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多少还是要让他出点血。
这样想着,唐广君不悦地抿了抿嘴角。
小会散去,李景乾正打算出宫,却突然听宫女传话:“娘娘请您过去一叙。”
脚步停下,他问:“不是昨日才去过?”
宫女浅笑,还是与他作请。
李景乾突然就有些烦闷。
他与中宫其实并不亲厚,若无相互扶持的利益牵扯,两人甚至是有仇的。他母亲嫁与父亲为发妻,多年无子,父亲嘴上安慰说无妨,实则却纳了妾。
妾进门生女,不顾礼法,肆意妄为,长年压着他的母亲过日子,更是在他母亲好不容易怀上身孕之后,屡屡惊她的胎,导致他母亲生他时难产,当场撒手人寰。
而他,也因为没了母亲,幼时便被送去边关,由舅舅照拂。
若不是他战功赫赫,得赐李姓,这一家人未必会认回他,就连他那名义上的父亲,眼下再与他相见也是一脸陌生。
李景乾觉得自己已经过了需要亲人的年纪了,偏这个时候中宫还要凑上来,挤出一脸长姐的和蔼问他:“先前云家那个姑娘你看得如何了?”
眼下四周没有外人,他连笑也懒得挂,只垂眼淡声道:“没空去见。”
中宫一噎,不由地皱眉:“每日下朝都挺早的,你忙什么去了?”
李景乾没有答。
宫殿里安静下来,中宫的脸色也一点点难看起来。
“我是为你好。”她寒声道,“圣人已无东伐之心,你一介武将想在上京立足,便需得配个名门闺秀。”
“多谢娘娘好意。”他颔首,“景乾心领了。”
中宫冷笑:“你这是心领了?你这分明是心里在怨我。自打回京,你就一身反骨,不帮扶荣王不说,还屡次与凤翎阁的人走得近。荣王那孩子心思单纯不曾防备你,本宫却是有话要说。”
“所谓家族,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血脉,你真以为不用靠我,凭自己就能拿这李家大姓?”
“圣人疼宠我,故而也偏爱你,一旦我失势,你以为你的下场会好到哪里去?”
李景乾安静地听着,眼前莫名就浮现出沙场上逆着光溅出三尺艳血的场面。
他杀过很多人,剑豁口了用刀,刀卷刃了用矛,每一场仗回去,自己都浑身是血。午夜梦回,他时常看见自己被围在重重敌军之中,一丝生路也无,窒息之感从子夜一直蔓延到天亮。
饶是如此,第二日他依旧能冲头阵,依旧长枪指天,为大盛打回来一张又一张的求和书。
大盛的山河,是用无数将士的尸骨铺开去的。
但现在,眼前这个穿金戴银的女子说,他靠的是她。
李景乾笑了一声。
他说:“我还真挺好奇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形状死去。”
中宫愕然地看着他。
眼前这人不过刚要弱冠,身上的气息却死气沉沉,一双眼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她的脖颈,指尖还微微动了动。
“……来人!来人!”中宫惊叫。
外头的禁卫一股脑地冲了进来,为首的廖统领却在看见李景乾之后拱手:“侯爷?”
“娘娘心绪不稳。”他似笑非笑地道,“尔等可得好好守着才行。”
“是。”
他拂袖起身,慢吞吞地道:“长姐,愚弟这便告辞了。”
皇后捏着扶手,脸上震惊未散,一时都忘了应声。
李景乾倒也不在意,施施然转身就往外走。
七月骄阳当空,炙热的光落在他身上也不见什么温度,陆安在一旁嘀嘀咕咕地与他说着朝事,他漠然地听着,思绪却开始飞远。
方才那话不是冲着下人去的,是他的心里话。
与别人都想着怎么长生不同,李景乾时常会想到自己的死。他手上沾的鲜血实在太多,料着自己的下场也不会太好。
在那之前,他想送镇远军踏上东伐之路。
皇后说圣人没有东伐之心,那他就努力让他有。如果努力还是不行,那他就给自己找个最轰轰烈烈的死法。
五马分尸,亦或是凌迟处死。
他生来不凡,死也应当不平静。
甚好。
路上的宫人像是被谁吓着了一般,在前头纷纷回避朝墙,就连身边聒噪不已的陆安也渐渐安静,且刻意落后了他几步。
他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一路出宫,去暗桩换了衣裳,再从仁善堂一路回宁府。
刚跨进东院,他就看见宁朝阳正在给花坛里的紫苏浇水。
她才不会养药材,那么大一壶水浇下去,根都要被泡坏了。
但光从她的另一侧照过来,照得她的侧脸恬静又温柔。他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一时没有挪步。
察觉到门口有人,宁朝阳回头,接着就是眉心一跳:“你怎么了?”
第113章 宁大人的药方
江亦川对她这反应有些莫名:“我怎么了?”
不是好端端的吗?
宁朝阳皱眉走近,缓缓抬手按上他的额角。
温热又柔软的触感,瞬间将他一直紧绷着的筋给松了下来。
江亦川这才发现自己的情绪不太对。
“无妨。”他捏住她的手,垂眼道,“缓缓即可。”
向来要他主动的宁大人,在看了他一会ᴶˢᴳᴮᴮ儿之后突然牵起了他的手。她引着他进屋在软榻边坐下,又给他倒了杯热茶。
“中宫为难你了?”她问。
他摇头。
这些情绪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冒出来,中宫那一番话不过是诱因,真正的症结在他自己。
见他不想说,宁朝阳便伸了一根食指给他。
他茫然了一会儿,而后伸手握住她的食指,乖乖地跟着她起身。
宁朝阳带着他去沐浴,宽大的浴池里,两人一人一边,中间隔了一道纱帘。
江亦川想不通这个纱帘是做什么用的,但对面那人没说话,他也就没动。
沐浴之后,心里似乎轻松了些,他抱扇入帐,轻轻与她送着凉风。
“时辰还早,我与你讲个故事。”她道。
江亦川嗯了一声,不是很感兴趣,但她的声音很好听,低低浅浅地道:“从前有一处森林,里面住着很多小鹿,它们以花为食。”
“可是到冬天的时候,花就少了,大家都饥肠辘辘,变得沮丧又绝望。”
“这时一头最快乐的小鹿出现了,它活蹦乱跳,给大家唱歌,给大家引路。”
“大家都很羡慕它,也很喜欢它。但是同行一段路程之后,这头小鹿突然被大家揍了一顿。”
江亦川听得愣住:“为何?”
宁朝阳一本正经地道:“因为它很早就找到了一片花谷,但没有告诉其他的小鹿。”
江亦川沉默。
他开始思考她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他人不能太自私,还是想教他要合群。
但是身边这人接着就道:“那头快乐小鹿后来终于明白了,想要一直快乐,得有花就说。”
——有话就说,不要憋在心里。
反正他们这个东院里,什么规矩也没有。
江亦川呆滞地抬眼看她。
宁朝阳与他对视,良久之后也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太直接了些?”
改成小鹿爱嗦花好像更好,有花就嗦什么的。
呆滞片刻之后,江亦川倏地笑了出来。
他伸手抱住她的腰身,额头抵在她的肩上,笑得整个软榻都在抖。
朝阳恼了,狠狠地掐他一把:“我想半天呢,方才泡澡都一直在想。”
怪不得一直不说话。
心口温软,他抿唇问:“大人想知道什么?”
“随便。”她挣扎了一下,见无法从他手臂间挣脱,便干脆舒服地躺着,“说什么都行。”
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杀人犯法,但沙场上杀人,为何却是有功?”
宁朝阳拍了拍他的背:“因为弱肉强食,你不杀那些人,就会有更多的大盛子民死在别人手里,所以你对别国来说有罪,对大盛来说就是有功。”
“那对我自己来说呢?”
朝阳低眸看他。
她现在还记得当初的永昌门下定北侯是何等意气风发,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这样的元帅,竟也会心里有愧吗。
轻轻摇头,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就算你不是武将而是文臣,也还是会有人唾骂你。不要妄图去成为所有人心里的好人。”
“天下未平,所以需你提刀而起。待天下平时,你自可以卸甲焚香,告慰亡灵。”
“不要折磨自己。”
江亦川定定地看着她,突然问:“你以前,也是这般安慰自己的?”
她一顿,接着就撇嘴:“我从来问心无愧。”
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得为之付出一些东西,只要能得偿所愿,她从不在意自己付出的是良知还是廉耻。
“不对。”他道,“你问心有愧,只是不敢去想。”
“……”微微眯眼,宁朝阳推开了他。
她没好气地道:“我宽慰你,你反过来戳我心窝子?”
“没有。”江亦川低笑,“我只是觉得,你太豁得出去了,有时不做那么绝,也未必不能成事。”
说得轻巧。
宁朝阳冷哼。
官场如战场,她不对别人绝,那就该别人对她绝。
她才不要为人鱼肉。
翻身背对着他,她气哼哼地扯了凉被裹身。
这人欺身上来,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头顶,温热地摩挲了几番。
意外地让人觉得安心。
宁朝阳眯眼看向远处猫窝里打着呵欠的狸奴,心想她才没那么好驯服,随便给人摸一摸脑袋就消气。
但凉风拂身,她竟很快有了困意。
“程又雪她们说,你那日在御书房里与青云台的人吵架,是因为看上了边州的哪个小郎君,不想他做我侧室。”她迷糊地喃喃。
江亦川扇着扇子,哼声问她:“你信?”
“不信。”她含糊地道,“你怎么会看上小郎君,你看上的应该是……”
话渐渐没在了平稳的呼吸声里。
他等了一会儿,没好气地道:“这时候倒睡得快了。”
怀里的人双眸平和地闭拢,雪白的鼻翼几不可察地微微张合着。
手里的扇子未歇,他埋头抵在她后颈上,略带怨气地道:“知道我看上的是谁,还总爱磋磨我,宁大人真是好生恶劣。”
说是这么说,手却抱着人不肯松。
他有很多个家,打仗的时候一天换一个帐篷,在上京里也有将军府和别院。
但,宁朝阳不会知道,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家是她给的。
他也不打算让她知道。
抵着她慢慢闭上眼,江亦川很清楚只要在她身边睡着,自己就不会再陷入被围攻的噩梦之中。
他会有一个平静且温柔的梦乡。
以前他总给她开药方,但后来江亦川发现,她才是他的药方。
他至今为止还是觉得成婚是一件很没有必要的事,麻烦且虚伪,热闹都是给旁人的,自己只有疲惫。
可是,他想,如果捏着同心结另一头的人是她。
那还挺好的。
第114章 打工人不容易
扩修中宫之事交给了唐首辅,庞佑一边遗憾,一边偷摸在自己宅子里摆了酒席,宴请亲朋一起庆贺。
作为被定北侯一手保下来的人,庞佑很是懂规矩,开宴之前特意将宾客名单往后也那儿送了一份。
定北侯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之后问他:“你跟凤翎阁的人不太熟?”
庞佑连连摆手:“那怎么能熟呢,下官虽然不才,却也是清流世家子弟,凤翎阁那些女官狂妄不知礼数……”
瞧着侯爷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他的声音也跟着越来越小。
背后的陆安轻轻咳了一声。
庞佑恍然,接着就道:“……却更显豪放不羁!下官就算有心想结交,也没有路子,不知侯爷可否引见一二?”
定北侯不甚在意地抿唇:“有什么好引见的,她们不来倒也清净。”
话是这么说,捏着名单的手指却是卷了卷纸角。
于是庞佑马不停蹄地就往凤翎阁各位女官的府上送了数张请柬。
程又雪一接到就“哇”了一声。
叶渐青站在她隔壁的侧门边,对她反应实在是无奈:“有什么好哇的?”
“庞大人诶,祖上三代都是状元,代代清流名门,他家的宴帖可难拿了,黑市上都卖二十两银子一张!”她双眼放光,“我现在拿去卖,今年的租钱就都有着落了!”
眼角一抽,叶渐青道:“庞佑的请柬,你想拿去卖?”
“我倒是也想去。”程又雪撇嘴,“但这院子下个月就涨租钱了,去了我就得搬家,没法蹭大人的车辕坐,还要起得更早。”
那也太惨了。
叶渐青抱着胳膊看着她,还是觉得很离奇,堂堂女官,为那么一点租钱就跌坐在门口,凄凄惨惨的,可笑又可怜。
“我租你一间房。”他开了口。
话一说出去就有点后悔,他向来不喜麻烦,更不喜有外人在自己家走动。
可程又雪一听,当即就跳了起来,越过小道冲到他跟前,满脸欣喜地问:“真的吗?!”
问完又自我否定:“怎么可能呢,大人的院子比我住的这个还大还漂亮,人家都涨租,大人给的价我应该也住不起。”
无奈地摇头,叶渐青道:“是不便宜,要一两银子一月。”
才一两?
程又雪双眼又亮了起来,点头如啄米:“租租租,我租的!”
她现在住的这个小屋都要一两三钱呢,叶大人家人少,说是一间屋子,但其实多半整个院子都只有她,这个价钱可真是……
兴奋渐渐弱下来,程又雪后知后觉地环抱住了自己,愕然地看着他道:“这个价钱,大人不会是别有所图吧?”
叶渐青:?
他不防备她就不错了,竟还被她反咬一口?
气极反笑,他拂袖进门:“不租了。”
“嗳……”
有些遗憾,程又雪抠着他家的门框很是难过。
要早起了,要走路去凤翎阁了。
要睡不饱觉了!
哀哀怨怨地转身,她捏着自己的请帖,打算第二日就去黑市卖了它。
大抵是因着涨租的缘故,院子里其他人都比平日要吵闹些,程又雪刚打算掌灯完成宁大人交代的案卷,房门就突然被人撞开了。
“程大人,你是当官的,你出来讲讲理,一年涨三回租,这东家厚不厚道?”
那人是个做生意的员外,人生得ᴶˢᴳᴮᴮ瘦弱,说话却带了一股酒气。
程又雪被吓得直往角落里缩:“我我我不知道啊。”
对她这反应很不满意,员外跨门而入,伸手就拉她:“人都在外头,你躲着像什么话,来,咱们一起来与东家讨公道。”
这人平时就爱在她窗外张望,有了今日这由头,手更是直接往她胳膊上捏,还顺着她胳膊再想往上。
程又雪激烈地挣扎起来,下意识地就学当初宁大人的动作,抬脚踹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