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他给了承诺,应当做到才是。”
“是啊,既然答应了人家,便是豁出性命,也当履约才是。”
“世间男子多薄幸!”立在两人旁边的一个年轻妇人,面色愠怒,双手绞着帕子,很是忿忿不平。
“也许真是遇上什么要紧事了。”妇人旁边的男子,长得五大三粗,站在妇人面前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双大手不住地轻轻拍抚着妇人的肩膀。
“你怎知他没有豁出性命?”眼见着那男人就快要把女子哄好了,傅明冷不丁插了进来,声音冷涩,带着无形的压迫之感。
“你们男人自然替男人说话,我不知他有没有豁出性命,我只知道这女子死的委屈至极!”那妇人说罢一把推开旁边的男人,临走前还冲着江楠溪撂下一句,“瞧瞧你男人说的什么话!”。
“欸,不过是场戏,怎么较上真了呢?”男人嘴里一边说着,脚上却不停,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傅明被那女子劈头盖脸吼了一句,还没来得及反驳,又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头也不回地离去的背影,眉间染上几分愠色,但似乎是怕被人看出来一样,仍旧体体面面地站在那儿,任谁看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潇洒从容模样。
被两人这么一闹,江楠溪原本还有些阴郁的情绪也被一扫而空,看着傅明强装云淡风轻的样子,江楠溪有些好笑道:“宫主,与女子相处,不要讲道理,不要较真,不要多话。”
少女压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在熙攘嘈杂的人声中,带着特别的穿透力,传到傅明耳边。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傅明倏地松开了眉头,“好。”
如中元节在鬼市那晚一般,两人踏着月色,缓缓归去。
回了房间,江楠溪坐在桌前,微微阖着双目,想着明日去王宫的事情,明明灭灭的烛火跳跃着,打在眼皮上,就像她脑中纷乱的思绪一般,忽远忽近。
屋外传来楚瑶的声音,“嘭”地一下,客栈的房门被她一掌推开。
江楠溪的额角重重地跳了一跳,这家伙一回来就扰得人不得安宁。
“这是你们宫主让谢汝城揭的榜。”楚瑶大马金刀地进了屋,将手里的东西直接丢到了江楠溪怀里,径直走到了床边,利落地蹬掉了脚上的鞋子鲤鱼打挺一般跳了上去。
江楠溪从怀里拿起那张纸,摊开在烛光下。
“广寻天下能人医者……”是店小二说的皇榜。
“谢汝城怎么不直接给宫主,还让你拿给我?”江楠溪一边细细看着榜上的字,一边问道。
楚瑶抱着枕头在床上打了个滚,“谢汝城说杀牛焉用鸡刀,这种小事交给你就行了。”
“是杀鸡焉用牛刀吧。”江楠溪哭笑不得。
“哎呀,一个意思。”
楚瑶的声音听着瓮声瓮气的,江楠溪不禁抬头望向她,“你怎么了?”
“没怎么,你别看了,快来睡觉!”楚瑶突然催促道。
这人今晚有些奇怪,江楠溪将手里的东西和明日进宫的行李放在一起,吹了烛台,往床榻走去。
走近时,却见楚瑶将头埋在枕头里,肩膀窸窸窣窣地抖动着,像是很害怕的样子。
白日里那个嚣张跋扈的刁蛮小姐,没想到还是个怕黑的怂货,想到这里,江楠溪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屏住呼吸,缓缓爬上了床,附在楚瑶耳边,轻轻喊道:“楚瑶~”
声音带着些诡异的让人心里发毛的腔调,楚瑶感受脖子上传来阵阵热气,吓得丢了枕头,捂着头缩到床角,大叫着:“啊!”
“是我,是我。”江楠溪见状停了下来,左手抓着她的手,右手指尖在空中勾了勾,那烛台又燃了起来,房里瞬时恢复了光亮。
“你怕黑啊?”江楠溪双手抱在胸前,有些好笑地看向她。
“才不是,只是今日看了台戏,演的一个鬼故事,我还没回过神来。”
“你快躺下。”楚瑶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对了,你今日跟我说,要和我说一个谢汝城的秘密,是什么?”
第16章
白日里,几人在分房时,楚瑶并不乐意与江楠溪一起,江楠溪只得随便寻了句话把她哄着。
这会儿两人躺在床上,楚瑶望着床顶,紧紧地贴着江楠溪,抓着她的手问谢汝城的秘密是什么。
“嗯,谢汝城他……属兔。”半晌,江楠溪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这算什么秘密,你诓我?”边上的人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语气有些尖锐。
“你就说你知不知道吧。”
“不知道。”
“那不就得了。”
“你……”
“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大可放开我的手,顺便再离我远一些。”
话音刚落,ᴶˢᴳᴮᴮ耳边已经传来了楚瑶均匀平静的呼吸声,江楠溪闻言失笑,灭了烛火,也静静睡去。
翌日清晨,江楠溪收拾好东西出门时,傅明已经等在了门外。
今日要以医者的身份去王城中看病,两人都换了身简单的布衣。
傅明倚在屋外的栏杆上等她,左手松松地搭在身侧,右手提着一个药箱,晨间的日光从他身后打下来,周身镀着淡淡的金光。
那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看起来倒是挺像那么回事。
到了王城大门,两人将揭下的皇榜和一应的证明身份的物件交给守门的官差们看了之后,被两个侍卫领着从偏门进了王城。
昨日初到羌城时,江楠溪就在想,若是城外是这样一番熙来攘往的繁华景象,那不知王城中是怎样的一派光景。
如今倒是有机会进来瞧瞧了。
从偏门往里走去,两个侍卫领着两人穿过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廊下是白色的琉璃砖铺满的地面,廊顶是雕着飞龙走凤的雕梁画柱。
穷尽这条长廊,便能看到不远处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的宫殿,百余级长长的白玉石阶笔直而上,殿身宏伟瑰丽,檀香木雕,青砖浮窗,飞檐翘角,正中的牌匾上印着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羌平宫”,正是南疆王与臣子们议事的宫殿。
两人被领着从羌平宫下走过,绕过一条甬道,便来到了传闻中那位“贵人”所居的山岚殿。
前头见了那宏伟华丽的羌平宫,相比之下,山岚殿就显得如小家碧玉一般。天边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影落在朱门白墙上,清幽静谧,雅致简单。
两人还没走近,就看到几个拿着药箱子的医者模样的人,脚步匆匆,从山岚殿往外走去。
“瞧,又赶走了几个。”带路的两个侍卫看见迎面走来的几人,开始喁喁私语,面上却是习以为常的表情。
进了山岚殿中,往里走了两步便看见一大片水塘,水中波光潋滟,岸旁树木葱茏,蓊蓊郁郁。又绕过两座假山,一从珍奇花草,两人被带到了寝殿旁边的偏殿中。
“罗大人,今日又来了两个。”入了偏殿,侍卫朝着殿中男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那位被唤作“罗大人”的男子,身着绯色官服,上面绣着金色的云雁纹,正靠坐在偏殿朝南的椅子上。
闻言并未动作,只是掀开了茶盖,轻轻吹着杯盏中的茶水,茶水氤氲的热气下,一双敏锐的眼睛透着精明算计,深不可测。
半晌,这位罗大人屏退了众人,放下手里的茶杯,缓缓站起身,上下打量着傅明与江楠溪二人。
“昨日来的那几个,刚被赶出去,想必你们也看到了。”
“如今王上已没有许多耐心,给你们一日的时间,山岚殿里那位若是今晚醒不过来,你们趁早哪来的回哪去。”
两人看着年纪轻轻,这病连羌城内外的那些年长又经验丰富的老医者们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两个看着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又能有几分真本事。
罗承并未将两人放在心上,连装都不装了,语气表情无不带着蔑视与鄙夷。
“罗大人放心,若是治不醒姑娘,不用您发话,我们自是识趣地离开,绝不给您添麻烦。”
眼前这人一看地位就不低,要么颇得王上器重,要么有些个什么极显赫贵重的人做倚仗,否则不敢这般颐指气使。江楠溪自是顺着他说话,低眉顺眼,一副温良无害的样子,让人挑不出错处。
这小姑娘倒是机灵会说话,只是旁边杵着的男子,看着十分木讷的样子,想来应当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
江楠溪见罗承眯着往傅明的方向看去,透着一股子明明白白的嫌恶之色。
每每这种时候,都是江楠溪腆着脸上前讨好卖乖,傅明往往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就如同今日这般,闲闲站在厅下,目光沉静淡然,不为所动,仿佛他才是这宫殿的主人。
三天宫宫主矜贵的头颅,绝不向任何人低下。
“罗大人,这位是我兄长,没来过这样金贵的地方,您别和他一般见识,快些带我们去治病要紧。”江楠溪见状连忙上前挡住罗承的视线,低声说道。
若是跟这两个小喽啰计较,倒是失了他的身份。
“跟我来吧。”罗承闻言收回视线,甩了甩衣袖,带着两人来了旁边的寝殿。
寝殿外守着一圈侍卫,打眼望去有十余人,不知道的以为里头押着什么犯人,哪里想得到是个还病着的姑娘。
两个宫女一左一右立在门口,见罗承领着人来了,轻声行了个礼,便将门打开。
“你们二人进去便是。”罗承又向着江楠溪强调道:“别忘了你刚刚是如何与我说的,若是今晚醒不来”
“若是醒不来,不必您来赶人,我们识趣地自己消失。”江楠溪又扬起一个笑脸道:“您快去忙吧。”
罗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往门外走去。
“大人慢走。”江楠溪还冲着那背影遥遥一喊。
“宫主,咱们进去吧。”等到那罗承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江楠溪才转过头,唤傅明一道进去。
一转头才发现傅明早已经入了室内,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门口,悠悠然转过头来,还颇为神气地冲着她挑了挑眉。
……
甫一进门,江楠溪便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厚重的药味。这样热的夏末里,房中的窗子也紧紧闭着,有股闷热湿郁的压抑感。
屋内的檀木茶几上放着一角紫铜双耳挂式香炉,香烟袅袅升起,沉沉的木质香气逸散在本就沉闷的房里。
床前候着两个宫女,层层纱幔下,隐隐约约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女子。
两个宫女见两人走近,一左一右地撩起了床幔。
迷迷蒙蒙的烟纱中,床上女子的样子显露了出来,长长的黑发别在耳后,瘦瘦小小的身子陷在被窝里,呼吸微弱,像个精致易碎的白瓷娃娃。
一张惨白的小脸毫无生气,眉眼像水墨画一样的清淡迷离,眼下落着一颗小小的红痣,那股破碎感和明艳感矛盾地交错在脸上。
不由得让人好奇,这女子身上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江楠溪将手覆在女子苍白如纸的手腕上,脉搏是还跳动着,只是微弱得紧。
两个丫环见状上前,与江楠溪讲了一些床上这姑娘的症状,又从桌子上拿出前头的大夫开的一些药方。江楠溪拿着方子,细细地看着。
煞有介事的模样。
少女规矩地坐在床边,秀窄修长的手指执起单薄的纸张,指甲上透着淡淡的粉,聚精会神地看着方子。
从傅明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她微微侧着的脑袋,长长的头发用一根青色的发带高高束起,一整把垂在胸前,垂发飘浮,像湖底摇曳的水荇,露出纤细莹白的脖颈。
看得那么认真,也不知看不看得懂。
傅明转过了头,聚起了灵力,将手掌覆在床上那女子的额头上,查看着这具身体的状况。
等江楠溪那边看完药方时,傅明这边也查探了个大概。
两人视线相交,傅明转头让两个宫女去取些笔墨纸砚来,将她们支去了偏房。
“是忧思过甚导致的离魂症。我一会给他们开几幅补血益气的药方,在熬药时将罗酆山带来的养气丹放进去,一起喝下,应当能醒来。”傅明走到江楠溪身边坐下,压低了声音。
在这浸满了药味的屋子里,傅明的身上带着一股天然的冷冽的气味,像在闷热的夏日午后里靠近了一眼流淌的山泉,莫名地让人舒缓了下来。
“能醒来,但这病要治好是不是还需费点功夫?”江楠溪注意到傅明话中留了几分余地,意识到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傅明坐在她身边,眉眼冷峭,嘴唇轻抿,整个人看上去冷清沉肃。
“没错。这个回头再说,你一会同她们一块去煎药,我去这宫里转转。”傅明刚说完,两个宫女便拿着纸笔从偏房进来了。
纸张铺开在桌面上,傅明走近,右手执起一杆玉青色的毛笔,在磨好的砚台中蘸满墨汁,左手揽起落在桌上的袖子,指骨分明的手指握在笔杆上,腕间下力,笔走龙蛇,动作行云流水,须臾间便落下一个药方。
下笔的动作好看,人也好看。房中光线昏暗,但他站的那处,却像是比别处都要亮堂些。简简单单的青布衣衫也盖不住这人出尘脱俗的气质。
第17章
空气中的尘埃飘浮缭绕,几人都默契地噤了声,静静等着傅明将药方写完。
两个宫女看着应该是学过不少礼仪规矩的,不然也不会被安排在山岚殿这位姑娘身边。
但此刻两人却颇为失礼地直勾勾地盯着傅明,目光灼灼,直到他落下笔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又慌慌张张将脑袋低下。
江楠溪上前接过药方,都说字如其人,果然不假。药方上的字遒劲有力ᴶˢᴳᴮᴮ,风姿翩翩,不衫不履,仿佛能看到执笔之人意态悠闲,爽朗清俊之态。
江楠溪将药方递给丫环,和两人一同去了药房煎药。
几人走后,傅明也悄悄从窗子里翻了出去。
煎药的间隙,江楠溪与那两个宫女采月和闻霜聊了起来。
山岚殿里的姑娘叫景岚,三年前的春末,南疆王长峰带着两个儿子长裕、长渊和一众臣子去月牙泉狩猎。
狩猎时长渊受伤后不知所踪,后被景岚所救。一月后,长渊回宫,于是将景岚也带了回来,安置在了青光殿,并将青光殿改名为山岚殿。
长渊平安回宫后,南疆王和王后查出长渊受伤一事,是哥哥长裕从中作梗,于是将长裕贬送去了大月城,贬为长月王,且永世不得再入羌城。
长裕走后,长渊自然而然成了南疆王室唯一的继承人。一年前,南疆王病逝,长渊即位。
自景岚来到羌城以后,采月和闻霜就被长渊派来照顾景岚的衣食起居。
她们说,景岚是个很好的姑娘,温柔知礼,与世无争。在山岚殿的这几年,长渊待她极好,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好的,即便是再忙,长渊每日也会来山岚殿瞧瞧她。
阖宫上下都知道,她在王上心里的分量。
除了没有名分,她在这宫里的地位,连王后也比不上。
三月前,景岚收到了从月牙泉寄来的一封信,此后便一病不起,昏睡至今。
景岚病后,长渊找了羌城所有的大夫给她治病,却一直没能让她醒来。
这才有了傅明与江楠溪这次的进城。
“江姑娘,这药是不是好了?”
炉子上的火舌轻吐,紫砂陶药罐子里的汤药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