰自己的城府,他轻叹一声说:“盯着中宫之位的可不少,只怕回京后免不得一场腥风血雨。”
第81章
一场云雨过后,慕徐行如同吸食了精气的男妖怪,那叫一个容光焕发。
邬宁窝在被卧里看着他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忍不住问:“你不再睡会了?”
他一面整理着书案上的手稿,一面摇着头说:“我要调整作息。”
邬宁托着两腮无声叹息。慕徐行又说这种让人听不懂的话,不过仔细想想,慕迟嘴里偶尔也会蹦出两个莫名其妙的怪词。
“陛下。”慕徐行将手稿拿到邬宁跟前:“你看,这是……”
“我刚就看到了。”邬宁戳了戳名为“生物链”的那个圈:“不是很明白。”
“简单来说,就是用牲畜粪便养殖蝇蛆,用蝇蛆养殖蚯蚓,这样便能得到大量的蚯蚓粪,而蚯蚓粪的营养价值对牲畜而言远远高于寻常饲料……”慕徐行从前做过不知多少个项目,讲解过多少个PPT,像邬宁这般满脸写着“请你说人话”甲方他也没少见识,稍稍一顿,立即转变了策略。
“我举个例子,一户养猪的人家,每日得一车粪便,卖给农户施肥不过两枚铜板,可若是换成蝇蛆蚯蚓,这一车粪便能毫不费力的养活一百条鱼,又或是五十只鸽子,以铃兰城最大的酒楼为基准,这一百条鱼能卖到二百枚铜板,就算拿去集市上,也能卖到一百二十左右,而剩下的蚯蚓粪也可作为上好肥料,卖给果农菜农花农。”
慕徐行把账算完,邬宁眼睛都亮的发光了。
但慕徐行的计划远不止于此:“我询问过县里的百姓,百户里唯有一户富农能养得起猪,最多也不过十只以里,陛下以为是为何?”
“嗯……怕天灾人祸,血本无归。”
“没错,富农尚且不敢把步子迈得太大,何况家徒四壁的贫农呢。”慕徐行说到这里,为着凑近邬宁些,单膝跪在了床边:“所以我想可以让朝廷来承担这份风险,在德旺县建造一个大型的生物链,倘若事成,不仅朝廷能有一笔进账,于百姓也是有益的,百姓赚到了钱,尝到了甜头,摸透了这其中的道行,自然会争先效仿,一切顺利的话,各州郡乡县皆可照此办理。”
“……”
见邬宁久久不语,慕徐行忍不住问:“陛下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邬宁摇摇头:“太妥了。”妥到她觉得自己亡国实为情理之中,从今往后再无半句怨言。
慕徐行闻言,嘴角露出愉悦的笑意,紧接着低下头,重新整理方才打乱的手稿。
邬宁盯着他长而密的睫毛,心中微微一动,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怎么?”
“……”邬宁指尖划过他挺直的鼻梁:“这些日子你定是很操劳,都清瘦了不少,等回京后可要好好补一补。”
提及回京,慕徐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还好,如今差不多敲定了章程,你这一点头,就只剩些琐碎了,倒是不必我费太多心思。”
邬宁弯了弯眼睛:“那你便能与我一同回京了?”
“嗯……”慕徐行抿唇,思忖片刻,看着渐渐皱起眉头的邬宁展颜一笑:“是啊。”
“你居然敢戏弄我!”邬宁嗔怒着,将一双赤足蹬进慕徐行的怀里,却叫他一把握住的脚踝。
“我带你出去转转,好不好?”
“去哪?”
“去了不就知道了。”
慕徐行搞的神秘兮兮,勾起了邬宁的好奇心,邬宁便由着他给自己穿好鞋袜与衣衫,同他一道从后门出了府衙。
德旺县真是穷乡僻壤,紧挨着府衙的大街上放眼望去不是土墙就是土路,偶尔一阵风吹过来,那叫一个尘埃漫天,即便这样,两侧树荫底下还是坐着许多年过古稀的老人,他们折来柳树条,用手撸去叶子,而后一根一根的编织成筐。
蹒跚学步的稚童也不闲着,蹲在一旁有模有样的筛捡糙米里的沙粒。
邬宁瞥见米袋子,认出那是朝廷的赈济粮,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粗话。
她自知愧对铃兰城及周遭一带乡县的百姓,为防止商贩哄抬粮价,叛乱刚平定便下旨命常平仓按人头发放赈济粮,虽说这赈济粮多为糙米,但让百姓在秋收结束之前的这段时间内果腹是不成问题的。
而德旺县这批掺杂沙砾的赈济粮显然是为着压秤。
朝廷内不乏贪官,可金银再好能有命珍贵?
邬宁不相信有哪个官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中饱私囊,以次充好的赈济粮只能说明……朝廷缺粮已经缺到粮仓见底了。
这两年不曾有过天灾,各地收成也都不差,按说粮仓该是满满当当的,起码能应付一年灾荒。
燕氏一族再罪大恶极,抄家时也只翻出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没有哪个做过暗地囤粮的勾当,那么粮食究竟在谁家的米仓里?
邬宁越想越生气,恨不得现在就彻查此事,可看看一旁的慕徐行,到底压住了怒火。
她真不愿意在慕徐行面前显露自己的无能。
然而慕徐行偏没眼色的戳她痛处:“陛下瞧这些百姓,老的不能安享晚年,小的不能嬉戏玩耍,分明已是竭尽所能的在这世上活着,却仍吃不上一口饱饭,各个面黄肌瘦。”
“……你这是何意?”
慕徐行垂眸看着她,眼神比起从前,似乎多了些温柔悲悯的坚定。邬宁不自觉攥紧手掌,扭过头去,冷着脸说:“难道是朕迫害他们至此?”
慕徐行握住她的手腕,忽然拉着她奔向一条绿荫夹道的山中小路。
邬宁莫名其妙的被带到山坡上,只觉脚下地势渐高,两侧树荫渐消,慕徐行这才缓缓放慢脚步,微喘着转过身,两手板住她的肩膀,也叫她向身后看去。
目之所及,几乎是半个德旺县。
慕徐行手指掠过她的肩膀,指着远处一片稍显荒凉的耕地,不紧不慢道:“两个月之后,那里会建起一座养猪场,后面的河畔正好是能挖出鱼塘,再往后那块地是果园。明年这个时候,你所看到的便是肥猪满圈,肥鱼满池,兴许再过个几年,百姓便能丰衣足食,家家户户都会盖上新房,院里养着鸡鸭鹅,树下拴着老黄牛,鱼塘里总有那几个格外淘气的小孩,书塾里也总传来声音稚嫩的琅琅诵读。”
邬宁眼前浮现出慕徐行口中的那副景象。
盛世太平,不过如此。
然历代帝王无不惜才爱才,亦骄傲自负,若沦落到需仰仗一人之力来挽救江山,造福子民,实在不能畅意。
邬宁深吸了口气:“所以呢,你究竟要说什么。”
慕徐行沉默良久,从背后紧紧拥住她:“陛下肃清朝野,收复淮北,难道不是为了我方才所说的那一切吗,还是,陛下从来只想坐稳皇位。”
“慕徐行!”邬宁闭上眼,很清楚自己不该这般急切,似心事被戳穿的恼羞成怒。
第82章
理智终究略胜一筹,邬宁像是蒙受冤屈,故作无辜委屈:“你怎么能这样想我?”然后,满口假仁假义,在慕徐行面前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心向百姓的明君。
因为她知道,慕徐行希望她能如此。
至于她的子民,并不在她的考量范围之内。百姓于帝王而言如同滔滔江水,只要江水不因春汛或豪雨暴涨,不因长久的烈日而干涸,那么是浑浊还是清澈皆无伤大雅。
邬宁也不认为自己想坐稳皇位有什么错处,毕竟她不是皇帝,天下百姓怎会是她的子民,又与她有何相干?
慕徐行心怀苍生,也有能耐,是个了不起的人,邬宁便认了自己远不如他,可是不要紧,能把慕徐行牢牢拴在自己身边已然足够。
只不过……邬宁察觉到慕徐行似乎不像从前那般,她说什么就信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