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几天父亲去外省出差,狄玥重获自由,早晨睁开眼,就给梁桉一打了个电话。
电话被接通,她才意识到窗外大雨倾盆,可梁桉一只是在电话里,笑着恭喜她重获自由。
然后他说:“晚上带你去吃饭,想想吃什么。”
手机聚在耳边,狄玥当时盯着窗外暴雨如注的雨幕,想说要不改天吧,可这句话迟迟没说出口。
也是接通电话,狄玥才意识到,私心里她非常想见他。
即便不见面的日子里,他们经常联络,还是想见他。
于是这场约会就那样定下来了。
狄玥匆匆下楼,穿过实验楼长廊时,突然被人挡住去路。
杜卓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伸出手臂拦她:“狄玥,你......你这是要去哪里?”
狄玥看见他的脸就烦。
实际上,她被“禁足”20天,杜卓航也脱不了关系。
至于原因,说来话长——
那是6月上旬的一个晚上,狄玥跑出去和梁桉一厮混,被他驱车拐带到了荒郊野外,看萤火虫。
事先狄玥是不知道此行目的地的,初到荒野时,梁桉一还玩笑着问她,怕不怕?
后来夜色渐浓,漫山遍野的萤火。
虫鸣鸟啼,清风携来草木的清香。
梁桉一像个魔术师,变出个挺大的保温袋,里面装的食物都是狄玥喜欢的,饭团和关东煮居然都还热着。
他们坐在车子里,聊天,吃东西,举着可乐罐互撞,敬那个流萤集舞的、惊艳的初夏夜晚。
梁桉一甚至用手机放了音乐,带她在山坡上,和萤火虫一起跳华尔兹。
狄玥不会跳舞,笨拙地跌跌撞撞,最后把梁桉一也绊倒了。
两人跌入草坪,可他采了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幽幽清香,递给她。
狄玥喜欢同梁桉一相处时的感觉。
他做事没有狄家人身上那种功利,随心,却总令她快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感经历丰富,梁桉一做情人,细致入微,很难让人不心动。
连看萤火虫,梁桉一都不忘带一只放大镜,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为她照明。
他说,你不说小学时候想参加活动小组么,还想用放大镜看蜜蜂什么的,来,晚上可能看不见蜜蜂了,但别的小虫子还是有的,你凑合看看吧。
凸透镜尽职尽责,把每一毫画面都放大得真切,结果狄玥看见一只大蜘蛛,腿毛都显现得清清楚楚,吓得她直接扑进梁桉一怀里。
而梁桉一也恰好张开双臂,拥住她。
有时候狄玥怀疑,他过去的女伴,真的会个个都那么拎得清,把这种长期关系和谈恋爱分得明明白白吗?
倘若真的不小心爱上他......
不不不,反正她不会的。
整个6月里,只有那一晚给狄玥留下了印象。
回去时,她还贪心地用矿泉水瓶装了只萤火虫带走。
狄玥心情很不错地进门,结果瞧见杜卓航一家三口,坐在客厅沙发上。
自从在祖父嘴里听出想要结亲的端倪,杜家人天天带着杜卓航往狄家跑,巴不得马上就让他们订婚。
进门撞见他们,狄玥没露什么好脸色,但杜卓航站起来:“我说来看你,祖父说你在学校忙,早知道你忙我去陪......”
这几个月,狄玥跟梁桉一混在一起,被他惯得无法无天。
她身体里像是注入了新的灵魂,一切都活了过来,很多事都不再愿意隐忍怯懦、装聋作哑。
别的也就算了,可一想到自己将会嫁给杜卓航......
不知道为什么,梁桉一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狄玥抬手打断杜卓航:“省省吧,该巴结谁就去巴结谁,和我说没用,我要是能做主,还能让你进来?”
她的一番话,差点把祖父和父亲气死。
送走杜卓航一家三口后,狄玥被骂到半夜。隔天开始,全面失去了人身自由。
所以狄玥现在看见杜卓航,恨不能一脚把他踩死,一句废话都不想和他多说:“让开。”
杜卓航推推眼镜:“狄伯父走前说,让我多留心你,陪你学习......”
“你让不让开?”
“狄玥,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好好相处的,毕竟......”
狄玥深深吸了一口气,提高嗓门,故意说给周围的人听:“杜卓航你怎么回事儿啊?天天往我们家跑、巴结我祖父,还不够啊?今天还去我家蹭饭吗?要不咱俩一块儿走?”
面对校友们或是不解或是戏谑的目光,杜卓航的脸涨成猪肝色,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憋出一句“别胡说”,然后甩手匆匆走了。
看他吃瘪,狄玥挺高兴。
杜卓航走后,狄玥抬腿就跑,着急着想把这事儿和梁桉一分享,还为此特地抄了条花园小径当近路。
她越想越好笑,可能太幸灾乐祸,没留意嵌在草坪里的石阶是潮湿的,脚下一滑,整个人跪进草坪里,给天地万物来了深深一拜。
小时候狄玥和继母出去,也在雨后摔过一次。
那次比较惨,她摔得满身泥浆,手掌都破皮了,但还没等哭出来,继母已经严厉训斥了她。
继母说:“这么大了走路都不会,哭什么哭,赶紧起来!再不起来我走了,我走了可没人要你了!”
掌心扎进去的石子,没能及时处理,发炎化脓,被小姑姑带去医院看时,又训了她一顿,说她只会给别人找麻烦。
“她们可真坏啊。”
忽然就想起这件事,狄玥叹了一声,扶着地面站起来。
她拍掉手掌和裤子上的泥土,抬眼时,看见了梁桉一的身影。
梁桉一穿得很休闲,也许因为刚下过雨,白色短袖外面敞穿了件浅杏色的衬衫。
他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正往她实验室这边方向打量,似乎在找她。
“梁桉一。”狄玥挥挥手,然后一瘸一拐走过去。
刚走两步,明显看见梁桉一眉心皱了起来,她不知道是否有过一瞬间,她曾为这种“被在意”的表情,感到过窃喜。
“脚怎么了?”
“不是脚,是腿,刚才没注意跪地上了,没事儿的。”
“抱你走?”
“别了,校园里呢,回头让人看见,你是不是还想我‘禁足’20天?”
确认她无碍后,梁桉一抬起手臂,狄玥把手搭上去借力,继续一瘸一拐,边走边给他讲刚才气杜卓航的事儿。
7月的校园其实很美,一树一树的木槿花开,梧桐也枝叶繁盛。
喜鹊在草坪上跳着走,甚至能偶遇被喂得肥肥胖胖的流浪小猫。
狄玥被梁桉一搀扶着,和他一起慢慢走在校园里,脑子里突然萌发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他们能白头偕老,耄耋之年,也许就会这样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出来散步吧?
但也只是一瞬。
做人不能太贪心呐。
像那只被她带回去的萤火虫,留得住一时,留不住整个夏天。
梁桉一的车子停在校外,到车边,他帮她打开后排的门,扶她上车,然后他自己也跟着上来了。
好多天不见,忽然靠近,狄玥竟然有些紧张。
她穿着阔腿牛仔裤,梁桉一把她的裤脚挽起来,查看她膝盖上的伤。
明明人家一脸关切,她却害羞起来,耳郭发烫,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于是拍开梁桉一的手:“都说了没事。”
“碰疼你了?”
“不是......”
膝盖没破皮,只是有些淤青,看上去不算严重。
可无论严不严重,狄玥眼下都无暇关心自己,因为梁桉一悠地靠近,鼻尖几乎触到她的鼻尖。
“你紧张什么?”
“没有!”
嘴上不承认,但狄玥心里知道梁桉一说的是对的,她真的紧张得不行。
尤其是当他的指背,轻轻拂掉她膝上一粒砂灰,问她晚上要不要去他那儿时。
第15章 2014.7(2)
和梁桉一进行“长期关系”的这几个月,他们并不总是见面,一周一次或者两次。
而哪怕约见,地点也很少是在他家里。
他们在一起做过很多,狄玥过去没尝试过的事:
抱着大桶爆米花去看电影,还和孩子们一起排队,买吸管可以像眼镜一样戴起来的饮料;
去大剧院听音乐会,把音乐会门票折成纸飞机,用尖角戳对方的痒痒肉;
在学校图书馆悄悄传纸条,在纸上描对方投在桌面上的影子,再给那影子轮廓加上猪鼻子、兔耳朵;
去烧烤店薅羊毛,挑战吃三串“变态辣”鸡翅免单活动,结果失败了,反而辣得在店里狂喝饮料,让店家赚到了更多钱。
这些都是在狄家人眼里“毫无用处”“贪图享乐”的无用事,却让狄玥燃起了对生活的热情,并以这些热情为支点,撬动了她21年来积攒的失落、颓丧、抑郁不得志。
她准备摆脱狄家这把“枷锁”,重新规划自己后面的人生。
但她和梁桉一......
他们在一起做了那么多特别的事情,却从未做过爱。
某次深夜,狄玥从实验室出来,恰巧接到梁桉一的电话,约她到家里去。
狄玥抵达时,发现他家的防盗门没关,进屋寻了半天,最后在楼上一方小露台上找到了梁桉一的身影。
夜色令人迷醉,可他深夜把人唤来,只是把她拉进沙发里,揽着她的肩,温热气息扑在她的耳郭,一扬手,对她说:“送你个礼物。”
狄玥顺着他的动作抬眸,不料撞见耿耿星河。
他笑着说,愿与她共享,今夜满天辰星。
那时是5月,杜家积极接近,狄家也乐见其成,烦心事一堆一堆,可她璀璨星空之下,靠在梁桉一身边,突然安心下来,酣然入睡。
隔天醒来,仍然是在客房。
有时候狄玥也会庆幸,觉得他们这样慢节奏地发展,会不会是因为,梁桉一待她,和待别的女人不同。
但在网络发达的21世纪,随便搜一搜便能发现,每个泥足深陷的少女,都是从这种“他待我不一样”的错觉,开始陷落的。
狄玥用她的学霸思维,在网上大量浏览学习。
既然自己的阅历不足,借用些别人的,多看多得,总不至于再栽跟头,一失足成千古恨。
看得多了,人也变得谨小慎微许多。
哪怕无数次错觉,觉得梁桉一对她的好,已经超出了所谓的“长期关系”,可她仍不敢相信,自己会有那么幸运,能做千千万万失败案例中的唯一例外。
基于这些七捞八攘,吃晚饭时,满桌珍馐,狄玥都有些心不在焉。
服务生端了冰镇果汁过来,也许叫了她两次或者三次,她统统没听见;梁桉一对着服务生招手说“给我吧”,她也没听见。
等她回神,面前的玻璃杯已经被斟满,再抬眼想要道谢,才发现站在她身边端茶倒水伺候的,是梁桉一这尊大佛。
“怎么是你呀?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梁桉一放下果汁壶,坐回她对面去。
他对着不远处、她身后的方向,稍扬下颌:“刚刚人家问你要不要帮忙倒上,一连问几次,你都没理人家。”
“我...没听见啊......”
狄玥慌忙回头,目光寻到那位服务生,歉意地对他笑笑。
可一想到刚才走神,脑子里转来转去,想到的好像都是梁桉一,她突然脸皮发烫,不好意思起来。
梁桉一用指尖敲敲桌面,以此唤她回头。
他语气不详,随口一句:“服务生帅么,看得都脸红了?”
狄玥听着,却觉得胸腔突然顺畅了些。
但梁桉一也只是这么一句,再多便没有了,反而突然正色起来,挂记着她方才的走神,问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烦心事很多啊,借北宋贺铸一句词——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可真正能说给梁桉一听的,反倒不能关于他。
于是狄玥讲起这些天她做的决定,她说:“梁桉一,我打算退学。”
一个成绩优异、即将准备考博的研究生,突然决定退学,换做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她疯了。
可她不快乐,她快要干涸了。
还好,梁桉一不问为什么,只问:“想好了?”
“差不多是这样,还在考虑。”
狄玥要重新选一条路,但这条路不能太失败,因为她没有退路。
脱离狄家的唯一方法,就是鱼死网破地断绝关系。
不是赌气、冲动,她自己知道挣脱狄家这个“枷锁”,心理上当然可以轻松很多,但她也知道,“枷锁”某种意义上也是安于舒适区时的一种庇护,也许换成杜卓航,会觉得她的“枷锁”梦寐以求?
走出去,剩下的所有路,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是翱翔或是坠机,都是有可能的。
况且她从懂事起就一直被决策,被控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谋生......
利弊她都懂,所以要慎重再慎重。
其实这种“长期关系”是脆弱的,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过于沉重的话题,是不该说给情人听的。
可梁桉一放下水杯,坐直了些,神色收敛,看样子是真的在帮她考虑了。
他思忖片刻,居然对她说了声“抱歉”。
梁桉一告诉狄玥,他没做过学术,对她的‘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不甚了解,所以在这方面,不能给出权威的建议。
“我倒是尝试过看你们专业的讲课视频,跨专业太多,看了20分钟,不知所云。”
梁桉一说:“但如果你有需要,我会尽力帮助你。”
原来他还专门去看过她的专业课程么?
狄玥有点开心,语气也轻快:“你不会是个什么企业的大老板吧?家里有顶尖集体那种?”
梁桉一莞尔:“不是。”
“那你的工作是......”
狄玥有些犹豫,因为梁桉一看上去时间自由,确实有那么一点像无业游民,有时候她会觉得,他是个闲散的富二代。
梁桉一并不避讳:“作词人。”
在梁桉一家里,狄玥的确见过一架三角钢琴,也见过黑胶唱片机。甚至更早些,他帮她解围那次,车子副驾驶位上放着的,就是乐谱一类的打印纸......
可她从来没想过,他会是作词人。
“那你......很有名吧?”
梁桉一没答,半是玩笑,岔开话题:“先谈你的事,我工作的唯一目标,就是希望吃饭时不谈公事。”
梁桉一问她,肄业后有没有心仪的目标工作。
狄玥几乎脱口而出:“课外活动带领老师,或者,科学自然课老师。”
梁桉一笑了:“像是你会喜欢的工作。不过,很难想象你当老师的样子。”
“我也不能想象你是作词人啊!”
晚饭还算愉快,饭后甜点是一道柚子冰淇淋挞,狄玥挺喜欢里面清甜的果香,很快吃光了自己的。
梁桉一笑着,把他那份推到她面前。
饭后,两人并肩走出饭店。
做生意的老板们,或多或少都有些迷信。这家店明明是西餐厅,进门正对面的居然立了一座三尺高的铜身关公像,手持青龙偃月,凤眼微扬,不怒自威。
关云长身旁假山假水,水里还撒了把钢镚,不知道是得哪位风水大师指点过。
也许是刚和梁桉一聊过“作词人”,狄玥忽然想起,几年前她听过的歌词,关于风水,很犀利,令她印象颇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