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楠溪心想,肯定是头一下伤了宫主的面子,想着不知怎么缓和一下气氛。正巧这卖糖的小姑娘来了,于是上前挑了两颗糖送来。
傅明吃不吃的,其实并不重要,对于江楠溪而言,只要示好的态度到位了就行。
少女笑着笑意盈盈,眼里闪着细碎的光华,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幼稚。”江楠溪手心一空,两颗糖转眼被傅明攥在指尖,糖纸上还带着某人掌心残留的余温。
幼稚?
是买糖幼稚,还是吃糖幼稚?
江楠溪看向身旁的人,仍旧是眉目清朗,一派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不近凡尘的仙人之姿。
只不过与刚才相比,傅明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多了,如玉的声音中也带着几分轻松愉悦,终于也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走在江楠溪身边。
傅明撕开外层的糖纸,放了一颗在嘴里。
嗯,是挺甜的。
两人并肩穿过长长的街市,往回走去。
月色迷蒙,人影成双。
路上收到了孙七娘的传音,催促两人快些回来。
到了三天宫,两人还在门外,便听到殿中七嘴八舌,有说有笑的声音。
一进门,只见孙七娘等人团团围坐在一起,桌上摆了好多吃食。
沈、岑二人扯着脖子叫喊,一声高过一声,非得说自己在鬼市买的东西比对方的好。
“那女鬼你寻个日子赶紧送去投胎。”齐磊在谢汝城耳边不知说些什么,谢汝城神色淡淡,心不在焉的,也不知在没在听。
时子初坐在桌前,神色凝重,与众人的热闹欢腾格格不入。
“宫主,楠溪,你们可算回来了,就等你们了。”
孙七娘见了两人,三两步走到门口,拉着傅明和江楠溪坐下,“难得今日咱们人这么齐,我准备了些吃的,咱们三天宫早就该聚上一聚。”
“辛苦七娘收拾这些了。”江楠溪被拉到桌前,看着桌子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式吃食,不由得感叹孙七娘的七窍玲珑之心。
“哪里的话。”
“谢汝城,那个姑娘呢?”江楠溪刚坐下,看见坐在对面的谢汝城看了过来。
“关起来了,过两日我就送她去地府投胎。”言外之意,我心里有数,你少管闲事。
谢汝城如今绷着一张脸毫无表情的样子,不知怎么又让江楠溪想起鬼市街头,那个俯身给人戴铃铛的冷面修士来。这大概便是“一物降一物吧”。
“别愣着了,大家快吃吧!”孙七娘招呼了起来。
“江姑娘,实在抱歉,我刚刚以为看见个熟人,不曾想是认错了,把你一个人丢在那。”时子初见江楠溪坐了下来,连忙为她布好碗筷和酒水。
“没事。”江楠溪自然地将碗筷和酒水移到了傅明面前,自己又重新拿了一份。
傅明淡淡地扫了时子初一眼,心情颇好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宫主,我敬您一杯,这段时间您为我们三天宫忙前忙后,辛苦了。”
“我孙七娘平日里直来直去惯了,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孙七娘见傅明自己喝了起来,以为他是被冷落着了,于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向着傅明举杯道。
傅明很给面子地擎起酒杯与孙七娘相碰,两人皆是一饮而尽。
孙七娘坐下后,沈东给她夹了一筷子菜,示意她赶紧尝尝。孙七娘见状也放下酒杯尝了一口,立马露出赞赏的表情。
“孙七娘,你性格直爽,不拘小节,没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距离两人碰杯已经过了有一会,傅明突然淡淡开口。
众人闻言俱惊,孙七娘伸出去夹菜的筷子都顿在了空中。
与傅明交往以来的这段时间,大家或多或少都被他训过,却从未从他嘴里听过一句好话。
傅明虽表面看着,是个清清冷冷,谪仙般的人,但对人对事的行事做派,却是实实在在的冥界里的阴阳风格。
江楠溪一脸疑惑地看向傅明,只见他眉头微微地蹙着,似乎说出这番话,自己也非常难以接受。
岑礼和沈东见状也举起了酒杯,“宫主,我们俩修为也不高,人又懒怠,之前若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劳您多担待。”
“岑礼你心思细腻,沈东宽厚良善,你们两人很好。”
这回傅明干脆酒也不喝了,直接对着两人就是一通赞美,关键是,还特别真诚。
殿堂里的烛火跳跃着,光影打在傅明眼皮上,他却躲也没躲,还那么岿然不动地坐着,状似云淡风轻,若不是江楠溪偏头看见了他紧紧攥着的双手……
两人懵头懵脑地坐了下来。几人对视一眼,纷纷一副“他是不是吃错药了”的表情。
“齐磊你真诚大方,勤奋上进。”
“谢汝城面冷心热,侠义心肠。”
“时子初善良单纯,嫉恶如仇。”
傅明的眼神朝着众人扫去,点兵点将一般,不等他人举酒来敬,一句接着一句地说着。
大家看向傅明,纷纷震惊,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哪里从他嘴里听过一句好话,如今冷不丁冒出这么多,到让人觉得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姐姐,这个糖吃了,嘴会变甜哦。”
小姑娘的话萦绕在耳间。江楠溪颇为艰难地抬头,傅明正转了过来,四目相接。
好像轮到她了……
“江楠溪,你……我”,两人就坐在一块,离得很近,傅明转过来时,还看得见江楠溪鼻尖上的一颗小痣。
“我有些不舒服,大家ᴶˢᴳᴮᴮ吃吧,我先失陪了。”傅明“突”地一下站了起来,神色竟有几分慌乱,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
傅明回了房间,坐在书桌前,月光透过窗子照了进来,满屋子,一地银霜。
他就静静地靠在椅子上,眼睛轻轻地合着,静谧的庭院中,夜风吹来,撩起他一角衣袍,如玉的脸上升起一丝红晕。
怎么就像见了鬼一样,他很少有这样失控的时候啊……
殿内,傅明走后,夜色也深了,众人没再多留,各自散去。
回了房间,江楠溪将时子初买的东西拿了出来,刚刚在殿内说是要还给他,但这人有时候偏偏固执得很。说什么也都是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有送回来的道理。江楠溪打开了衣柜,将东西塞了进去。
桌子上还摆着那把琉璃剑,月光照在剑上,流光溢彩。
江楠溪将剑抽了出来,一声清澈的剑吟,带着霜雪寒气。不由自主的,她翻身进了院子里,舞起剑来。
寒霜雪刃,剑影苍苍,天地辽阔,少女身影蹁跹,剑挽圆月。
院外婆娑树影中,映着一个长长的人影,久久未离,陪着院中舞剑的少女,直到天边浮现鱼肚白色。
翌日午后,三天宫殿内,沈东和岑礼在打赌,今日傅明什么时候来。
“宫主今日肯定要来,他可从没旷过工。”沈东一脸自信。
“不不不,这都半日了,我觉得他今日肯定不回来。”岑礼敲了敲桌子,声音比沈东高了一度,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咳咳咳。”齐磊不停地咳嗽着。
“齐大哥,你生病了?”时子初坐在案前,拿着一本结录,头也没抬,在空中扇了扇。
“啊,七娘,你掐我干甚么?”沈东一声哀嚎,猛然抬头,不知傅明什么时候已经入了殿内,众人纷纷噤声。
傅明淡淡扫了一眼,走到案桌前,“这批结录今日能写好?荣昭一会便要来取了。”
“宫主,这都写完了,不过再整理一遍罢了。”孙七娘连忙上前,倒了一杯茶递到傅明手中。
你来我往的,仿佛昨日之事未曾发生过。
“傅宫主,近来可好啊。”荣昭风尘仆仆地从门外进来。
真是不禁念叨,刚说着,人就来了。
傅明点了点桌子,齐磊连忙上去收拾,转头向荣昭道:“一切安好。”
孙七娘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荣昭大人,您稍等片刻,马上把结录给您。”
荣昭接过茶水,“这个不急,我今日来主要还是另一件事。”
“傅宫主,你们半月前可去过枉死城啊?”
“去过,怎么了?”傅明看着荣昭欲言又止的样子,放下手中的茶杯,将手心翻了过来,“有事请直说。”
“是这样,前几日枉死城的曹判官说,城里跑了几只鬼。”荣昭看看傅明,又看看江楠溪,面色带着几分犹豫,说话也不利索起来,“曹判官说,这段时间只有三天宫的人去过枉死城,如今这些鬼跑了,要你们……来负责。”
“荣昭大人,我们不过是去借了两个鬼,没两日便还回去了。是不是弄错了。”齐磊将码好的结录递到荣昭手里,有些忿忿不平。
“对呀,我们都是走的合规的流程,这事怎么也轮不到我们来负责吧?”孙七娘拿着茶壶,语气柔和,笑意盈盈地又给荣昭将茶水续满。
“话是这么说,不过那曹判官实在是磨人得紧,这几日一直找着大帝要个说法。”荣昭给了孙七娘一个眼神,颇为无奈,似乎在说:我也没办法。
第11章
“大帝怎么说?”江楠溪站在傅明身后,淡淡开口,清清冷冷的语调听着倒还有几分威严庄重之感。
荣昭不自觉地看向隐在人后的女子,听说此人颇得傅明看重,思酌了片刻道:“大帝的意思是,这事儿就各退一步,傅宫主领人去将这几只鬼捉回来便是。”
荣昭掂了掂手中结录又拍起了马屁,“果然傅宫主一来,三天宫的办事效率都要高出不少,大帝对傅宫主可是赞赏有加啊。”
傅明将手搭在袖口上,袖口的金色莲花纹闪着细细的光晕,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既然是大帝的意思,那便由我们去捉吧。”
众人只觉得酆都大帝偏心冥界的那群家伙,偏待了三天宫,但心里虽还有些忿忿不平,见傅明发了话,便也只能跟着应承下来。
“还是傅宫主深明大义,这是那几只鬼的信息。”荣昭终于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笑容,像是怕人反悔似的,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到孙七娘手里。
“那各位商量着,我就不打扰了。”荣昭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向着几人招了招手,便转身出了门。
“大人慢走。”孙七娘极其敷衍地应了句,一边翻开荣昭递过来的册子,上头只简简单单写了几个地点,“南疆?谢汝城前阵子不是去过南疆吗?”
谢汝城正好从门外进来,与荣昭错身而过。
“怎么,谁要去南疆?”
孙七娘三言两语简单地给谢汝城讲了来龙去脉,荣昭来三天宫传了大帝的意思,命众人去南疆找回枉死城丢失的几只鬼。
“宫主,我今日本来要将楚瑶送去投胎,可她执念太深,我担心倒时候再生出事端来。若是我们要去南疆,不知能不能也带上她,她从小在南疆长大,到时候遇上什么事情大概也能帮上一二。”
头一次见谢汝城说这么多话。
谢汝城言辞恳切,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几人此去南疆,人生地不熟,若是有个人带路,自然是再好不过。傅明转头看向江楠溪,“你觉得呢?”
“楚姑娘长在南疆,对南疆应当是再熟悉不过,届时我们去办事,有她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江楠溪看了看像钢针一样杵在傅明眼前的谢汝城,又想到昨日在鬼市里碰到的那个刁蛮任性的少女,颇为为难地开口道:“只是她性子娇蛮,似乎也不太爱讲道理,我们出门在外,最忌讳高调张扬,我怕她惹事。”
“楚瑶虽然有时候是不太讲道理,但她听我的话,我一定会看好她的。”谢汝城一脸正气,说得义正辞严,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问题。
楚瑶听谢汝城的话?
是不是搞反了。
江楠溪闻言缓缓转头,又看向傅明,两人四目相接,江楠溪耸了耸肩,好像在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便跟着去吧,只是她若惹了麻烦,我定饶不了你。”
“多谢宫主!”
傅明不难说话的时候,其实挺好说话的。
“宫主,既然是去捉鬼,为何不给我们这些鬼的详细信息,反而是给了几个地名?”孙七娘像是想到了什么,拿着手里的册子,来回翻了几遍,确定册子里除了这几个简单的地名,确实没有其他内容。
“我们不是去捉鬼。”傅明伸手拿过那本小册子,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册边。
“是去找东西,捉鬼一说,不过是大帝为我们找的幌子。”
说着将册子递到了江楠溪手里,“收好。”
“幻世镜?”江楠溪接过,看到傅明颇为严肃的神情,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九鸿楼那晚拍卖会上出现的残镜。
傅明点点头,“有一块碎片,在南疆。”
“冥界最近并不太平,自从幻世镜从鬼市流出后,各界蠢蠢欲动。大帝命我们早日找回幻世镜,以免生出大乱。”
“此行路途遥远,归期不定”,傅明顿了顿,扫了众人一眼,继续说:“齐磊,孙七娘,时子初,你们三个留在殿里,其余人随我去南疆。”
齐磊和孙七娘作为一贯的留守人士,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意外。傅明走后,三天宫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会断,需要几个有经验能主持大局的人留着照看。
只是时子初面露难色,虽然昨日在九鸿楼与傅明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但时子初显然是个心大的,又见傅明今日似乎挺好说话,于是腆着脸凑到了跟前,“宫主,我能去吗。”
几人闻言纷纷看向他,但想到时子初如今天天跟在江楠溪屁股后面转,如今江楠溪要去南疆,他自然也想跟着去。
江楠溪不着痕迹地将时子初往后拉了拉,示意他不要给大家添麻烦。
傅明看着两人关系颇好的样子,蹙了蹙眉,半晌没有说话。
殿中气氛诡异,众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孙七娘几个互相挤眉弄眼,最终是沈东当了这出头鸟。
“宫主,不然这样吧,我留下,他去。”沈东凑上前来。
“是啊,是啊,沈东留下也行,我们这边三个人足够了。”孙七娘帮着打圆场。
“嗯。”傅明轻声应了句,语气听不出喜怒。
“多谢宫主!”时子初倒是喜上眉梢,心满意足起来,“宫主,那我们何时启程?”
“不急,我先去一趟冥界,查点东西。你们便先准备准备,等我回来。”
傅明说完便往外ᴶˢᴳᴮᴮ走去,墨色的长袍随着他的步伐,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一只脚刚要踏出门去,皂色的靴子突然停在门口,傅明转过头,看见江楠溪在孙七娘头上摆弄着什么。
“好看吗?”孙七娘扶了扶发髻,那一根红珊瑚的簪子斜斜插在发髻上,衬得她整个人更加婀娜多姿,风情摇曳起来。
“好看呀!”一旁的沈东凑了上来,极为捧场。
孙七娘嗔了他一眼,正要拿出镜子照上一照,抬眼瞥见傅明还站在门口,长身玉立的男子斜斜地倚靠在门框上,像是在等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