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旁听的百姓喧哗更甚,那柳氏得脸更是阴沉乌黑,就连黄县令,看陈峯的眸子里也多了几分蔑视。
然而吵归吵,蔑视归蔑视,这案子还是要审的。
听黄县令一同审问后,略略过堂,不顾沸腾的民意就要把宋牙婆跟陈峯放了,陈念莞才懵了。
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女性在这个时代根本无足轻重,便是亲弟弟,卖自家姐妹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更何况如今卖自己的人是原身的长辈,二叔。
也就是说,这一次柳氏要是没找人救出自己,届时自己就算被宋牙婆卖到秦楼楚馆去,错得也不是陈峯,而是自己命该如此?
这一次姑且算是没事,等下一次陈峯想卖自己了,不用告诉谁一声,卖了就卖了?合该自己倒霉,摊上这样的族人?
陈念莞气得脸都煞白。
柳氏亦浑身颤抖起来,眼看黄县令轻拿轻放,终是忍不住了:“大人,民妇要告这陈峯。民妇跟陈家早就断绝关系了,从陈家分了出来,民妇才是陈家三房的户主,陈峯无权卖我女儿。”
第35章
陈峯眼看大事即将化了,才松一口气,听柳氏这般说,笑了笑:“三弟妹你别说笑了,我们什么时候分家了?”
分家这种事得经过陈家宗族跟里长同意,里长便是自家大哥,人是撵走了,可没听说大哥同意了将三房分出去。
“若是没分家,为何我们母女仨被赶出了陈家?而你们陈家不管不问这么久?”柳氏也笑了,脸上愤恨,“哪有不分家,就将我们三房赶出来的道理?”
“你……”陈峯面色一僵。
陈老爹也不愿意再生事端,这个时候出面,护住了陈峯:“你还问道理?你身为我三房媳妇,不忠不孝,大逆不道,赶你们出去只是要你反省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没错,三弟妹,你还撒谎成性。”见有老爹替自己撑腰,陈峯理直气壮起来,看着陈念莞,“你这泼妇不仅不孝敬长辈,上一次还污蔑我们迫害四侄女,谎称她投河自尽,跑到陈家大闹吵得我们陈家没得安生过日子。可最终你们都看看,这人还好端端地站在这,你就胆敢用逼死人了来威胁我们,甚至还到县衙门口造谣生事,大人,这算不算欺君瞒上?”
陈峯倒打一耙,柳氏恨不得生啖起肉:“陈峯,是不是我们家莞莞当真死了,你们才会放过她?”说着便要扑过去揍他,被陈念莞跟王嫂子赶紧拉住了。
“阿娘!”陈念莞没料到事情闹大后,陈家的人还会如此无耻。
“大人!民妇没说谎,我,我当真以为女儿死了,是后来清风庵的尼姑报信,我才知道女儿还活着的,并非故意欺瞒大人!”柳氏跪到堂上,跟黄县令申诉。
黄县令早在事情闹开时了解过一切,这时摆摆手,示意柳氏无须多言:“柳氏知晓女儿出事,一时悲痛失言,爱女心切,本官恕你无罪,但今日这事……”
“但在那个时候,我家公公就已经跟我们三房母女断绝关系了。”柳氏没容黄县令说下去,就打断了他的话道。
堂上的人均愣了。
陈老爹也愣了。
“这是陈家左邻右舍都知晓的事,那时候陈老爹亲口说的,很多人都听见了。”柳氏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了一张文书,“当时我家公爹还亲笔写下了义绝书丢给民妇,让民妇一家日后都不许回陈家半步。大人,您请看。”
众人哗然。
陈老爹看着黄县令接过柳氏递上去地那封义绝书,忙不迭道:“大人,那只是草民气头上一时糊涂写的,做不得数。”
可当时,确实是要做数的。
看不过柳氏的泼妇行径,又想甩掉三房这门累赘,陈老爹是当着众人的面提笔而写,当众摔给柳氏啐她一脸的。
“这白纸黑字,还有公爹您的亲笔签字,怎能做不得数?”柳氏冷笑,回头看着陈老爹,“便是有您这封义绝书,我们三房母女才算是从陈家分出来了,如今我便是三房的户主。”
“你说是便是?你一为妇人二无子嗣,如何能做三房的户主?”
“这还是窦大人仁义,听说了我们母女被陈家苛刻的事,又见我有这份义绝书,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无所依托,便给我办了女户。”柳氏说着,将自己一份新办理的户籍文牒也递给了黄县令,“若大人不信,自可去户部查询是不是我柳氏三房已经自立门户,或者直接叫窦大人上堂求证也可。”
陈老爹跟陈峯见柳氏拿出户籍官牒出来时,那震惊不亚于七级地震。
那会儿柳氏闹事,为息事宁人,窦书办当真越过里长跟宗族给柳氏立了女户?
可……
黄县令看过了陈老爹的义绝书,又看了柳氏的户籍文牒,当即点头:“没错,是我们县衙办的户籍,这陈家三房,是分出来了。”
黄县令此言一出,陈峯父子变了脸色。
“大人,民妇既然已经跟陈峯分家,那他们便无权瞒着民妇擅自将我女儿卖与宋牙婆,请大人为民妇做主。”柳氏趁机进言。
确实,一家之中,无论父母卖儿女,兄弟卖姊妹,亦或是叔舅卖侄女,在妇孺被视为私产的这个时代,都算不上是什么事。
但柳氏一家三口已经分家,户主是柳氏,那其他人无论父兄叔舅都不能置喙处理分家后的后辈的事。
如今陈峯竟然敢卖已经分家的侄女儿,那就是重罪,罪名叫略卖,轻则打板子,重则流放千里。
“大人!”
“大人,小儿只是一时糊涂犯了错误,大人请开恩。”
眼见柳氏三母女分家已是事实,那陈氏父子怎不知道厉害?一下双双跪倒在公堂上。
“他可不是一时糊涂。”柳氏看着跪在身后的陈氏父子,冷笑,回头再看张二郎,张二郎早将那报口信的乞儿拎了上来。
便在公堂之上,柳氏将昨儿陈念莞如何被掳走,众人如何焦虑寻人,后来见着这乞儿报信,说要柳氏将河粉方子送去城里指定的地方,方才会保陈念莞性命无虞。
而乞儿在公堂上当场认出指使自己到燕来巷报口信的人,就是宋牙婆收下的一个打手。
原来陈峯不仅想卖了侄女赚一笔钱银,还想借此事勒索弟弟家赖以生存的活计,听审的邻居也早将这些年柳氏母女在陈家被欺凌赶出门的事抖落得一干二净。
登时,公堂上听闻过或吃过烧不焦的陈家河粉的人都义愤填膺。
黄县令见群情汹涌,又见证据确凿,当即宣判了陈峯与宋牙婆合伙绑架弱女勒索罪名,当场各打二十大板,而后将一干人等收入大牢。
“莞莞,我们逮着那陈峯了!看以后他还敢不敢招惹我们母女!”
柳氏见陈峯被收监,那陈老爹面如死灰,心头一阵快意,将女儿拥进怀里紧紧抱着。
陈念莞整个人都是呆的。
从得知叔子卖侄女不算事那会儿去,陈念莞就不在状态了,整个人精神下线,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的神游表情。
这会儿知晓柳氏告陈峯告赢了,清醒过来,见柳氏抱着自己喜极而泣,心头一热。
她穿过来后就在清风庵养伤,当初柳氏要自己安心休养,说要回县城妥善处理好一切,让自己风头过后再回去,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却原来,这句话背后,柳氏做了这么多事情。
虽然柳氏是为原身做的,可如今陈ᴶˢᴳᴮᴮ念莞是她,便等同于柳氏是为了她才如此殚精竭虑。
回到燕来巷,陈念莞看着柳氏,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阿娘,谢谢你。”
“说什么呢?你是我女儿,母亲保护自己女儿天经地义,有什么好谢的?”柳氏一改在公堂上的强硬,眼眶泛红,抚着陈念莞的头,哽咽:“阿娘就怕你好不容易救回来,那陈家的人还会打你主意,才想出分家立女户这个法子的,你跟萱萱都是我的心头肉,有阿娘护着,谁也不许欺负你们。”
平日里无论陈家的人再怎么欺凌她们母女,甚至是借故被撵出陈家,柳氏顾及夫君也是陈家的一份子,忍气吞声,也不愿意抹黑陈家脸面。
再说,自己闺女将来就是嫁人了,也需要娘家人帮衬。
可没想到自己亲生骨肉居然被陈家人逼没了,心疼绝望之际,就再顾不上护及陈家名声了。
他们也从没有将她们母女的生死放在眼里,干嘛还要管陈家的名声如何?
所以她不顾一切才把事情闹开闹大,想给女儿争取个公道。
在清风庵见着受伤的大女儿,柳氏庆幸之余,也是怕了。
这次闺女走运保住了性命,难保没有下一次,她可是有两个闺女。
前车之鉴,为了往后不让陈家磋磨拿捏,她马上拿着陈老爹给的义绝书,利用窦祐才的事拿捏住窦书办给她们母女仨立女户,答应消停不再追究窦祐才干的混账事,大事化了,才让爱面子的窦书办乖乖办了户籍,从陈家分了出来。
陈念莞哭着点点头。
在现代的时候,陈念莞也是单亲家庭长大,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积劳成疾死去时,陈念莞才刚念完大学,她有能力要报亲恩的时候,母亲却不在了,这一直是她心里的遗憾。
没想到穿到这个时代,还能遇上对她这般好的母亲。
“阿娘,我以后也要好好做营生,赚银子,让阿娘你也过上好日子。”
“好,阿娘相信莞莞!”柳氏看着出落得愈发水灵的陈念莞,笑了笑,而后蹙了蹙眉头:“就怕那陈家的人还不死心,这次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家人,日后,还想拿你做文章。”
柳氏是个失婚妇人,年岁大了,自然不会将矛头对准她,便是敢来,柳氏的性子就如这一般二般,没可能让他们占着便宜。
萱萱还小,不过六岁的孩子,他们使坏也不会冲她来。
唯独大女儿,人长得好,也能干,要知道河粉的方子是莞莞研制出来的,就算如今分家已成事实,陈家的人要使坏,她能防得了这次,下次,下下次,可未必次次都能防得住。
“要是能找户夫家,护得住你便好了。”柳氏喃喃。
“阿娘,总不能他们千日贼心不改,我们便要千日防他们贼心不灭的道理。”陈念莞如今深刻体会到身为女性的不易,决心日后还是要找人好好研究一下这个时代的律法,省得自己出主意还差点倒大霉。
就如今日,本以为人赃并获,能治罪陈峯,谁能料到叔子卖侄女,居然是天经地义的事呢?
若不是柳氏机警,又有勇有谋,今儿在公堂上便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如今弱女子之身,要避开他们的算计,当真要好好谋划谋划。
陈念莞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一遭,大家都很高兴,陈念莞也感激大家为了救自己出了大力气,兼之今日没有出摊,本来想下厨给大家煮一顿好吃的。
但柳氏不许,说是陈念莞才脱险,就该好好休息,要做吃的,也该让大伙儿来。
如今家里头厨艺好的人可是不止她一个呢。
柳氏表兄弟今日在公堂上才听闻姑母跟表姐/妹们这些年来受的气,原本都想到陈家闹一顿,被柳氏阻止下来。
“姑母,这些事情你怎么能瞒着我们阿爹呢?”表兄弟们拍着胸膛道:“当年就应该告诉我们,让我们为您跟表姐/妹出头的。”
第36章
柳氏看着侄子们,心头宽慰。
今儿公堂上,那陈家人对着自己母女不敢乱来,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看见了在现场为她撑腰的侄子们。
如今侄子们虽都是半大的少年,可最是少年不可欺。
希望陈家的人见到自己娘家逐渐壮大,日后行事上忌惮两分,便不敢轻易再来招惹她们仨母女,彼此过安生日子便好。
柳氏跟柳迟掌勺,下晌到天黑时,包括王德夫妇跟小佑在内为酒陈念莞出过力的人,都饱餐了一顿,那柳风甚至还专门出去沽了一斤酒,还有一些花生瓜子,糕点果脯之类的小吃。
于是大伙儿吃吃喝喝,热热闹闹的,先前的愁云一扫而空。
陈念莞也喝了一些酒,可惜酒量不行,一小杯米酒喝下去后,双颊便绯红了,醉眼迷蒙中,见到阿娘跟王嫂子在说着什么,萱萱跟柳叶两个丫头坐在一起交头接耳,王德不知道在跟小佑叮嘱着什么,那群表兄弟们更是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再移动视线时,便撞进了一双清亮的眸子。
是张二郎。
独自坐在角落,手里亦握着酒杯,却没喝,只淡淡笑着看过来,神色温和得犹如十五的月光。
陈念莞见着那张琼枝玉树般的脸,略带着棱角的矜持,心怦然一跳,起身一下靠了过去,“张玉郎!”
“陈姑娘!”张二郎瞥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娘子,觉得距离太近了,想挪开一些,又不舍,视线落到那张精致的脸上,见眉如远黛,明眸皓齿,如出水芙蓉,清妍娇媚,莹白如玉的肌肤带着微微的红,更似三月桃花般诱人。
小娘子抬头,便见一双如水的黑瞳潋滟生光,让他心头不由得一滞。
张二郎,不可直视娘子的面容,太不端庄了。
别看别看。
可心里头这般劝诫自己,张二郎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那双眸子便如粘在了陈念莞脸上一般,移动不能。
陈念莞听张二郎回应了自己那句,微微笑着,一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张二郎倒抽一口冷气,浑身都僵硬了。
这,这这,算不算,非礼?
张二郎想伸手去拨开陈念莞的手,手软软地抬起来,又偷偷放下。
“张玉郎,听说,是你出银子找小佑帮我的?”
陈念莞想到自己被宋牙婆绑去时,自己前途未卜,凶险未定,乍见他从天而降,一下将自己从无望中解救出来,心中仿若瞬间就有了倚靠,便是后来,敢大着胆子留下,想出第二日当场抓人逮宋牙婆个正着的主意,也是基于相信他有办法救出自己的前提,此时事情虽生波折,却还是圆满解决,再看张玉郎,便觉分外亲切。
“三两银子?你一个穷书生,哪来那么多钱银?”陈念莞说着,伸手,一下抚在了张二郎的脸上,上下摩挲了一下,还捏了捏,醉眼里冒出惊喜,喔,这么俊的一张脸,竟然是真的。
张二郎眸子里映出了陈念莞那张脸,呆若木鸡。
这这这?陈陈姑娘怎么能这般?她这绝对算是,非礼了吧?
“说,银子是哪来的?”陈念莞拍了拍他的脸,又强硬地问了一句。
“是,是抄书得来的!”张二郎深呼吸一口气,不得不伸手,将她在自己脸上作怪的手抓了下来,“陈姑娘……”
“原来你抄书竟然能赚这么多银子?”陈念莞的手被张二郎抓着,也没在意,顺势反握住了他的手,笑,“那你念书是不是很厉害?不然怎么会抄书能这么快就赚得到三两?”
“那还是比不上陈姑娘能干。”张二郎真心实意地说。
陈念莞被他夸赞,忍不住笑了笑。
近在眼前的如花这张如花笑靥,差点没闪瞎张二郎的眼,害他心跳如鼓锤。
他猛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就怕小娘子会听到这不寻常的怦怦声。
“那是。不过,张二郎,你这次救了我,多谢你。”陈念莞也真心实意道谢。
“不谢,若非陈姑娘先出手相助,今时今日我张二郎也不知身在何处。”张二郎谦让,“我既受陈姑娘之恩,陈姑娘有事我岂能置身之外?”
陈念莞再拍了怕张二郎的肩膀,又摸了摸,“张玉郎,你是个好的,我要报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