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朝阳颔首,左右看了看,低声问:“你家侯爷呢?”
胡山挠头:“方才还在这里的,但有个公公出来不知道与他说了什么,他脸色一变就走了。”
公公?她有些诧异。
眼下圣人身边最得力的就是刘公公了,淮乐殿下几次给他好处,也只能探听得些边角消息。那老奸巨猾的人,居然肯主动送消息给李景乾?
想起方才陛下在里头说的话,她暗道一声不妙,连忙出门上马。
第143章 哪哪都不舒服
回到宁府的时候月亮都已经高悬,整个府邸灯火通明。
宁朝阳跨进东院,就见那人已经换回白衣倚在软榻上,一张脸清清冷冷,姿态也有些拒人。
她好笑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累了?”
“怎么会累呢。”江亦川微微颔首,“不过是刀豁了口,手臂有扭伤,再加背上被盔甲压出两道血印来罢了。”
朝阳:“……”
她抹了把脸,试图跟他讲道理:“你我皆是为人臣子的,理应都知道圣命不可违。”
“是的呢。”他半阖眼睨她,“所以我得恭喜大人,即将攀附皇家高枕无忧了?”
“你不也是皇家?”
“荣王被废是肯定的,中宫也会被牵连,我还算哪门子的皇家,普通朝臣罢了。”他冷哼,“陛下对我起了戒心,故而想提拔你,便要先确保你与我没有什么私情。”
“他给你选的,一定是位皇子。”
瞧见她那若有所思的表情,江亦川眼神更冷:“也不用太乐观,那皇子必定没什么权势。”
宁朝阳正在想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证明二人没有私情,就被他这酸不溜丢又阴阳怪气的语气给膈应到了。
她站起身,想去旁边倒杯茶。
江亦川以为她生气了要走,旋即就从榻上跃起将她抱住,嘴唇抿得死紧:“抱歉。”
朝阳不由地侧头。
这人气性大是真的大,道歉倒也是真快,方才还说手臂扭伤呢,眼下却又将她抱了个死紧。
原本想说自己只是去倒茶,但看他眼里涌上慌乱,那水雾细蒙琉璃欲碎的模样真真勾人魂魄。
她当即就改了口,佯怒道:“抱歉就没事了?”
“我……”他眼睫直颤,“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圣人赐婚,以她那趋利避害的性子,就算一时犹豫,后面也一定会答应下来。
她没有理由不答应,他也没有理由去阻拦。
一想到这人会穿上喜服与人拜堂成亲,他就觉得浑身上下到处都疼,哪哪都不舒服。
宁朝阳被勒得呛咳了一声。
江亦川慌忙松开她,高大的身子站在她面前,略微有些无措。
她好笑又无奈:“圣人对你有了防备,你不担心你自己,却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中宫一倒,他的庇佑就失了一半,圣心难测,谁知他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提起这个,江亦川的神色倒是比知道圣人想给她赐婚来得轻松。
他道:“我自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这还不需要担心?朝阳直摇头:“也不知道圣人会不会心软留下皇后娘娘。”
“不会。”李景乾想也不想就答。
宁朝阳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皇后怎么说也是他亲姐姐,这时候他不应该希望她能保下命来吗?
眼前这人目光幽深,不但不为中宫觉得可惜,反而有种挣脱锁链的痛快之感。
为什么?
公主府最大的院子里,圣人坐在屋檐下,中宫娘娘被五花大绑按跪在他手边。
他抬眼看着天上的月亮,略微唏嘘:“宁爱卿竟然会对自己的亡夫情深至此。”
旁边的中宫呜呜叫着,眼泪直流。
“倒是忘了你嘴还被堵着了。”圣人咳嗽两声,一摆手,刘公公就将中宫嘴里的布团给扯了出来。
“陛下——”
“嘘,不要求情。”圣人对她摇头,目光温柔,“你知道孤一向最讨厌听人求情。”
中宫泪落如雨,浑身发颤。
“今日他们要保荣王,孤想了想,可以不杀他,只将他终身幽闭于荣王府。”他转眼道,“但是皇后你,真真是伤透了孤的心。”
“臣妾也是被骗的,臣妾以为……”
“好了。”圣人摆手,“中宫有中宫的体面,这儿有三种毒酒,你自己选一种吧。”
“陛下……”
“现在死,你还是大盛的皇后。”圣人不耐烦了,“别逼孤扔你去乱葬岗。”
吓得一噎,中宫不敢再说,慌忙示意刘公公将中间那杯酒给她。
但临着要喝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呜咽:“臣妾与陛下年少夫妻,如今也已经相伴数十载了。”
她也可以不死的,也可以被囚于冷宫。
但圣人只笑道:“是啊,感念你多年相伴,又有定北侯那样出息的弟弟,所以孤才留你的全尸。”
中宫一愣。
陛下此时提起定北侯,并不再像先前那般信任偏宠,语气甚至有一丝凉意。
她想起今日李景乾闯宫救驾,区区几千镇远军,竟就将宫闱打了个对穿,如此恐怖的力量,的确会让陛下忌惮。
她死,不仅是为赎罪,更是为压一压定北侯的气焰。或者说,后者比前者更让她该死。
惊惶地看着杯沿靠近,中宫不由地心生怨怼,想着自己就算是做鬼,也不能放过李景乾这个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不能活,他也不会有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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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已经入ᴶˢᴳᴮᴮ睡,宁朝阳却发现自己身边这人突然抖了一下。
她迷迷糊糊地伸手,扯过被褥将他裹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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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闱里鲜血遍地,宫人们整整清扫了五日,地砖缝里都还有红褐色的残留。
上京里的百姓们什么都不知道,依旧赶集吆喝,来来往往。听闻中宫皇后薨逝,花贵妃代理六宫,也不过感叹一声红颜薄命。
淮乐殿下入主东宫,正式开始辅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凤翎阁所有人都迎来了好日子,连程又雪都富裕得大方跟面摊老板喊:“加一份肉哨!”
“好嘞!”
叶渐青跟着她坐下,好笑地道:“你就拿这个当庆贺?”
程又雪瞪眼:“加肉的面诶,可贵了!大人还要怎么样?”
哭笑不得,叶渐青摇头,等面上来了,便将自己碗里多的肉都给她。
“大人不吃这个?”她很意外。
“今日有些闷油。”他一边夹一边道,“你吃。”
程又雪不由地唏嘘:“幸好荣王妃教会了我仰仗男人不会有好下场,不然就大人这般的温柔体贴,我一定就会动了歹心了。”
手上动作一顿,叶渐青抿唇:“你可以动一下。”
“不了不了。”她夹着肉道,“我可不想像郑袭月那样被牵连幽闭一辈子。”
话刚说完,叶渐青准备放她碗里的肉就夹了回去。
“大人?”她纳闷,“不是给我的吗?”
面前这人冷着脸道:“突然不闷油了,我自己吃。”
“……哦。”
第144章 不能偷鞋
叶渐青要气死了。
两人一起搭饭这么久了,就算没有感情,那也该有些同僚情义吧,他都生气得这么明显了,她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哪怕劝他一下气大伤身呢,也算数。
没有,面前这位程大人甚至津津有味地吃起了面里的肉哨。
就这种外头的下等碎肉,叶渐青是绝不愿意入口的,但她吃得也太满足了,好像这点零星的碎肉是什么绝顶的美味。
他不由地跟着尝了两口,接着火气就更大了。
这么低劣的肉她都会满足,他这么上等的人,她为什么就瞧不上?
程又雪开心地吃完一整碗肉哨面,转头就见叶渐青已经在远处的马车上等她了。
腿长的人走得就是要快些哈?
完全没注意叶大人的脸色,程又雪坐上车辕就开始哼曲儿,没一会儿到了凤翎阁,她笑着下去冲他摆手:“今日事少,我会早些出来等大人的。”
叶渐青寒声道:“我会忙得晚些。”
这样啊?程又雪当即点头:“那我自己先回去。”
叶渐青:“……”
他放下车帘,一路冷着脸去了尚书省。
宁朝阳升任尚书省的一品文散,官职是高了,但权势小了,她什么也不用做,就在一方华贵的长案之后喝茶即可。
遇此境况,她也不着急,端着茶自顾自地喝着,顺带打量这文院各处。
尚书省的官员比凤翎阁和青云台的都要高上一头,是以清高孤傲者也甚多,除了先前就熟悉的方叔康,其余人不太爱与她打交道。
朝阳正想感慨此间有正道,结果就见周围的人突然躁动起来。
她纳闷抬眼,正好看见门口进来的叶渐青。
探子灰雁曾说过,叶渐青此人城府极深,喜怒皆不形于色,若非程大人另辟蹊径,她们就得花上极多的精力去应对。
可现在。
叶渐青满眼的风雨欲来,就差把不高兴三个字刻成匾挂在脸上了。
文院里所有的官员登时都紧张起来,生怕哪里做错惹了这位大人发落。方才还清高孤傲的一群人,眼下却凑在一起说小话。
“谁知道原因啊?”
“不知道啊,方大人你说呢?”
方叔康也百思不得其解,昨儿还好端端的,今日怎么就跟家宅被火烧了似的。
渐青公私分明,就算自己有情绪,也不会在公事上偏颇。但是,他现在代掌首辅事,他不高兴,文院里其他大人就像头顶着雷一般,实在难熬。
方叔康试着给叶渐青沏了一杯好茶,后者看也没看一眼。
他又试着拿来一碟上好的点心,叶渐青还是头也没抬。
恍然点头,方叔康将昨儿众人修完的典籍捧来给他:“这可是传世的宝贝,在你任上修成,你也有功。”
叶渐青瞥了一眼,给众人封了几个红封发下去,自己却还是闷坐不吭声。
宁朝阳端着茶盏抿着,伸手拉住了还要去想别的法子的方叔康。
“方大人不妨让凤翎阁的人来述职。”她道,“凤翎阁最近督办的冬日回廊一事也不知进展如何了。”
冬日回廊是大盛给穷苦百姓的恩泽,凡无房流浪者,皆可在官府修筑的草屋里过冬,有厚棉被两床,每日热粥两碗。
此事往年都是青云台督办的,今年头一回落在凤翎阁的手里。
方叔康有些迟疑:“她们若来述职,是会催款的吧。户部那边拨款本就慢,少不得争执起来,到时候更惹大人不悦。”
宁朝阳不以为然:“大人不妨试试。”
眼看着文院头顶的阴云越来越大,方叔康也没别的办法,干脆就让人去传令。
宁朝阳一升迁,凤翎阁的主位就落在了秦长舒头上,她忙得焦头烂额,随手把文卷往程又雪怀里一塞就道:“尚书省那些人不好对付,你不必去催款,也不必非要拿什么回来,自己保重就成。”
程又雪咽了口唾沫应下,胆战心惊地去尚书省的文院外等着。
于是方叔康就看见方才还一脸怒气的叶大人,突然就收敛神情站了起来。
他理了理自己的冠带,云淡风轻地道:“坐久了腰背难免受损,各位大人也该起来走动走动才是。”
众人纷纷应和,但刚起身,就见叶大人的衣角已经飞出了大门外。
“这,这是个什么说法呀?”方叔康好笑又纳闷地看向宁朝阳。
宁朝阳淡然地道:“大人还是先去催一催户部吧,提前准备好款项也免得待会儿着急。”
这么有信心?方叔康有些不信,尚书省下催款令很麻烦的,等闲情况叶渐青绝不可能这么给自己找事,除非凤翎阁派来个比宁朝阳还厉害的大人。
比宁朝阳还厉害的大人是不可能有的,凤翎阁的小女官年岁尚轻,一身雪白的斗篷几乎要跟四周飘飞的大雪融成一片。
她朝手心呵着气,怯怯地往四周打量。
叶渐青佯装没看见她,若无其事地从她身前走过。
程又雪眨了眨眼,没有出声。
于是叶渐青绕了一圈,又从她面前走了一次。
“大人。”她这回终于开口了。
脚步一顿,叶渐青抿唇,抬起下巴看向远处:“程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程又雪道,“我就是想问问您是不是迷路了出不去了?门在那边。”
叶渐青:“……”
他恶狠狠地转头瞪他:“尚书省文院的门在哪边我用得着你说?”
脖子缩了缩,她后退两步,绣鞋哗地就踩到了化成水的雪坑里。
叶渐青飞快上前将她拉出来,恼怒地道:“这么冷的天……你碰瓷是不是?”
“没有哇。”又雪干笑,“我来述职的,述完就回去了。”
深吸一口气,他拽着人大步往里走,寻了间暖阁将她放进去,又将一双全新的厚云靴放在她跟前:“换了。”
程又雪浑身都紧张起来,左右看了看,压低嗓子道:“大人,这不好吧,这可是尚书省,哪能偷别人的鞋?”
叶渐青气笑了,蹲在她跟前抬眼问:“我是什么官?”
程又雪老实答:“尚书右丞监代首辅。”
第145章 护短的叶大人
“这样的官职,用偷别人的鞋吗!”他咬牙,“这是我自己备在这里的,就是防着冬日不小心浸湿受寒。”
程又雪不由地“哇”了一声:“大人在尚书省,竟然有属于自己的暖阁?”
瞧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叶渐青哼了一声,脸色倒是好看了些:“你先换上,我去把印鉴和文书拿过来。”
程又雪不解:“拿过来干什么?”
“听你述职。”他眯眼,“不然你还想穿过这三个院子的雪坑,去最里头的暖阁里当着二十多位大人的面说?”
低头想了想,程又雪道:“本也该如此。”
叶渐青白她一眼:“你别想说服我提前给凤翎阁拨款,户部那边流程多且繁杂,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
程又雪点头:“我知道呀。”
对上她那澄净又漂亮的眼眸,叶渐青噎了一瞬,而后就黑着脸道:“知道你还来?”
“这是我第一回 来尚书省办事呢。”程又雪眼眸晶亮,“往常这活儿都是华年大人来的,今年华大人也忙,才终于轮到了我。”
来都来了,怎么也要四处见识见识。
叶渐青不解:“你在凤翎阁也一年多了,连述职都不做?”
“是啊。”她换好那略大的云靴,笑道,“我胆子太小了嘛,她们说来尚书省都是要与人吵架的,我不会吵架。”
站起来跳了跳,她发现这靴子实在ᴶˢᴳᴮᴮ太大,便又往里塞了点碎布条,而后将朝服放下来盖住,亦步亦趋地跟上他:“走吧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