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顺利,李景乾与宁朝阳走在宫道上,原本还好好的,但拐过一个角,后头的镇远军还没跟上,他突然就往她身上一倚。
宁朝阳连忙接住他,紧张地问:“伤着了?”
“嗯。”他点头,“光永昌门那儿就好多人堵我。”
她一愣,想起他其实很怕杀戮,不由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事了。”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面前这人反而眼里水雾弥漫,低头委屈地与她道:“要走不动了。”
“我扶你,你手搭我肩上。”
“会不会很重?”他眨眼。
扫了一眼他身上这沉甸甸的铠甲,宁朝阳深吸一口气:“不会。”
李景乾当即就压在了她身上。
脚下一个踉跄,双手将人接了个满怀,朝阳哭笑不得:“这还怎么走路?”
“叛贼清得差不多了,前头还有云晋远他们,不继续走也无妨。”
“不行。”她摇头,“我还想去皇子府看看。”
李景乾知道她在怀疑什么,跟着就摇头:“我的人守在皇子府附近好几日了,里头没有任何人进出,也没有任何人去找谁说话。”
这场叛乱似乎主谋就只有唐广君。
宁朝阳皱眉:“没有合适的皇室血脉支撑,他们怎么可能敢这么做。”
“是这个理,但是眼下你我没有证据。”
“……”气闷地扶起他,宁朝阳继续往前走。
盔甲很重,但走着走着好像就没那么重了,她只听见了他的呼吸声,沉重又温热地拂在她耳畔。
“宁大人。”他道,“今日大功,我有奖赏吗?”
宁朝阳道:“按律陛下定有厚赏。”
“不是陛下的。”他抿唇,“是大人您的。”
耳根莫名一红,宁朝阳冷眼瞪他:“后头还有人,侯爷不要脸,我还想要。”
李景乾倚着她,眼神疏淡地往后一瞥。
拐角处继续跨过来ᴶˢᴳᴮᴮ的镇远军众人倏地僵住,而后立马将腿收了回去。
他这才转回去,无辜地轻声道:“没看见有人啊?”
宁朝阳愕然转眼:“方才不还说要去北宫?他们怎么就走了?”
“真是一群偷懒的人。”李景乾叹息,“也怪我,上回说好的奖赏还没替他们拿回来,这可不就办事懈怠了。”
说着,抬眼看她:“以此为鉴,大人切不可克扣我的奖赏。”
宁朝阳:“……”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还只想着奖赏!
拉下他的头盔,在他眉心狠狠地亲了一口,朝阳恼道:“快走,方才你手里的长枪还滴血呢,这会儿跟我装什么柔弱!”
眉心一热,李景乾倏地笑开。
他站直身子大步跟上她,厚重滴血的铠甲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而前头,飘逸的文臣朝服轻轻扬起,柔软又丝滑。
第141章 得封赏喽
黄昏时分,圣驾到了公主府。
圣人登基至今,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仪驾零落,身边的太监也慌慌张张,自己进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给绊了一下。
他脸色沉得难看,正待发怒,却见淮乐款步上前,径直就朝他跪拜到地。
下午的时候上京下了雨,此时地上还有些泥泞,淮乐一身绣金长裙,就这么淌进了泥水里,再抬头时,额上沾了污垢,裙子也已经脏乱不堪。
她满眼含泪地喊:“父皇——”
圣人一顿,神色跟着就缓和下来,上前两步将她扶起,责声道:“地上这么脏,你何必行此大礼。”
“儿臣无能,没有亲自进宫救驾,儿臣有罪!”
她虽没有进宫,却是将里外都安排得很好,这才让自己顺利离开了宫城。
圣人感叹:“同为孤的血肉,有人有功却还在请罪,有人有罪却还装做无辜。”
淮乐垂眼,没有顺着圣人的话往荣王和中宫的方向看,而是连忙先扶起自己父皇的手臂,往正院里迎。
宫里的叛乱慢慢被镇压下去,四下安全之后,地上躺着的文武百官们就都爬了起来,互相揶揄。
“叶大人演得好啊,那血溅出来的角度跟真中剑了似的,就是不知为何非要倒在程大人身边呐?”
“方大人聪慧,都中剑了倒下去的时候还扶了一下地,生怕摔疼自个儿。”
“那哪有雷大人厉害,还扯我袍子垫脑袋。”
将手里的猪血囊甩开,叶渐青几步跟上程又雪,扫了一眼她脸上磕碰出来的小伤,微微抿唇:“下回别那么实诚。”
旁人都知道假摔,就她,当真砰地倒下去,吓他一跳。
程又雪一脸严肃:“我是头一个人,大人说了里头到时候肯定会有人要往外看,让我好好演不能演砸。”
说着,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猪血,认真问他:“没演砸吧?”
叶渐青竖起了大拇指:“不但没有,反而是好极了。”
程又雪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并排走在群臣的最前头,背后隐隐响起了方叔康那几个损友的起哄声。叶渐青耳根有点红,清了清嗓子与她道:“今日你我也算同生共死过了,那……”
话还没说完,程又雪就高兴地喊了一声:“大人!”
宁朝阳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见又雪无恙,她颔首:“我们得快些去公主府。”
看她这紧张的模样,方叔康不由地跟上来问:“公主府里还有危险?”
“不是。”宁朝阳拉起程又雪就走,“去得早显得心更诚,心更诚得的赏赐就更多。”
方叔康:“……”
他们是清流,清流怎么能上赶着去要赏赐呢!
——但来都来了。
今日这般凶险的场面,很多官员在朝几十年都没有遇见过,他们也算见过大风大浪了,陛下劫后余生,赏赐一定少不了。
不过,在赏赐之前,他们还得先去参奏荣王。
荣王虽没有伤害龙体,但谋逆之举已是板上钉钉,陛下就算再偏爱他,也一定会依律重罚。
没有人打算去求情,这个节骨眼上谁还去求情谁就是傻子。
跨进公主府的大门,众人跪地行礼。
然后就听得淮乐公主正在向陛下求情:“三皇弟虽罪无可恕,但到底是您的亲生骨肉,请父皇开恩,饶他一条性命!”
众臣:“……”
还真有这样的傻子?
主位上的帝王有些愠怒,却还忍着气好声与她道:“今日若不是宁爱卿赶到,孤就死在他手里了。孤念他是骨肉,他可念孤是父长?”
沈浮玉跟着公主跪在下头,很想拦一拦这位殿下,这大好的场面,做什么要求情惹陛下不快。
但她刚想去扯殿下的衣袖,后头就有人踩了她一脚。
谁啊这么胆大包天!
沈浮玉气愤地回眸,却见是宁朝阳站在她身侧,朝她轻轻摇头。
接着,她就也跟殿下一起跪下来,诚恳地朝帝王拱手:“荣王殿下也是受人欺骗才会误入歧途,其心虽可诛,但最后护着圣人逃离大殿,他也有些许功劳,臣请陛下从轻发落。”
圣人气笑了,指着她和淮乐道:“你,你们,你们都不为孤着想!”
就是着想了才会这么求。
宁朝阳与淮乐殿下对视一眼,心里想法都差不多。
出此大事,陛下自然是怒气冲顶,处死荣王也就是一道旨意的事,但荣王毕竟是他疼宠了那么久的亲骨肉,一朝忘记这怒气回过神来心疼怀念,那岂不就要怪淮乐见死不救手足相残了?
再往深点想,还可能会觉得这场叛乱都出自淮乐之手,是她想借机除掉对自己东宫之位威胁最大的人。
——还不如现在就劝陛下只将荣王终身软禁。
座上的圣人犹自生着气,却见后头又有人进来跪下了。
他一怔:“景乾?”
李景乾仍旧穿着那一身盔甲,进门就行礼:“臣也请求陛下饶荣王一命。”
他是荣王的亲舅舅,求情也合情合理。
圣人深吸一口气,终于是道:“此事明日再议。今日孤性命得以保全,都是各位爱卿的功劳。”
众臣齐道:“陛下真龙在世,自有上天护佑,臣等不敢居功。”
摆摆手,圣人咳嗽两声,当即封赏起来:“宁爱卿今日居头功,着,官升二级,入尚书省掌事。”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程又雪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淮乐殿下也笑了笑,宁朝阳倒还绷得住,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谢恩。
“景乾功劳也不小,但你已是一品军侯。”圣人问,“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李景乾拱手垂眼:“臣别无所愿,惟愿天下安定,边关无战事。”
圣人垂眼。
大盛的边关从来战火未停,尤其是东边,上个月还刚送来了战报。
他知道李景乾想东征,但以大盛眼下的形势来看,尚不可行。
正有些为难,下头的台谏官突然就道:“臣有本奏。”
“讲。”
“定北侯爷今日虽然救驾有功,但依旧是擅自调了兵。”那台谏官皱眉严肃地道,“武将擅自调兵,还直闯宫闱,此等罪过,恐怕救驾之功都不能与之相抵。”
第142章 不是一贯不和吗
李景乾看了那人一眼。
台谏官是朝廷里最得罪人的官职,为官者也不太与旁人打交道,看起来应该不是针对他,只是说出了事实。
但他这话落地,圣人竟没有反驳。
后头站着的胡山和云晋远等人有些气愤了:“我们将军调兵就是为救驾,怎么还成大罪过了。”
方叔康也皱眉:“若没有镇远军增援,今日我等都得死在那儿。”
台谏官冷声道:“无旨擅自调兵原就是死罪,前有萧将军,后有唐首辅,无一人能幸免于此罪过,怎么定北侯爷就偏要特殊些?”
正争执不下,前头的宁大人突然道:“谁说侯爷是擅自调兵?”
众人一愣,抬头朝她看去,就见宁朝阳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封手谕:“侯爷是得了圣命才调动的镇远军护驾,于情于理,都没有半点罪过。”
圣人看着那份手谕展开,突然明白了过来。
原来她是想护住定北侯,这才急慌慌地一到地方就让自己写手谕。
但是。
圣人微微眯眼。
这两人不是一贯不和吗?那么紧张的时刻,宁朝阳第一反应怎么是给景乾留后路?
台谏官将手谕接过去看了,拱手朝李景乾行了一礼,没有再吭声。
后头的胡山等人都一脸莫名,但看这事好像是摆平了,便也不再争辩。
大堂里安静下来,圣人却没有再继续问定北侯的心愿,而是跳过他,接着往下封赏了淮乐和一众救驾的文官。
赏完众人之后,圣人突然道:“孤有些乏了,各位爱卿都且先回去吧。”
顿了顿,又道:“宁爱卿留下。”
宁朝阳拱手应是,淮乐殿下有些不放心,便也顶着圣人的目光跟着留了下来。
大堂门关上,圣人瞥一眼淮乐,然后就将目光落在了宁朝阳身上:“宁爱卿先前那立死人为正头夫婿的举动,未免有些胡闹了。”
没想到圣人会提这事,宁朝阳只能ᴶˢᴳᴮᴮ拱手听着。
他接着就道:“叶爱卿公务繁忙,一人代两职未免力不从心,孤本意是想让爱卿你坐那首辅之位,替孤排忧解难。”
心口跳了一下,宁朝阳屏气凝神,等着他的“但是”。
“但是。”圣人道,“你年纪太轻,又尚未正式成家,恐怕不足以服众。”
宁朝阳怔了怔,淮乐殿下也怔了怔。
服众是靠本事,不是靠成没成家来看的。陛下会这么说,那只能是他自己想给宁朝阳赐一桩婚事。
先前他就为李景乾打探过宁朝阳的情况,眼下劫后余生,淮乐觉得自家父皇可能又起了牵红线的心思。
于是她道:“按照大盛律例,父皇可以先降恩旨赦了宁大人的守丧期,待有合适的人选,便可另行赐婚。”
宁朝阳皱眉:“这,恐怕不妥。”
“不妥吗?”圣人和蔼地问。
兜头一股威慑之力压下来,宁朝阳话都噎在了嗓子里。
她不明白圣人为何突然想给自己赐婚,但直觉告诉她,圣人一定不是想成全她和李景乾。
“臣对那逝去的正室,实在是一往情深,不可自拔。”她倏地就跪了下来,从嗓子里挤出来一股子沙哑,“臣想为他守满丧期。”
圣人不悦地看着她:“他才跟你多久,也值得你如此?”
宁朝阳苦笑:“世人都道那人与臣是萍水相逢,只有臣知道,他与臣相守,已有……十年了。”
淮乐被这突如其来的十年吓得呛咳了一声。
圣人也皱眉:“这从何说起?”
抬袖擦了擦眼角,宁朝阳叹气道:“十年前臣上山拜佛,路遇大雨泥流,就是被那江氏所救,他与臣一见倾心,就此相守。”
算了算她当时的岁数,淮乐沉默。
朝阳继续道:“这十年来他一直默默守在臣身边,陪臣一起挨饿受冻,也看臣渐渐得圣人和陛下赏识,日子开始好过起来,臣也终于得陛下赐府,可以与他成婚了。”
“谁料花好月圆之时,他却突然染疾去世。”
挤出一滴晶莹的泪水,朝阳哽咽道:“试问陛下,此种境况,臣如何能狠心舍下他,连丧期都不满就另与他人结发?”
她虽名声不太好,却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呐!她痛苦,她挣扎,她孤寂,却也还是忘不了自己的亡夫,日日夜夜的悲苦之下,实在无心攀附别的姻缘,只愿能守着月光入眠……望相关领导尊重并成全。
圣人撑着自己的眉骨沉默。
淮乐明白了朝阳的意思,也跟着道:“都这样了,那不如就让她把丧期守完?反正也就半年的光景。”
“孤是等得了。”圣人淡淡地道,“但首辅这位置至关重要,恐怕无法让叶渐青暂待太久。”
这意思就是她若不接受赐婚,这首辅的位置也就别想了。同样是尚书省的一品大员,首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别的闲散文官,却是连她现在的权势都不如的。
宁朝阳心里一沉。
“爱卿可以回去想几日。”圣人道,“等想清楚了,再来回孤的话。”
“是。”她拱手行礼。
炙手可热的首辅之位,需要付出的代价仅仅是她要与人联姻。这放在以前,宁朝阳是不会犹豫的。
但方才也不知怎么了,她眼前突然就浮现出了江亦川的脸。他委屈地看着她,哑着嗓子与她道:“别这么对我。”
心尖突然就有点发疼。
沉着脸出门,宁朝阳布置好公主府附近的城防巡逻,又与胡山等人再交接了些杂事。
许是因着她拿出了那封手谕,胡山对她的态度前所未有地温和起来:“我会全部交给程大人,大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