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再“哼”,乌希哈又是一抖。
“很厉害啊?”
“还、还行吧。”
“你的主意?”
“好、好像是的。”
乌希哈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胡闹!”四爷板起了脸,“你知不知道,前几天,朝中还有人弹劾熹嫔那个‘苏马力’的名号?”
“啊?”乌希哈睁大眼睛,着急了,“他们那么多正事不做,弹劾一个话本先生做什么?真是尸位素餐。”
她不会真给好心帮忙的钮祜禄氏带来麻烦了吧?
四爷拿起手稿在掌心拍了两下,“你也不看看这次都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祝散?怎么不干脆写‘朱三’呢!还有这几段背景战事,就没差直接写是‘前明’了!发之前,皇后或者老九没看过?”
乌希哈硬着头皮道:“皇额娘太忙了,没敢打扰。”
这回,她们是故意没先给乌拉那拉氏审稿。
九爷那,名曰信任小嫂子和侄子侄女,实则是已经完全不敢管了。
乌希哈又振振有词,“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似是而非才更吸引人嘛,您看百姓们多喜欢啊,这就是市场的选择!”
四爷没跟她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只告诉她事实,“如今一波人觉得这是为前明造势,有谋逆之嫌,一波人觉得这是歪曲明史,都建言朕封了‘九里书斋’,捉拿‘苏马力’入狱,严刑审问。”
若不是知道背后人是谁,四爷说不定就这么干了。
可那是他的妃子和儿女,反什么清?
想来就是女人孩子在后宫呆得无聊了,找点事做,钮祜禄氏也不是第一次发话本。
“那……阿玛您怎么想?”乌希哈小心试探,“不会不让苏苏继续写了吧,后头还有一半呢。”
四爷失笑道:“不过是杜撰的市井话本,百姓们看个热闹,能碍着什么事,真封了,反倒显得朝廷心虚。不过下回得长点心,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阿玛可不给你们收拾烂摊子了啊。”
得到了四爷这般表态,乌希哈心中大定。
“阿玛英明!”她欢呼一声,起身走到四爷身边为他捏肩膀,一边吹捧道,“阿玛您说的真是太对了,不就是几篇虚构的故事诗文,大家就随意看看、当个乐子消遣,阿玛您勤政爱民,百姓安居乐业,谁会因为几个字就想谋反啊。而且百姓识字不多,真担心他们多想,也可以像我们这回一样,主动引导嘛,舆论这个东西,就跟洪水一样,堵不如疏……”
这些话,乌希哈准备好久了,一说起来滔滔不绝,没注意到四爷变得难看的脸色。
“乌希哈,”手背一重,乌希哈停住话头,对上四爷深不见底的双眼,“你想说什么?”
乌希哈手臂上立刻起了一片片鸡皮疙瘩。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硬着头皮也要继续,不然浪费了这么多铺垫。
她相信四爷对她的宠爱,也相信他是个英明的帝王
乌希哈深吸一口气,稍微走开两步,正面四爷跪下,从怀中掏出一封黄色奏本,举过头顶。
“皇阿玛,儿臣有事启奏。”
见她难得如此正式的做派,四爷挑眉,“谁的折子?”
“您看了就知道。”
四爷接过奏本,慢慢翻阅起来。
奏本上的字迹很眼熟,没写什么吹捧客套话,半文半白,一看就是乌希哈自己写的,倒是一目了然,比那些大臣们花里胡哨的歌功颂德清爽多了。
只是越往后,四爷手上的动作越慢,脸色也越黑。
上面竟指责他滥兴文字狱,只会造成无数冤案,不但不能掐灭汉族文人心中不屈的火,反倒会埋下隐患,让民心惶惶,给帝王声名抹黑。
半晌,四爷压抑着怒火问:“谁让你做这些,说这些的?弘晖,弘昀,还是其他人?”
那些人怎么敢,现在就挑拨他的儿子不说,连乌希哈这个就要嫁人的女孩儿都要牵扯进来,他们怎么敢?!
“是您!”乌希哈抬头,鼓起勇气直视四爷。
四爷怔了一瞬,又听乌希哈继续道:“是您教给我的,康熙五十年在塞外,您握着我的手,教我一起写给皇玛法的奏折,让我在您之后写上自己的名字。”
“是您教导我,忠君直谏,心怀大义,是为人臣。我既自称‘儿臣’,为何不可向皇上谏言?”
乌希哈一说,四爷立刻就想起来了。
可那时候她才多大?
他们的身份也与当初迥异。
四爷伸手在眉心用力摁了几下,将怒气强行摁下,用仅剩的耐心道:“乌希哈,你还小,与熹嫔玩闹也就罢了,前朝之事,你不懂,也不要随意掺和。”
他又想起大理寺卿私下禀报过一事,“你若是跟弘昀那个姓沈的朋友有些交情,想救他出狱,阿玛现在就可以叫大理寺放人。他没犯什么大事,放就放了,你不用跟阿玛绕弯子。你为他费这么大心思,难道是中意他?”
乌希哈连忙摇头,“我跟沈大哥没见过几次面,也不是为了他。”
四爷又道:“那策棱家的小子也快到京城了,你就决定了?”
他提起成衮扎布,乌希哈并不感到惊喜或害羞。
这消息她早知道了,也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只是点点头。
她没意识到四爷是想转移话题,也没察觉他即将爆发的状态,像往常一样与他直接坦露心中所想。
“阿玛,如今这天下,有多少是满人,又有多少是汉人?中原土地辽阔,这些汉人百姓才是根基,民意怎能一味压制?我记得皇玛法与您都说过,满汉一家。”
“而且我这几回出宫,还听到他们传大哥与二哥的事,您若是因为他们的流言,外头都拿二哥的血统做文章了,更不该用这种方式,我们这回效果就很好啊,您看看我奏本后半段写的那些——”
听她还提到弘晖和弘昀,四爷脑中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你放肆!!”
作者有话说:
11月好!让我看看我能不能在11月写完!!
第127章 倔强了
四爷将手边茶盏挥落在地, 浅褐色的水渍弄脏乌希哈的衣裙。
他拍着桌子站起来,声音猛然拔高,“后宫不得干政, 朕看你是过去被朕宠得不知天高地厚,连祖宗礼法都给忘了!”
乌希哈浑身一抖,表情变为呆滞, 后面的话都被这声吓回了肚子里。
“万岁息怒!”苏培盛在边上装了半个时辰木头人, 这会儿疾步走近, 迅速收拾好地上狼藉, 又苦着脸唤了一声“公主”。
乌希哈回神,“阿玛,我——”
“给朕闭嘴!”四爷胸口起伏着。
他猛地灌了两口冷茶,居高临下地问, “乌希哈,你可知错?”
乌希哈眼眶泛红。
面对盛怒的四爷,她心中并没有多少害怕, 而是满满的委屈。
从乌ᴶˢᴳᴮᴮ希哈四岁与四爷开始亲近之后, 四爷一直对她宠爱纵容。
她偶尔言行无状,他也是一笑了之,什么时候这么骂过她。
乌希哈犯了倔, “我没做错什么。”
“没错?”四爷冷笑, “你没错, 那是朕有错吗?”
乌希哈不答,咬着嘴唇,眼神中有没藏好的不服。
“朕看你是恃宠而骄, ”四爷指着她喝骂, “若换个人敢跟朕这么说话, 有十条命都不够!”
乌希哈做这事之前就设想过,很可能四爷是不会认可、要生气的。
真到了这时候,听四爷对她说狠话,乌希哈还是感到失望。
是她被四爷偏宠了太久,对他这个好爸爸期望太高了吗?
到这个时候,乌希哈依旧是有恃无恐的。
因为她知道四爷不会重罚她。
四爷稍稍平复了下,沉声道:“明日起,你禁足咸福宫一个月,多随你额娘抄抄经,陶冶性情。”
“女儿认罚。”
乌希哈磕了个头,站起来,背脊挺直,忍着泪昂着头,眼神倔强,“女儿奏上之事,还请阿玛斟酌。”
她认罚,不是认错。
四爷怎么看不出来?
他明明是为了她好,不想她行事僭越,以后惹祸上身,她怎敢用这种眼神看他?
他是她的阿玛,也是大清天子!
来自女儿的质疑,比朝堂上那些臣子的反对更让四爷怒火中烧。
四爷本只想轻轻给乌希哈一个教训,现在却改变主意,这回要把她的倔骨头给削平了。
“不知悔改!朕看你也不用禁足了,”他甩袖,背过身去,狠下心道,“苏培盛,你现在就带她去奉先殿,跪在祖宗灵位面前,好好地反省反省!”
“你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乌希哈愣在原地。
谁都没料到,本来好好的父女谈心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苏培盛想到四爷平常对乌希哈的疼宠,轻声劝道:“万岁爷,这天儿都晚了——”
四爷的厉喝声几乎传到殿外,“都在教朕做事是不是?!”
“苏公公,不必替我求情,劳烦领路吧。”
乌希哈转过身,背对四爷,“跪就跪。”
……
奉先殿里供奉着大清入关后的几代帝后的灵位,烛火日夜长明,殿内殿外有宫女侍卫值守。
除了节庆之日,奉先殿鲜有人踏足,眼下深夜来人,引起一阵小骚动。
苏培盛将乌希哈送到正殿外,对跪地行礼的宫人们道:“纯安公主奉旨,替万岁爷侍奉先灵,焚香祈福,尔等好生服侍,不得怠慢。”
宫人应诺。
“公主请吧,”苏培盛低声道,“万岁正在气头上,他最疼公主您了,许明日就召您回来。”
“多谢苏公公为我说话,”乌希哈这会儿已经完全平静了,“劳烦苏公公遣人去咸福宫传个信,叫额娘不用等我,早些歇息。也去永寿宫对熹嫔说一声,这事儿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让熹嫔和弘历别往自己身上揽。”
“我的公主啊,”苏培盛苦着脸,“您若真不想懋妃娘娘担心,何必掺和进来,触万岁爷霉头,跟万岁爷犟嘴呢?奴才在边上看着,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有些事情,不试试总不会甘心。”乌希哈嘴角向上扯,带着点自嘲笑道,“可惜我好像高估了自己。”
“公主,奴才也算是看着您长大的,斗胆说一句,宫里宫外都知道,您最是良善,与娘娘阿哥们关系亲密无间,可如今不再是王府那会儿,所有人卯着劲儿往一处使,给万岁爷添力。”苏培盛压低声音,“到了这紫禁城里……您想想您的王伯王叔们。”
乌希哈半垂着眼,“我现在知道了。”
四爷已经从她的“阿玛”,变成了“皇阿玛”。
而弘昀那天自语,说的是“保全自己”。
“苏公公先回去复命吧,别叫皇阿玛久等,至于我,”她转头,看向殿中供奉的灵位,“或许确实要好好反省一下吧。”
苏培盛目送乌希哈踏入殿中,端正地跪在蒲团上,心下叹息。
他吩咐奉先殿的主管太监给乌希哈备好衣裳食水,然后亲自跑了一趟咸福宫。
听闻乌希哈触怒龙颜,宋氏慌乱之余,第一反应,就是要冲到乾清宫面圣求情。
可苏培盛劝她,四爷这回是动了真火气,好歹过了今夜,让四爷缓缓再说。
宋氏想到自己在四爷心中其实并没多少地位,封妃也是母凭女贵,贸然去求情也是无用,勉强被劝住,在咸福宫中辗转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就到长春宫去向李氏求助。
钮祜禄氏和弘历稍晚一步收到乌希哈被罚的消息,同样担心得不行。
整个西六宫和南三所都被惊动了。
……
在奉先殿的第一夜,乌希哈很清醒。
苏培盛回去之后没多久,乾清宫那儿又来了个叫赵福的大太监,是四爷派来监督乌希哈思过的。
边上一直有人守着,虽是面对先人灵位,乌希哈并不觉得害怕。
淡淡的木香缭绕在鼻尖,乌希哈凝神,如四爷所愿,反省这次的症结在哪儿。
对着十几个爱新觉罗家的祖宗们,乌希哈很快就想明白了。
她是真的很幸运,重新活一回,拥有了曾经渴望的家人。
从四爷和宋氏这对亲生父母、到十一个异母兄弟姐妹,连乌拉那拉氏她们几个理论上应该是敌对竞争立场的女人,也能相处和睦。
乌希哈认可并珍惜这些亲人。
但她又和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
除了刚穿越的那两年,乌希哈吃过的苦、受过的挫折屈指可数,过得比她在现代时好多了,所以她骨子里,还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吴希。
她接受过系统的现代化教育,被塑造了完整的价值观,享受过平等自由的社会环境,还学习过华夏最惨烈的近代史。
她对爱新觉罗这个姓氏、满清权贵的身份、以及这个封建朝代从来就缺乏归属感。
这才是她与四爷最大矛盾所在。
立场不同,思考方式不同,目的也不同。
而且他们很难说服对方。
乌希哈自嘲地想,某种意义上,四爷说得对,她就是个不顾祖宗礼法的叛逆分子。
那么,她要乖乖听话,就此改变吗?
“乌希哈!”
弘时喊着她的名字跑进来的时候,乌希哈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了。
“你跪了多久?”弘时见她脸色难看,伸手去拉她,“快起来,我送你回咸福宫。”
赵福拦他,“三阿哥不可!公主乃奉旨思过。”
“蠢奴才滚开!”弘时伸脚踹他。
“三哥别,”乌希哈开口,声音沙哑,“是我跟皇阿玛闹脾气,自己要跪的。”
赵福也劝说,若弘时在奉先殿闹出动静,恐四爷会加罚乌希哈。
“什么乱七八糟的,”弘时烦躁地扯着辫子,索性也撩起衣摆跪下,“那我这么说话行了吧。”
乌希哈道:“三哥,你不是还要去上职么?不用在这儿陪我。”
“你怎么惹皇阿玛生气了?我听弘历说了一嘴,没听明白,还跟二哥有关系?”
乌希哈从小乖到大,弘时实在想象不出她跟四爷吵架的情形,“你就认个错呗,又不会掉块肉。”
“一下说不清,三哥你别耽搁了差事,也别为我去找皇阿玛求情。”
“皇阿玛那儿,额娘们会去劝的。”弘时道,“你一个人在这儿怕不怕?有人陪着会好些。”
“谢谢三哥。”
不止弘时,很快下面一串七个弟弟也都翘了课,跑来看乌希哈。
弘历弘昼大概知道些缘由,小大人似的哀声叹息。
蛋蛋们则是十分不客气地埋怨四爷狠心。
在乌希哈面前,他们扮演的一直都是听话的角色,这会儿当然劝不动她,商量过后,给彼此排了个班,轮流来陪她跪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