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着沈冰灵坐下,沈冰灵左右环顾了一眼,未见到陈垂锦的身影。
“你老师他还未回来,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
按日子来说,他应当昨日就回了姜城的,所以沈冰灵今日才这样匆忙地赶来,没想到竟然扑了个空。
“师母这两日一人在府里可还习惯,若是觉得烦闷,冰灵下次带您去我们衙门里转转?”
“习惯,你老师在的时候,基本上也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我哪有什么不习惯的。”
两人坐着寒暄了几句,沈冰灵见她兴致不太高的样子,便不忍再继续叨扰,准备过两日再来。
正要起身道别,陡然听见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从屋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小厮,他形容潦草,脸色极差,一路跑着停到里屋的正堂口,‘扑通’一下跪在陈夫人跟前。
后面的管家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追上来,“小五啊,出什么事了,你怎么突然从云州赶来了?”
“有话慢慢说。”陈夫人将小五扶起,面色凝重。
“夫人,老爷他……他没了。”
纵使见他这一副狼狈奔袭的模样,大家早有了些心理准备,但这个消息说出来,在场无一人不震惊。
只是一瞬,陈夫人好像被抽走了精气,眼神失了焦,抖得站不住脚。
沈冰灵上前将陈夫人扶着,她才不至于瘫软倒下。
“究竟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沈冰灵今日来时,官服也来不及换下,此时站在小五跟前,好似一根主心骨。
他嗫嚅着开口:“老爷夜里说要去青河别看看,谁也不许跟着,结果第二日还没回来,我们沿着河找了许久,才发现他到在堤坝边上,已没了气。”
“子初呢,他怎么样了。”陈夫人抖着唇开口问。
“子初少爷将老爷背回来之后,先是在老爷书房里关了半日,后来便是发了疯一样,往外跑,到现在也没回来,我们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来找您。”
“他这样鲁莽的性子,你们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在外面!”
她急得又是跺脚,又是一只手没有章法地在空中胡乱拍着,口中念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张管家,你快去备马,我们现在就启程回云州。”
陈府里乱成一锅粥,沈冰灵叫了管家准备,又唤了丫环收拾东西,最后才把修竹叫到跟前嘱咐道:“修竹,你先回去,跟师爷说一声,我这边有紧急的事情,要回一趟云州,叫他不要担心,好好在衙门里等我回来。”
“大人,让我跟着吧。”
云州路遥,事发突然,沈冰灵一个人回去,万一在路上遇上点什么事,都没个照应。
“我回自己家去,不会出什么事情的,你回去好好替我将话带到就行。”
修竹这才点了点头,只叫她路上注意安全。
正说着,管家备好了车马,于是沈冰灵扶着陈夫人上了马车,踏上了去云州的路。
沈冰灵走后,修竹马不停蹄地回了衙门,一下车,他就准备去找师爷将沈冰灵说的话带给他。
只是找了半天,只见到杨砚一个人坐在书房里。
“县丞,你看见师爷了吗?”
杨砚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说他家中有些事,要回去一趟,让你与大人说一声,对了,大人呢,怎么没同你一块回来?”
“大人有事回云州了。”
不知怎么的,没好好将沈冰灵的话带到,修竹心中总有些不太安定。
*
兰因堂内,法照等了许久,才等到明缘回来。
“师尊唤弟子何事?”
自从上次那番血雨腥风的交锋过后,明缘依照他的话,乖乖地闭关到法力恢复才出来,法照果然没再过问他的事。只是今日不知是何缘由,匆匆叫了他回来。
法照摊开手心,掌心上方升起一块月牙形状的金色骨节,佛骨甫一放出,发出的光亮,甚过屋内的明烛。
“过来,我替你把佛骨接上。”
法照的示好,有些笨拙。
不过想来也是,他何时做过这样的事情。
他自诩心中无所羁绊,修行修炼,从来心无旁骛,也日日教导着他,舍弃小情小爱,追求天地大道。
但其实他根本不像自己想的那般冷心冷情,丝毫欲念都无。
如果说法照的心大概有莲台那么大,那么明缘在他心中的分量,大概只有一枚莲子那么小,只不过这莲子一般的大小,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的空间了。
佛骨离开明缘体内已久,再接回去,要费不少力气,等他再次回到晋县时,已经到了第二日。
晨间,一点子阳光穿透薄雾,洒在雪面上,细细密密的雪子渐渐感受到这份它们无法承受的暖意,慢慢地塌陷,消弭。
看样子,今日还是个好天气。
明缘推了沈冰灵的房门,房中空空。床榻上还是他昨日早间收拾整理的样子,难道沈冰灵一夜没回来?
他又匆匆去了书房,去了大堂,去了宗卷室,还是不见人。
他顿时慌乱起来,去了修竹房中。修竹还在酣睡,他突然闯进来,他被惊得从床榻上猛地坐起。
“沈冰灵呢?”
明缘来势汹汹,一身冷气,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大人她昨日去了云州,叫您不要担心,她很快就回来。”
修竹话还没说完,只说到‘云州ᴶˢᴳᴮᴮ’两个字的时候,他便急急走了。
只是修竹眼睁睁看着他一只脚刚踏出门槛,整个人好似凭空消失一般,瞬间就不见踪影。
他忍不住拍了自己两掌,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房里,他只当自己是没睡醒,又直直倒了下去,拉上被子继续睡了。
*
马车没日没夜地赶着路,在半夜的时候,才终于到了云州。
陈垂锦云州的老宅内,处处挂着白。和满地的白雪一样刺人眼睛发疼,心口发酸。
原先还存的那么一丝丝侥幸,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泡影。
站在陈夫人的身边,沈冰灵能清楚的感受到,她的彻底绝望,是从踏入这个白纷纷的老宅开始的。
陈垂锦的棺椁停在灵堂,府里的下人们在灵堂里穿着白衣,烧着纸钱。
处处是低低的哭声,抽泣声,压得人心口喘不过气。
沈冰灵一整夜未合眼,陪着陈夫人收拾整顿妥当后,天都亮了。
她去了一趟陈垂锦的书房,书桌上摊开着一张白纸,上面写了一个‘蒋’字,写了一个‘师’字,又写了一个‘林’字。他定是查到了什么东西,说不好,陈垂锦的死根本就不是意外。
沈冰灵顿时血气上涌,陈夫人口中的那个‘子初’,大概就是看了这些东西,才跑出了府的吧。
她摸了摸怀里,那是她在晋县找到的,能从师韵手中带走蒋信承的东西。
蒋信承在姜城时,犯过一个案子,强抢民女,被人告了上去,只是当时衙门里官官相护,这件事被压了下来,但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只要是干过的事,总有迹可循。
恰巧那位‘民女’是晋县人,她作为晋县的县令,如今拿出这桩陈年旧案来拿人,意图明显的很。但理由虽然蹩脚,够用就行。
换了别人来,师韵定然不会放人,但沈冰灵不一样,她了解师韵,就如同了解自己一样。她知道她的软肋,也能轻易拿住她的痛脚,所以这个人,她今日非要带走不可。
陈垂锦没做完的事,她来。
她踏着雪,一步一步从陈垂锦的老宅走到云州的县衙。一路风尘仆仆,衣衫也来不及换,现如今穿的还是昨日的官服。只是这样去找师韵,倒是更显得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青色的官衣覆在身上,她坚定的缓慢的步伐,看起来就如同一根在雪中行走的青竹。
明缘寻着結仙印出现在云州县衙门口时,师韵的师爷正引着她往门外走。
没人注意到青天白日里凭空出现的男子。
因为府衙前发出了一道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伴随着而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竭力吼叫:“狗官,我要杀了你,为老师报仇!”
男子被衙里的人团团围住。
沈冰灵倒在雪地里,赤色的鲜血染红了身后的白雪。
雪地里真凉啊。
一片天旋地转中,她好像看到有人跌跌撞撞地朝着她奔来。
她这一生,为了心中大义而活,她原以为,到死之日,自己能处之泰然。
没想到现如今也有了想留住的东西。
等不到和他的大婚,也没能一起过年,一起守岁。
早知道相守的时日这般短,之前应该多陪陪他的。
他那样粘人,会怪她就这样轻易把他撇下的吧。
“对不起……
蒋信承……帮我把他带回去……”
生命的最后一刻,停在那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里,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97章
利刃没入血肉的那一瞬,天旋地转的不只有沈冰灵眼前的世界,镜中一切景象都分崩离析,就像被阳光照射着的积雪一样,逐渐坍塌溃散。
再次睁开双眼。
镂空的直棱窗,一地的斑驳光影,乌木雕花刺绣的屏风,弦丝累木的架子床。
床上挂着青纱帐幔,微风从窗口吹来,纱帐在空中轻摇慢晃。
空中飘来的熟悉的桂花香让她渐渐回过神来。
这里是虚松山,兰因堂,她躺在符向川给她安排的房间里。
上一次在玄烨台,她被人伤了,为了救她,明缘带着她进了幻世镜。
在幻世镜中,他们又重复了一遍一百年前的过往。只是这一次,不知道明缘使了什么法术,幻世镜中的这三世,她好像是依附在他身上去经历,去感受的。
也是因为此,她知道了许多从前日日夜夜折磨缠绕她的事情,还有另外的隐情。
她一路陪着他,看到他与应恒大战,重伤落入渔岛,看到他与朱厌对峙,亲手剜去自己的佛骨,看到他回佛州后,日日接受心魔的啃噬,看到他被法照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只为了给她求一个机会。
屋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她一颗心陡然被捏了起来。
是他吧。
她突然有些怯畏,有些忐忑,有些紧张。
但期待大于一切。
“江姑娘,你可算醒了。”
符向川和绾纱一前一后地进来,不知怎么的,见到来人是他们俩,她莫名又松下一口气来。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江楠溪摇摇头。
绾纱坐在床边,拉着她左右看了看,确定她没有事之后,才放下心来。
那日玄烨台的惨状她在幻世镜里见过,江楠溪满身的血,如今不过几日,就好端端坐在这里,这佛尊果然还是有些本事的。
“他怎么样了?”
江楠溪看向符向川。
他平日里那样心直口快的一个人,如今不知怎的,磨磨唧唧的,半天没说话。
“到底怎么了?”
“算了,我领你去瞧瞧吧。”
几人跟着来到明缘屋子里,只见他躺在床上,面色清白,一双手搭在被子外面,呼吸声微弱。
一动不动,半分转醒的迹象都没有。
竟与那日在紫竹院,与他初见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你受伤后,他将你带进幻世镜中,想要接幻世镜的灵气,养好你的神魂。但他又怕你在镜中出什么意外,便取了你的魂魄,放在他佛骨上养着,将你封印在镜外,自己进了幻世镜。幻世镜是上古圣物,其中机秒不可言说,镜中十年,镜外一日,如今你好端端的回来了,他却迟迟未醒。”
符向川说着,叹出一口气来。
绾纱向符向川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他这才顿住。
回头看江楠溪的脸色,果然难看的很。
难怪这一次,她好像是从他的视角开始经历的整段过往,却只能远远看着,像个局外人一样,既无法与他言语,更感受不到他的疼痛。
她走近了床榻,坐在他边上,轻轻托起他的手,有几滴泪顺着她的下巴落下,落到他摊开的手掌中,他的眼皮好似轻轻跳了一下。
后头的两个人见状十分有眼色地关好门,退了出去。
明缘的手很凉,她的手也很凉,但她依旧笨拙地轻轻抚着,想要传递给他一些热意。
“我从前觉得自己很苦,喜欢上一个坏蛋。
他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仙,和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却一次次地玩弄我的感情,给我希望,又给我失望。
他让我三世之后去玉华山,我才不会如他所愿。
我就偏不听的,我就要去罗酆山。”
她说着后头这两句时,仿佛真就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气。
但她将他的手托着扣到自己的脸上时,他就知道,她没生气。
她用脸蹭了蹭他的掌心,继续道:“
后来在罗酆山碰到一个人,虽然那个人和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但我总感觉,好像又是他。
直到有一次,他跟我说,他的小字,叫‘玉楼’,我才确定。
就是他,又是他。”
江楠溪做了鬼修之后,心里的防线很重,那线防他防的最甚。
他原以为,她再也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般生动的姿态,如今听着她一句句鲜明的,用力的指控,他心中有一块地方慢慢塌陷,她好像又回来了。
他控制住自己想要起身抱住她的冲动,仍旧不动声色地躺着。
听见江楠溪的声音继续从头顶传来,“
你说,他是不是做神仙做的太无聊,所以变着花样来戏耍我。
他一次次地向我示好,我一次次告诉自己。
绝对绝对不能再被他骗到。
但是很不争气的,我又心动了。
如今从幻世镜里走了一遭,我才发现,他原来比我更苦。”
又有一颗泪淌进掌心,他再也没忍住,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开口道:“自从遇见你以后,他从来没觉得苦过。”
“装不动了?”
“原来你知道啊。”他有些尴尬地将手收回来,慢慢地坐起来。
虽说昏迷是装的,但此刻的虚弱和亏空是真的。
他轻轻地往前靠,靠到她边上。
感受到她没有拒绝,才慢慢将她抱进怀里。
“我一进门就知道,我拉着你的手的时候,你的心跳很快。”
江楠溪回抱住他,双手落在他腰间。
明明是一个简单的,普通的拥抱,但两人紧紧相拥着,都很珍惜这片刻来之不易的安宁和幸福。
“你为什么要替酆都大帝取幻世镜?”
“他答应了我两个条件,一个是ᴶˢᴳᴮᴮ给我安排一个身份,陪在你身边,另一个是,幻世镜若是取回,可以赠给佛州。
如果用幻世镜在佛州打一个庇护阵,能抵御大部分的入侵和瘴气。
到时候再培养一个佛子,让他来接我的班,我就能永远跟着你,守着你,保护你。”
他说着说着,又不安分起来,一双手扣在她腰上左右游移着,轻轻摩挲着,亲了亲她的耳垂,又亲了亲她的颌角,一寸寸往下,又落到脖颈上,落到她的锁骨上……
“可你佛尊不是说了,不再管你的事情,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她将他推开,刚刚的几番动作,他的脸色已经不如一开始那般苍白,反而染上几抹红色。
他眼中还有几分未褪的欲气,于是又蹭了上去。
“这样还不够,师尊虽然答应不再管我,但他的底线是,佛州在我心中必须是第一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