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赶紧用手肘杵了她一下,示意她回头看看。江楠溪不明所以,冷不丁地一回头,就见傅明半靠在门口,姿态闲雅,微风轻拂,衣角轻摇,青竹朗月一般的风姿,让人有片刻的怔楞恍惚。
见她回头看来,傅明缓缓抬手,朝她伸出了两根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勾了勾指头,像是在逗一只小狗。
第12章
江楠溪以为傅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于是脚下生风,三两步便到了傅明跟前。屋外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阳光下的眼睛有种淡淡的琥珀颜色,星眸微转,波光潋滟。
“宫主,有何吩咐?”
少女的声音带着惺忪午后,清风拂面的飒爽凌然,如潺潺流水,落入心扉。
“跟我一起去。”背后的阳光洒在颈间,傅明将手背轻轻覆在脖颈处,试图用手背上的凉意缓和脖子上的微微热意。
“……哦。”不过一个字的回答,江楠溪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似乎有些不情不愿。
“你很不乐意?”傅明失笑道。
“没有。”江楠溪摇摇头,额前的碎发也跟着动了起来,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这回倒是回得干净利落。
两人下了三天宫,往冥界走去。
“我昨天,是不是有些失态?。”傅明又想到自己昨天的一系列反常行为,犹豫了半晌,还是问出了口,耳尖都泛着红。
“宫主平日里话不多,昨日真情流露一番,大家都受宠若惊。哪里会失态,您不必放在心上。”
毕竟那糖是自己拿给他吃的,江楠溪只得昧着良心开解了他两句,说这话时,江楠溪甚至不敢回过头去看他,只是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
傅明笑了笑,她的安慰,当真是敷衍……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又来到了九鸿楼。
鬼市里白日冷寂,所以连带着九鸿楼看着,也没有鬼节那晚那般的恢宏瑰丽,甚至还有些冷清寥落的意味。
楼门紧闭着,站在楼前,有股压迫之感。傅明上前敲了敲门,半晌,出来了一个鬼差。
“傅宫主,您跟我来。”应当是提前打了招呼,这人见了傅明,便恭恭敬敬地将他迎了进去。
“四层的门开着,您要查些什么,直接进去便是,小的在楼下守着。”鬼差将两人引到四楼的书画层,便十分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之前去过九楼看拍卖会,九楼分了上下两层,下层是拍卖台和一大片的观赏位,上层则是由一圈厢房团团围住。但这四楼书画层的布置陈设却大有不同。
房中开阔异常,便是九楼的两层加在一起,也不如这四层的一半高旷。左右是两个巨型的书架,抱合在一起,呈现出一个八卦图纹的式样。
两人走近,那书架像是知道有人进来了一般,自动地往两边打开,等人进去了,又会自动关上。
两人置身两大扇半圆形的巨大书架中,书架上则密密麻麻排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四层的高大书架子挡住了大片的天光,房内昏暗幽闭。
“这架子上的书按照‘物’,‘事’,‘人’分类记录了千百年来关于冥界和罗酆山的重要事件。你找找关于幻世镜的记载,我查查看千年前关于幻世镜碎裂的那场阵法。”
傅明从袖口掏出一颗夜明珠,放在正中的主桌上。
房内霎时明亮如白昼。
“宫主,这么多,我从哪开始找啊?”江楠溪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块记载“物”的区域,细细的长眉拧在了一起,饶是傅明已经分了个大概,但放眼望去,仍有千余本满满当当地立在架子上。
傅明见江楠溪那犯了难的样子,不由地勾了勾唇角。于是从主桌旁走到她身后,双手拢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将江楠溪缓缓推到了西南角的方向,指着五六排的位置,“先从这找。”
骨节分明的手指覆在肩头,像雨后破土而出的新鲜笋芽尖,带着几丝不属于自己身体的温热。
傅明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清泉击石般的清冽凛然中隐隐透着些笑意,江楠溪瞬间绷直了背,正准备挣脱开来,肩膀陡然一松,傅明已经放开了双手,泰然自若地转去了边上的书架,继续翻看着刚刚放下的那本书,厚重的古书掩盖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抓紧时间查东西吧。
江楠溪这么对自己说,好让那股异样的感觉从身体里出去,也开始在书架上细细地查找起来。
据记载,幻世镜是千年前佛州的玉华尊者在崎落川山秘境中获得的上古圣物。后在冥界渡化恶鬼时,见冥界鬼气缭绕,怨憎可怖,于是将幻世镜交于酆都大帝。
幻世镜从此成为了罗酆山的圣物,在罗酆山,净化怨念,普渡众鬼。
只是千年前,妖魔一族听闻有此圣物,潜入罗酆山,盗取幻世镜,施行空间重塑阵法,意图复活死于神魔大战的妖魔王。
阵法破裂后,幻世镜也由此被波及。分裂成了四块,分别流落于冥界、南疆、佛州和玉华山。
如今,傅明在鬼市得了一块,还有三块碎片不知所踪。
完整的幻世镜,可以照出人、鬼、妖、魔、仙的前世今生,可以净化怨念,普渡恶灵,可以辅以空间法阵,逆转时空。
但碎成碎片的幻世镜,也不是全无作用。
江楠溪翻阅着《上古奇物谈》,上面写着“上古圣物幻世镜一可照众生,二可渡众生,三可重塑众生。镜身有四主,一主灵,二主欲,三主运,四主情。镜若破,则各择四主,四主相感召。”
“宫主,幻世镜有四块,那我们手里的那块主的什么?”江楠溪拿着书,递到傅明面前。
“这怕是只有找到其他三块碎片才能知晓了。”
“但我们此去南疆,荣昭给我们的册子上,只简单写了地名,那样大的地方,我们要如何找一块小小的残镜?”
“幻世镜落入南疆时,南疆还不叫南疆。”
千年前,长岐王在世时,南疆和北疆并未分立。长岐王死后,其胞弟长荣,举兵自立,割裂疆土,从此南疆北疆鼎立,长岐王的儿子长恒王居南疆,长荣居北疆。
千年来,南疆百姓安居乐业,一派海晏河清,欣欣向荣之像。而北疆却民不聊生,战火连天,疆土纷乱。
“你刚刚查到,幻世镜的碎片,有一片,主灵。”傅明突然看向江楠溪,后者微微仰着头,夜明珠的光从她身后投射过来,像一块莹莹美玉。
“您是说,这主灵的碎片在南疆王室,所以才能保佑南疆千年免受战火纷扰?”
空旷辽阔的空间里,少女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密闭屋室的回响,罩在耳边。
傅明靠在架子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松松地搭在身侧,唇边泛起一道浅浅的笑意。
如玉的清水冷眸闪着细细的温润的光亮,“真聪明。”闲着的那只手突然抚上了眼前少女的脑袋,动作并不熟练地揉了揉。
干燥的大手带着温温的暖意,在头顶揉捏着,江楠溪直直怔楞在原地。
第13章
自从白日里一起去冥界查找关于幻世镜的内容后,傅明便感觉江楠溪一直在躲着他。
回来的路上两人也没说一句话。
夜色寂寂,明月如盘,高悬空中。夏风不止,院中的秋千架,摇摇晃晃,淡淡的影子投在草地上。
傅明靠在那架秋千树上,拿出传音玉简,向符向川拨出了一道传音。
夜风飒飒,良久无人回应。
傅明想起昨天晚上,在三天宫出完糗之后,回到房间,他也是像今天这样,给符向川去了传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听完傅明说自己如何在众人敬酒时对大家一顿夸赞后,符向川像被点了笑穴一般,传音玉简都盖不住他肆虐张狂的笑声。
“明明,下次再有这种节目,你一定提前告诉我。我就算用最贵的传送阵,也要马上飞去看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玉简的那头,符向川笑得喘不过气。
“滚!”傅明伸手捏着额角,有些烦躁,顿时有些后悔给这大喇叭讲了这些。
“对了,你与那个小姑娘,你们如何了?”
说到江楠溪,傅明登时绷直了背,眼中透出几分晦色来。
“她……似乎对我有些抵触。”
想起近日来两人的相处。他虽时不时地向她示好,可她似乎并不ᴶˢᴳᴮᴮ买账,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毕恭毕敬,冷冷淡淡。
“不是我说,你顶着这样一张冰山脸,也不会说话,又不主动,哪个小姑娘见了你不抵触?”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傅明说的极慢,眉头紧锁,思绪万千。
“你既然与她在一处,如此好的机会,近水楼台,你问我怎么办?”符向川在那头龇牙咧嘴地喊着,仿佛在教化一颗不开窍的石头。
“可她如今只当我是三天宫的宫主。”那女子一口一个“宫主”,一句一个“您”,一见他就打躬作揖的规矩模样真是让人心凉。
“她不是在你手底下做事吗,你就要趁机拉近你们的关系呀,多夸夸她,多亲近她,多和她说说话,别整日冷着一张脸。”
“我不会夸人。”
“你今天不是夸得挺好的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话说,你什么时候也夸夸我呗。”
……
所以今日去九鸿楼,傅明才按符向川说的,和她一起查关于幻世镜的内容,拉近和她的关系,夸她,亲近她,和她说话。
素日里不苟言笑的三天宫宫主大人,兰华佛州的冷面尊者,在与江楠溪相处时也收起了那张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的脸。
比起在那个冷冰冰的佛州,在罗酆山的日子,在江楠溪身边的日子,傅明觉得自己都要生动鲜活许多。
但她好像不太喜欢……
思酌间,手中的玉简亮起,那人终于回了信,傅明看向玉简,回过神来。
“又怎么啦?”那头传来符向川十分无奈的声音。
“我今日按你说的做了,夸她,亲近她。”
“但是她好像不喜欢。晚间都没有和我说话。”语气认真庄重,俨然一个初入情场的毛头小子。
“就这事?”
“嗯。”傅明捏着玉简,应得淡淡的。
语气中竟带几丝微不可闻的委屈难过的情绪,被符向川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符向川原本还十分嫌弃的口吻突然认真起来。
“明明,对人对事,都要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她对你而言,是多年的执念。可你对她而言,不过是个才认识不久的人。你一下太热情,人家只会害怕你是一时头脑发热。”
“况且不管怎么说,不论其中缘由如何,你以前伤过她。我上次见她,猜想她应当是个有主意的人。你要想好以后她若是知道了,你该怎么办。”
符向川说的,一字一句,落在傅明耳边。
这边良久没有回应。
“明明?”
“我在。”傅明缓缓起身,坐到了旁边的秋千上,修长的手指缠绕在秋千绳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等去了南疆回来,我再同她解释吧。”
“你要去南疆?”
“去办点事。”
三天宫寝殿的另一边,江楠溪静静地坐在院中的台阶上。水蓝色的长裙散开,铺在错落的台阶上,在莹莹清辉中透着迷蒙的光亮。
月光落在她身上,从背后看着,孤寂寥落,寂寂无声。
“怎么了,想家了?”孙七娘从窗子里瞧见江楠溪一人坐着,便也出了门,挨着她坐了下来。
江楠溪摇了摇头,伸出素白的手,掬了一捧月光,柔柔笑道:“只是看着今晚月色好,出来瞧瞧罢了。”
“今日可是与宫主闹别扭了?从冥界回来就没见你们搭过话。”孙七娘看着江楠溪,孤零零地坐在这,眉间晦暗,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夜风吹来,宽大的袖摆滑落至肘间,露出霜雪般的一截皓腕。
她不着痕迹地将手放下,“没有,只是有时候觉得,他特别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一个我讨厌的人。”
“一个我讨厌,却忘不了的人。”
寂静深夜中,少女的声音微沉,不知怎么的,让人想到孤枝凝寒霜,月落松山岗,一派孤苦清寂,无人话凄凉的冷涩之感。
不像是江楠溪会说的话。
眼前这个看似温柔坚毅的姑娘,心中也有难与人说的酸涩苦楚吧。
孙七娘揽过江楠溪纤弱的肩头,一只手轻轻地在她肩上抚着,试图驱走眼前这个小姑娘的一身霜雪寒气。
“旁人若是发生了什么,我们总喜欢说‘往事已矣’,叫他放下,叫他退一步,叫他云淡风轻,互诉来日可期。”
“可若是什么事都能放下,都能忘记,世间哪有那么多离愁执念,爱恨嗔痴。人人都做个无甚喜怒哀乐的摆件,那还有什么意思。”
“忘不了就忘不了,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只是你不应该把对别人的情绪带到宫主身上,你又聪明,又能干,宫主很看重你。”孙七娘像个可亲的大长辈一般,摸了摸江楠溪的头,语重心长地说着。
“宫主之前在离华天当着高高在上的神仙,冷不丁到了罗酆山来做这个不知所谓的宫主,这么大一摊子事,他也不容易。平时我们想与他亲近些呢,他也总是冷着脸。只有与你在一处时才好说话些。”
“他既愿意亲近你,你也别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朋友之间,爱人之间的感情尚且都要用心经营,遑论与上司之间呢。”
“你在这罗酆山,还有长长的岁月呢。”
“嗯。”江楠溪点点头,眼眸中弥漫起蒙蒙雾气,顺势依偎在孙七娘肩上。
两人就这么静静坐了许久。
翌日午后,晴空万里,鸟鸣婉转,山风怡人。阳光投射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上,投下铜钱一般的波光粼粼的光影。
三天宫宫殿的一角掩映在婆娑树影中。殿外的树荫下,孙七娘、沈东与齐磊将几人送了出来。
孙七娘将几人去南疆要用到的一些诸如银钱丹药之类的东西装在包裹里,递给了岑礼,又拍了拍江楠溪的肩膀道:“万事小心。”
沈东也乐呵呵地凑到岑礼跟前,“你可不要想我。”
“我怕你是没睡醒。”岑礼一手挎着包裹,一手搂到沈东脖子上,两人扭作一团。
齐磊看了看两人,有些头疼,“怎么不见谢汝城?”,说好的今日午后便出发,几人在外面站了许久也不见他。
“来了!”正说着,女子精灵古怪的娇蛮声音落在众人耳边,几人闻言纷纷抬头望去。
只见谢汝城带着楚瑶从转角处拐了出来。
楚瑶跟在谢汝城旁边,一身红衣,娇艳似火,脚下的铃铛随着步伐一步一响。
江楠溪正与孙七娘说着什么,听到这熟悉的铃铛音,也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楚瑶原本还神气张扬的一张俏脸登时黑了下来。
“她怎么在这?我不跟她一起去!”楚瑶拉着谢汝城的衣袖,高声喊道。
许是与楚瑶八字不合,两人每次见面都不是很愉快。正如此时,江楠溪其实也不是很想与她一同去南疆,于是抬脚踢了踢路上的小石子,小小宣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傅明看着江楠溪的后脑勺,少女的脑袋随着脚下的动作微微颤动着,洁白的耳垂在阳光下透着淡淡的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