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行止霎时停住了脚步。
集训营里时间是按秒来计算的。从教学楼到食堂是六分钟的脚程,从食堂到宿舍是九分半,思考一道难度中等的平面几何题一般耗费一个小时二十分钟,解完每天课后的思考题需要三个半小时。
微风徐徐,带着孟夏的些微热浪,祁行止驻足在篮球场边的小径上。
在陆弥回头以前,那真是漫长的四十秒。
他以为陆弥看见他至少会有一些错愕,或是乍然重逢的不自在,毕竟他对她来说也是糟糕回忆里的一部分。但都没有。相反,陆弥看见他之后只惊讶地扬了一扬眉,旋即便灿烂地笑起来,挥了挥手之后起身朝他跑过来。
哪怕是在上个夏天,两人成为朋友的时候,祁行止也鲜少看见陆弥这样灿烂的大笑。
“你怎么在这?”陆弥跑到他面前,轻微地喘着气问。
“奥赛训练营。”祁行止说。
“哦哦,”陆弥点点头,竖起个大拇指,“不愧是你。”
祁行止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弥笑着回身指了指球场中最高的那人,“陪蒋寒征打球。”
祁行止发现,她现在总是笑,而且笑容弧度很大,眼睛也眯成一条𝓜𝒜𝓛𝓘缝。
他没来得及应答,球场那边传来欢呼:“卧槽这个空心!”
“征哥牛啊!”
“哎征哥你这体格确实有点欺负人了!”
有个男生冲他们这边喊:“嫂子!征哥这把帅啊!你看到没!”
陆弥笑着冲他们招了招手。
“嫂子”。
这下好了,祁行止不用费心思考怎样委婉地去问她是不是和蒋寒征在一起了——虽然他已经猜到。
他嗓子眼里忽然堵了什么东西似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连要说的话也一并堵住了。他很想用力地锤自己的胸口,把那些龌龊的、不得体的、不讲道理的情绪全部锤出来。
可他不能,他只能愈发紧地夹着手里的几本薄薄的习题册。
他调整了几秒,问:“你和蒋寒征……?”
他原本是想清晰、完整地说出一个问句的,可言语和思维在同一瞬间宕机,话只问了一半。
陆弥点点头:“嗯。”
她这会儿却没笑了,语气轻轻的,表情也很淡。
祁行止又沉默了几秒,然后才组织好语言,问:“你之前……不是很讨厌他吗?”
“也不是讨厌……就是有点烦,”陆弥简略地解释了一下,“但现在不烦了。”
祁行止脱口便问:“为什么不烦了?”
他很想知道,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为什么陆弥就和蒋寒征在一起了?他曾经以为他很了解陆弥,可现在却看不明白。
难道,只是因为蒋寒征救了她吗?
可她之前明明对他避之不及……
陆弥拧了拧眉,心里有些不悦。三个月不见,祁行止突然变得很多话。
恰恰她现在最抗拒的,就是别人连环的问题。
在学校里她已经被问过很多次了——为什么提前返校?为什么拖了这学期的学分费?为什么还没和天天给你打电话的那个兵哥哥在一起?
她不想再回答“为什么”了。
她自己也有很多“为什么”想问,可没有人能回答她。
陆弥扯扯嘴角说:“不烦就是不烦了呗。”
祁行止垂下眼帘,闷闷地说:“…也没听你提过。”
他知道说这话实属自作多情,就算上个暑假他和陆弥算是朋友,现在他们已经三个多月没有联系了,陆弥谈恋爱凭什么要告诉他?
可他就是这么说了,下意识的,甚至连语气里都带着自作多情的不满和委屈。
陆弥笑笑,给了他个台阶下,说:“也没多久,上周刚在一起的。”
大年初二的早晨蒋寒征寸步不离地把陆弥送回了北京,他原本想打报告再请几天假的,被陆弥拒绝了。
那时陆弥坐在宿舍楼下的长椅上,情绪已经平复大半,她很理智地告诉蒋寒征:“我没事,你快回去吧。机票钱我会尽快还给你。”
蒋寒征不答应,“我不放心。”
陆弥面无表情地说:“我没事。你在这里,也帮不上我的。”
蒋寒征的表情一瞬间就僵了,他习惯陆弥拒他于千里之外,可这一次,哪怕是在遭遇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之后,陆弥也还是说——“我不需要你”。那一刻,他委屈得甚至鼻子发酸,险些红了眼眶。
可陆弥又轻轻地开口了,她说:“真的谢谢你……蒋寒征。”
她抬头看他,嘴唇苍白, “你能不能让我想一想?我想好了,再给你答复……行不行?”
蒋寒征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忙不迭点头,“行!我不着急,你先好好的,什么时候答复我都行!”
陆弥轻轻地咧嘴笑,露出嘴唇上短短的干涸的裂缝。
后来的三个多月,蒋寒征在部队里一拿到手机就给她打电话,问她生活中最平淡的琐事,吃了什么、上了几堂课、有没有考试。
五一假期前,他抽空借战友的手机发来短信:“我买机票去北京看你,好不好?”
陆弥看着那个“好不好?”的问句愣了好久,不知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脑子是空的。回过神之后,她给蒋寒征回复短信——
“不用了,我回南城看你吧。”
蒋寒征又一次在南城火车站接到了陆弥。
这一次,她在人声嘈杂中抱住他,手掌轻轻地搭在他背上,生疏地抚了抚。那就是她的答复。
球场上又一次传来欢呼,男生们又叫了好几声“嫂子”。
“嫂子,快来看球啊!”
“嫂子干嘛呢,和小孩子磨叽什么这么久!”
“我们征哥都快渴死啦!”
“……”
陆弥想要回去,看了看祁行止夹着的书,委婉地说:“你要去上课吧?快点去吧,别耽误时间了。”
祁行止原本暗流涌动的情绪不知为什么忽然就被点着了,他阴鸷地低头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你不喜欢他。”
陆弥刚要往外迈的脚步顿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祁行止。她被他方才的眼神吓了一跳。
祁行止知道这话很冒犯,也绝不讨陆弥喜欢,可他就是说了。
因为他知道,陆弥不喜欢蒋寒征。他就是知道。
他甚至昏了头又补了一句:“你干嘛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祁行止仅存的理智让他没有说出后面半句——难道就因为他救了你?
无论他如何觉得现在这个情况不可置信不可理喻,他都没有资格质疑蒋寒征。因为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是蒋寒征救了陆弥。
陆弥脸上多云转阴,表情阴沉得像暴雨将至。
她有一肚子嘲讽痛骂的话想往祁行止脸上砸,可忍了一会儿,她忽然又不想发脾气了。
“你干嘛,叛逆期到了啊?”她轻轻地笑出了声,斜眼看了祁行止一眼,“还管起老师的事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陆弥下巴朝他手里的书包努了努,“靠数学公式计算啊,哪个数字表示我不喜欢蒋寒征啊?”
“再说了,谁说不喜欢就不能在一起了?”打趣完,她又笑嘻嘻地说,“成年人谈恋爱嘛,开心就好。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祁行止看着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给他“授业解惑”,原本想反驳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他想说,数学里没有哪个数字或符号代表爱或不爱、喜欢或不喜欢,可数学和爱情有时候是一样的。数学家们穷其一生都是在寻找一个问题的唯一解,爱情也一样,两个人的一生,也是在论证一种唯一。
可他的这套反驳在她面前显得太孱弱了。
因为她说“开心就好”。
——原来她是开心的。
于是他顿了顿,最终低声吐出一句:“…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陆弥哑然。
祁行止紧了紧手里夹着的书册,看了眼时间,他已经迟到了。
他说:“我要去上课了。”
然后没有等她的回答,也没有道别,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回到教室。
他走得很快,但脊背仍然挺拔,像一棵年轻昂扬的小树。
陆弥看着这棵小树融入浓墨重彩的傍晚天空里,再不见了。
作者的话
叛逆小祁,可能是人生中除了小时候父母去世外情绪最激烈的时刻了……
第43章 她想,这样也挺好的。
从篮球场外走回场内,短短的距离,气温却好像升高了许多。球场内的热气聚在一起,散不开,闷得陆弥心烦气躁。
眼前忽然出现一瓶汽水,还裹着水珠,看起来就清凉。抬头,蒋寒征满头大汗地咧嘴冲她笑。
“你怎么自己去买水?”陆弥接过,汽水盖子已经被拧松了,很容易打开。
蒋寒征一撇嘴,可怜巴巴地控诉道:“因为女朋友不给我买。”
陆弥笑了声,理直气壮道:“碰到学生,多聊两句不行?”
“行行行,”蒋寒征好言好语地笑着,又在她身边坐下,支吾了几秒后说,“我明天……就要归队了。临时通知的。”
陆弥并不很意外,点点头道:“哦,那我也去看看票,明天回去吧。”
蒋寒征急道:“别啊,好不容易放假,你就在我家住着,多待几天呗。”
陆弥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没再说话。
蒋寒征租了套房子,离他们高中很近,就在学校侧门对面的家属楼。陆弥回南城,原本是打算住几天酒店的,却被蒋寒征直接从火车站接回了他的出租屋。
蒋寒征轻轻松松地拎着她的行李箱,一边抱歉地说着老式楼房里没电梯,一边怪她浪费钱,干嘛要订酒店。
打开房门,陆弥看见屋里的陈设简单得过分,一张茶几两只沙发就是小客厅里全部的家具了。走到卧室门口,却看见床上铺了粉色方格的床单,被子叠成豆腐块放在床脚,一尘不染,明显是新换的。
蒋寒征从沙发后面拖出一张行军床,边打开边说,“我住客厅,你住房间,里面有卫生间,你锁好门。”
陆弥看他把行军床摆在客厅里,仅仅丢上一张旧毯子,推辞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她顿了顿,两手抱臂倚在卧室门框上,笑着问:“你特地买的粉色床单?”
“嗯…嗯啊。”蒋寒征有些害羞,不看她,“你是女的嘛。”
陆弥说:“可我不喜欢粉色。”
“…是吗。”蒋寒征一惊,紧张地抬头,又露出疑惑的神色,指着她的头发问:“可你头发不就是粉的吗。”
“……”
陆弥笑出声来,安抚他似的道:“好吧,我喜欢。”
在蒋寒征家住着没有陆弥想象中那么尴尬,如果她想,她甚至可以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不出来,蒋寒征连打游戏都不发出声音。大多数时候,他们俩会一起看个剧,或者做些东西吃。陆弥做了一大份凉拌香菜早上就粥吃,每次看见蒋寒征捏着鼻子咽下去,都忍不住想笑。
她知道蒋寒征是在用尽全力地逗她开心,她也在努力地适应这段关系。
她想,这样也挺好的。对吧。
直到昨天,蒋寒征出门晨跑顺便买早餐,忘了带垃圾,陆弥想着白住在人家家里还是得勤快点多干活,于是趿着拖鞋拎着垃圾袋下了楼。
结果刚出单元门就看见她高中的班主任在小花园里晨练。
老师一眼就看见她,笑眯眯道:“倒垃圾啊?”
陆弥有些愣,她住在这没有任何人知道,怎么老师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还一副和她唠家常的样子。她把袋子丢进垃圾桶里走上前去,微微鞠了个躬,“老师好。”
老师笑得意味深长:“刚看到小蒋出去了,是给你买早饭吧?”
陆弥一怔,微微点头,“嗯。”
老师的笑容越来越八卦,满脸写着“老师都懂”,啧啧叹道:“高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俩呀,早晚能成!”
陆弥扯扯嘴角笑笑,没有说话。
老师又说了几句“你们小年轻感情就是好”“小蒋一看就是个踏实的人”之类的,说着说着又开始缅怀青春,讲起带过的班里有多少学生是她早就看出了苗头然后走到一起的。
陆弥终于忍不住,问了句:“老师,您…是怎么知道的?”
老师诧异道:“你还不知道啊?”
问完又自顾自点头道:“哦,也是,你不在群里,小蒋肯定是怕你害羞没跟你说。”
陆弥越发疑惑:“什么?”
“小蒋他们那届,我也是科任老师嘛,他们有个群的啦。”老师笑道,“小蒋那天不晓得有多开心,好大方地发了好几个大红包!”
陆弥一时怔住,原来是这样。
蒋寒征一个字都没和她说,不过仔细想想,这倒是很符合他的性格。蒋寒征一直都是众星捧月的,朋友也多,恋爱了迫不及待地和大家公布,是他会做的事情。
老师继续侃侃而谈,陆弥静静地听着。约莫几分钟后,蒋寒征拎着好几袋早餐回来了。他一看见陆弥和老师在聊天,便迎上来,手轻轻搭在陆弥肩上,笑嘻嘻冲老师喊了声:“老师好!”
老师看了眼他的手,笑得慈祥极了。
陆弥问:“怎么买那么多?”
蒋寒征说:“都是不一样的,都尝点呗。”
只是普通的对话,却因为有第三人的旁观而显得十分暧昧。老师轻轻咳了两声,眼神里尽是调笑,陆弥越发不自在起来。
蒋寒征却如鱼得水,问道:“老师,您吃过早饭没?”
老师撇撇嘴,“早吃啦!老人家起得早。”
蒋寒征嘻嘻笑道:“哦哦,那我们就上楼吃饭去啦?”
老师摆摆手赶人,“去吧去吧!”
陆弥微微倾身说了句“老师再见”,转身上楼了。
蒋寒征一手拿着早餐一手揽着她肩膀,陆弥伸手想帮她分担一点,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就这点东西还要你拿?我可是个男人!”他斜眼笑道。
陆弥失笑,不再和他争。
两人越走越挤,总是肩膀撞肩膀,陆弥不动声色地挪开一点,轻轻问:“蒋寒征,你在群里发红包了?”
蒋寒征身子顿时一僵,心虚地笑道:“你…你知道啦?”
陆弥见他表情紧张,好笑道:“你害怕什么?”
蒋寒征说:“怕你不高兴。”
陆弥静静地等着他的后文。
“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别人关注你的生活。”蒋寒征声音变小了,“但我…就是高兴,而且只告诉了同班同学!他们都和我玩得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