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意识回笼,她猛地就睁开了眼。
这不是她的府上。
漆黑的木头装饰,铁气森森的床架和摆件,宽阔但冷清的房间。她打量了一圈,蓦地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
将军府?
背脊稍松,朝阳刚打算叫人,却隐隐听得外头好像有什么争执。
“你要与我闹到这份上是吧,好。”皇后一身常服,冷脸站在院子里道,“本宫会请圣人收回赐给你的李姓,也会收回这次班师回朝的所有私赏。”
李景乾坐在旁边的石桌边,不为所动。
“你是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本宫知道。但你麾下的人呢?没了赏赐,丢了官衔,他们可还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你?”
她嗤道:“不把亲情血脉当回事的人,能得什么拥趸?人家可不会觉得你是割袍断义,人家只会觉得你冷血无情,与那宁朝阳一样,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李景乾终于抬眼看她。
皇后一顿:“怎么,本宫说错了?”
“我只是好奇。”他纳闷地道,“娘娘看人这么准,怎么就没看出来荣王殿下打小就是个庸才?”
脸色一白,皇后错愕地看着他。
“淮乐殿下三岁背古诗,五岁能管账,七岁便能议政。而荣王殿下,三岁才会说话,对政事一窍不通,沉迷女色,不思进取——这么明显的对比,娘娘未必看不见。”他似沉思似恍然,“可能只是不愿承认。”
“你,你放肆!”
沈晏明不知为何也在旁侧,闻言皱眉起身:“侯爷,荣王殿下也有他的长处。”
“哦?”李景乾转头看他,“是指在病榻前与圣人争执起来时,嗓门格外地大吗?”
“……”沈晏明噎住。
“若非有这个长处,二位今日倒是不必走这一趟了。”他唏嘘,“说是血缘骨肉,我刚刚才死里逃生醒转过来,长姐登门却毫不关心,开口就只让我帮忙,不帮还要撤我的封姓。”
李景乾转头看向自己的长姐:“娘娘当真觉得跟别人姓是光宗耀祖之事?”
中宫后退了半步。
“荣王犯上如此,却只被罚禁闭三月,娘娘该庆幸才是。”李景乾道,“换作哪个不受宠的皇子来,就该处死了。”
后知后觉地气得发颤,中宫捏着裙摆道:“好,好,你狠心至此,那就休怪本宫不留情面!”
说完,拂袖就走。
沈晏明是被拉来陪话的,见状也只能跟着往外走。不过他走慢了两步,停在李景乾身边道:“没想到你这种杀敌无数的人,也会有优柔寡断的时候。”
李景乾越过他的头顶看向院子另一侧的万年青,淡淡地道:“有人做决定倒是果断,一下子就选择了要为自己的舅舅讨回公道。”
“可惜,公道是错的,自己的选择也是错的。”
脸色一沉,沈晏明捏紧了手:“你与当初的我有什么两样,不都是与她对立,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正说着,后头的房门突然吱呀了一声。
沈晏明下意识地回头,就见宁朝阳探出个脑袋来,满眼茫然地问:“什么时候开饭啊?”
李景乾原先还凌厉无比的眼神,瞬间就变成了春风和煦。
他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看了看她头上包扎着的伤,又把了把她的脉。
“饿了?”
“嗯。”
“我给你备好了鸡汤,因着要补血,还是加了当归。”
鼻尖皱了皱,宁朝阳想拒绝,但面前这人接着就道:“熬了好几个时辰了。”
“……行。”
李景乾说完,这才看向院子里僵站着的人:“沈御医方才说什么来着?院子里风大了些,本侯没有听清。”
沈晏明错愕地看着宁朝阳,刚想问她为什么会在将军府,又为什么会受伤,结果旁边跟着就冒出来了一群人。
“汤?哪里有汤?”华年左顾右盼,“我闻着味儿找了一圈儿也没见着。”
程又雪将手里的托盘塞给她:“咱们吃这个。”
“又是爊肉饭……”
“叶大人,您要来点么?”程又雪问。
叶渐青盯着她,目光深深:“都好。”
一群人在庭院里支开桌椅,竟就这么摆碗放菜地吃了起来。
沈晏明看傻了眼。
沈浮玉抿唇,将他拽出了庭院:“外头有门,这就不送了。”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他终于想起来了。
沈浮玉道:“侯爷请我们来商议棉衣分制和运送之事。”
“那叶渐青怎么也在?”
“哦他说家里厨房突然炸了,想跟着又雪来蹭一顿饭。”
“……”
沈晏明还想再问,沈浮玉却就将他推了出去。
“没戏了。”她唏嘘,“先前就没有,以后更没有。念在人家救了咱们不少回的份上,您别再折腾了。”
怔愣地看着侧门在自己眼前合拢,沈晏明许久也没回过神来。
同样没回过神的还有里头的宁朝阳。
她看着周围这些熟悉的脸,抱着头闷想了许久,又伸长了脖子想去看外头的门楣。
“别看了。”华年拍了拍她,“这就是将军府。”
“为什么?”她喃喃,“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的?”
“说来话长。”程又雪道,“得从七日前开始说起。”
“等等。”宁朝阳眯眼,“我睡了七日?”
“也不算,中途有两次您都醒转了,又吐又晕,跟着就继续睡过去了。”程又雪道,“从您跟侯爷从花明山上下来那日算起,的确已经过去了七日。”
她可能是没法忘记那一天了,宫里传来了圣人独留花贵妃侍药的消息,接着淮乐殿下就被传进了宫里,凤翎阁群龙无首,大家都在找宁大人。
结果第二日的傍晚,宁大人回来了。
不是走着回来的,而是被定北侯给背回来的,两人都浑身是血,大人昏迷,定北侯的意识也不太清醒。
饶是如此,侯爷也还是背着她,不管谁去卸都不肯松手。
第132章 是吓着了
最后两个人是一起被抬进宁府的,宫中御医都忙于救驾,她们只能在上京别处请大夫来看。
好在他们都是练家子,虽然伤势可怖,但命还是保了下来。
一日之后侯爷醒了,但宁大人没有醒,她脑袋上的伤有些重,大夫说可能几日后就醒,也有可能一辈子都不醒了。
程又雪当时听着这话都快哭了,结果旁边的定北侯嗤了一声就道:“你会不会看病?”
他撑着身子起来给宁大人把了脉,又写了好几张药方,ᴶˢᴳᴮᴮ每日都亲自去熬药,再亲自给大人喂下。
一开始大人不肯喝药,喂多少吐多少,侯爷不知与她说了一句什么,大人突然就开始乖乖咽药。
如此到第三日,大人醒来了两次,吐了一些秽物之后又继续睡了。
侯爷见状松了口气,与她们道:“没事了,再睡几日就好。”
程又雪看呆了,华年秦长舒等人也看呆了。
她们不知道这位定北侯为什么突然对宁大人这样好,但那一刻,谁都没觉得侯爷会图谋不轨。
他就只是想让宁大人醒过来。
宫里频频传出将立东宫的消息,这个节骨眼上宁大人昏迷的消息若是传出去,不知会引起什么风浪,于是她们对外只称凤翎阁阁内修葺,都转到宁府来办公务。
但宁大人一直不露面,也就始终有人想来府上看,身份低的还好说,身份高的人真是防得众人心力交瘁。
第五日时,淮乐殿下突然请侯爷进了一趟宫。
两人不知聊了些什么,侯爷很快就得了任务,要监运边关的二十万件棉衣并校正宫中巡防部署,事务繁杂,便由凤翎阁从旁协助。
定北侯顺理成章地就邀各位女官去了将军府。
他这门槛比宁府高,就连中宫来,他也能将人拦在门外,只在庭院里说话。
如此捱到第七日,宁大人终于醒了。
程又雪觉得欣喜,又忍不住地鼻尖泛酸:“您下回可不能这般吓唬人了。”
华年见她要哭,连忙打趣:“宁大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小事也就你会吓着,来,吃菜。”
叶渐青替她夹了一筷子菜,头也不抬地道:“侯爷不也被吓着了?”
众人的筷子皆是一顿。
宁朝阳好奇地抬眼,正好撞进对面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里。
李景乾神色如常,闻言也没有什么波澜。
于是朝阳嘁了一声:“侯爷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能被这点小事吓着?”
“嗯。”对面这人却应了她一声。
“是吓着了。”
宁朝阳:“……”
她想斥他胡言乱语,但看了看这人的表情,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真吓着了,虽然斥人家大夫不会看诊,但捏上她脉搏的那一瞬,李景乾心里也是没底的。
他甚至已经想过,如果她一直醒不过来,那自己就把她的宁府烧了,再顺理成章地负责照顾她的余生。
许管家一听他这个想法就猛地摇头,说宁大人醒来一定会打死他。
于是他才多等了几日。
桌边一直沉默的司徒朔突然开了口:“宁大人可知,我等行军打仗出生入死之人,是鲜少信鬼神之说的?”
朝阳回神,轻轻点头:“知道。”
他们手上的人命多,若真信鬼神之说,那第一个活不下去的就是他们自己。
司徒朔神色复杂地指了指后头的那间小屋:“我们将军,前日在里头供了菩萨。”
哈?
满桌子的人都不敢置信地转头,齐齐看向李景乾。
李景乾被看得不太自在,沉声道:“我看它太空了,随便买点装饰放里头而已。”
宁朝阳顺口就问:“早晚几炷香?”
“三炷。”他想也不想就答。
“……”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李景乾捏紧了筷子:“都是管家去拜的。”
桌上众人震惊又茫然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几个人没憋住闷笑出声。
手握重兵所向披靡的一品军侯,居然也会拜菩萨。
他先前还说府里众人大惊小怪,对他的医术没信心。原来他自己也没多少信心嘛。
嘻笑声渐大,李景乾沉着脸想拍桌。
对面坐得好好的人,突然就端起凳子朝他走了过来。
“你做什么?”他皱眉看着她的手,“伤还没好呢,刚结的痂。”
宁朝阳没理他,只朝旁边的司徒朔努了努嘴。
司徒朔十分有眼力劲地往旁边挪了挪,他一挪,左边的一圈人都跟着挪。
一阵木头与地面的摩擦声响起,接着宁朝阳就在李景乾身边坐了下来。
睫毛轻颤,李景乾不太适应地看着她。
“大人为什么要换位置?”程又雪小声问叶渐青。
叶渐青装作掩唇,但声音极大地答:“因为她心疼定北侯爷了。”
程又雪吓得一激灵,想去捂他的嘴,但来不及了,满桌人都已经听了个结结实实。
她哭丧着脸转头,想跟宁大人说她不是故意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大人没有恼,脸上神色从容而自然,倒是旁边的定北侯爷,努力想装从容,耳根却抑制不住地红了起来。
“吃,吃饭。”
说话甚至也结巴了。
宁朝阳若无其事地给他盛了一碗汤,轻声道:“吃完之后在下有事想与侯爷单独谈谈。”
李景乾下意识地绷直了背脊。
她可能会说要搬回宁府之事,也可能要责怪他自作主张将凤翎阁这些人都引到将军府,白惹外头非议。甚至可能会直白地说想跟他一刀两断……
心思纷乱,他一筷子夹空,最后一块香酥排骨就掉下去,被叶渐青给抢到了。
宁朝阳面无表情地看着,抬筷作势去夹旁边的菜,筷身碰巧就磕在了叶渐青的筷子上。
排骨松落,她当即一接,顺势就放回了李景乾的碗里:“好好吃饭,不要耍花枪。”
叶渐青:?
贼喊捉贼?
李景乾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回过神,垂眼就依言吃饭。
排骨是怎么来的他不知道,对面众人互相挤眉弄眼地揶揄着什么他也没察觉,他沉重地吃了一会儿之后,就撑着桌子起身,跟宁朝阳一起往旁边的厢房里走。
第133章 别坏了侯爷的好事
外头那一桌人不知为何在哄笑,笑得他有些暴躁。
他都这么难过了,这群人怎么还能这么开心!
待会儿出去就给他们加大任务量,叫他们晚上统统不能早睡!
气愤着气愤着,一对上面前这人的眼神,他的肩又重新垮了下去:“大人想说什么?”
房门合拢,宁朝阳将他抵在了门上。
李景乾屏住呼吸,脑海里已经想出了好几个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然而,面前这人欺近他,却是吻了吻他的下巴。
“辛苦侯爷了。”她道。
心口像是被一包热水撞上来,水囊破开,突如其来的暖意激得他起了一层颤栗。
李景乾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眉心接着就皱起,怕她是先礼后兵。
宁朝阳看着他这战战兢兢的模样,突然觉得自己很过分。
她叹息着抵住他的锁骨,闷声道:“若不是你,我就死在花明山上了。你都不怪我连累,我又怎么会怪你别的。”
“当真?”
“当真。”
她道,“我只是好奇,你答应了殿下什么条件,她竟肯让凤翎阁来协你办事。”
李景乾避开她身上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腰肢,嘴上却是生硬地道:“也没什么条件,殿下只是在替圣人分忧。”
“撒谎。”她扯住了他的衣侧,“说实话。”
实话这东西,她让说就说?
李景乾觉得宁大人这拷问很没有技巧,完全不符她在外头的盛名。
但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嘴跟着了魔似的就开始道:“陛下病重,留花贵妃写了遗诏,要立淮乐殿下为太子。中宫不服,多次面圣无果,荣王觉得自己储君之位无望,便去找圣人大吵了一架,气得圣人卧榻不起。”
“在你昏迷的第五日,宫里起了一场动乱,以钱统领为首的五千余禁军围住了圣人的寝宫。”
“他们虽没有什么动作,但来势汹汹,淮乐殿下担心荣王逼宫,便要我护主勤王。”
“我答应了她,条件是你要留在我的府上。”
宁朝阳闻言站直了身子。
李景乾慌忙道:“不是逼你同我在一起,是外头现在正乱,你一个人在宁府,又昏迷不醒,我觉得不妥……”
他顿了顿,又补充:“殿下也不是将你抵给我,她说你未醒之时可以一直交由我照顾,醒来之后去留就要看你自己的意愿。”
好笑地看着他这不安的模样,宁朝阳道:“侯爷不觉得自己这个要求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