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众人都站在沈冰灵那头,自己却落了下风,荣斌哪里能忍受这ᴶˢᴳᴮᴮ样的委屈。
他顾不得他人的异样眼色,猛地冲到堂前的两扇屏风前,振振有词:“两位大人,你们莫要听他们胡言,这当中定然有什么误会!”
“景玉山之所以多写了一块,是因为,他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在鹤径上留下自己的印迹”
那坐着的两尊大佛终于有一尊开了口。
而随着陶成贤这句话落下,便是代表着这案子,已经有了再清晰不过的指向。
“陶大人,您可不能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
明明大势已去,荣斌却还在垂死挣扎。
屏风后只是淡淡地传出一句:“慎言。”
这句话一落下,那原先就微微躁动着的人群再也按捺不住,如锅开水沸一般喧腾起来。
荣斌站在堂下,好似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面如死灰,呆呆地站在那处。
从一开始的嚣张狂傲变成如今这副萎靡颓废的模样。
后来沈冰灵又往两边递了景玉山的读书札记,又传了丁文昌和一个衙役,他却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他心下慌乱。
他今日走到这位置,家中为他苦心筹谋良久。耗费钱财人力,为他费心铺路,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
难道如今真要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吗?
不,他暗暗念道。
以往每次闹事,父亲总能替他摆平。
父亲肯定还有办法。
这么想着,他眼中又燃起些希望来,便不再理会堂中人的言语,只转头恶狠狠地盯着今日每一个对他落井下石的人,最后目光落到沈冰灵身上。
那眼神再也不复一开始的狂妄自负,而是如毒蛇吐信般淬着冰冷的光。
人群中发出阵阵为景玉山叫屈喊冤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纷纷叫着要严惩荣斌,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
那群衙役也不拦着,放任他们去喊,直到喊到这案子板上钉钉,无法转圜。
沈冰灵与陶成贤客套了一番之后,杨砚领着陶成贤等人往外送。
“后头的事便转交到御史台去办,我今日便将人带走了。”
陈垂锦走到沈冰灵面前,严肃规整的一张脸上,带上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好,那我一会便将相应的记录和证物送过去。”
沈冰灵垂着眼站在他身边,细细听着他安排。
说起来,自己来姜城之后,便只顾着忙景玉山的案子,竟也没去看看陈垂锦。
没有他和陶成贤,今日不会此顺利。
遑论自己还是多亏着这份几日的师生情谊,才能到晋县来。
她陡然回过味来,竟有些惭愧,于是端着手又朝着陈垂锦行了个礼,“前几日到晋县任职之时,本该早日去拜访老师的,只是被这案子搅得脱不开身。今日还劳烦您跑一趟替学生坐镇,实在惭愧。”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走到大堂口的门槛上,陈垂锦往外迈了一步,闻言停住。
他站在门外,绯色的官服明艳,面容沐浴在冬阳里,衬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显露出一股又坚定又坦然的风姿。
“你今日做的很好。”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欣慰和嘉奖。
好像和她印象中那个整日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形象有些出入。
沈冰灵心中蓦地一动。
之前师韵说她,无根基,无倚仗,杨砚也曾说她,在这姜城之中,势单力薄。
但今日,陈垂锦对她说的这一句话,让她没来由地又受到几分鼓舞。
她知道,陈垂锦也和她一样,见不得权贵势力压人一头,见不得公平正义被掩埋土下。
景玉山的这趟案子,不见得是沈冰灵一个人办下来的。
“多谢老师夸奖。”她难得有些羞涩,却还是挺直了肩背,毫不避讳地迎上陈垂锦的目光。
陈垂锦回身挡住了她还要继续相送的步伐,“等你何时不忙了,再寻个空闲来看看我。”
“好,天气严寒,您千万保重身体。”
沈冰灵没再跟着往外走,直到陈垂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衙门的大门拐角,她才渐渐收回视线。
送走了这一干人等,外头的人群也散了个大概,但那几个书生还留着。
他们特意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齐齐走到门口,对着沈冰灵十分慎重地鞠了一躬,领头的书生出声道:“多谢沈大人为景玉山讨回公道。此前我们也跟着说过大人的不是,如今想来,实在是羞愧难当,特来向大人赔不是。”
沈冰灵站着门口,外头的日光正好打进来,她整个人笼罩在阳光里。
她淡淡地开口:“诸位无需介怀,分内之事罢了。”
沈冰灵若是真的在意,只怕从姜城离开去庐州的那一日,就早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但我确有一言,要告知诸位。”
“大人请讲。”
她抬头看向前方,日光照着,落到她瞳孔里,呈现出琥珀琉璃一般摄人心魄的颜色。
“昔日景玉山求告无门之时,无人为他说一句话,今日他死了,为他说话的人倒是多了起来。世人常说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但人心易变,也容易被利用。诸位若是信得过我,日后是非公道,我来断,莫要让流言蜚语再成为扎向人心的软刀子。”
“大人说的是,日后我等必将谨言慎行!”
等到这几个书生也走后,衙门里终于安静下来。
沈冰灵缓缓吐出一口气,冬日里呼出的气凝成一道白雾。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景玉山的案子,许多人等着看沈冰灵出丑。而沈冰灵就像野草一样,一路走来,被追杀,证据被烧,也从未放弃。
如今她真的做成了。总算,没辜负他。
她拿着景玉山的木牌,站在阳光里,浑身笼罩着一层金色光晕,让人挪不开眼。
“师爷,你为何这般盯着大人看?”
修竹本来在帮着收拾沈冰灵桌案上的东西,见旁边的人目光灼灼地往前盯着沈冰灵看,不由地开了口发问。
师爷头也不回,对上沈冰灵闻言转身看过来的目光,笑着开口:“她好看。”
修竹:……
沈冰灵:……
送完人回来的杨砚:……
这案子判下来,有人欢喜,有人愁。
荣家就不必多说了,早已火烧眉毛,不得顾及。
而之前再三叮嘱丁文昌,让他好好盯着沈冰灵,却还是翻了船的林鸿,才是一口气没处撒使。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而今之计,只能让丁文昌一个人将这件事包下,不要惹到他身上才好。
屋外的日头高高升起,房里却燃着几只炭盆,炭火哔剥的声音在室内不规则地响起。
林鸿转着手里的茶盏,将杯盏中的水‘哗啦’一下倒在了一盆炭火上。
激起一阵白烟。
他招了招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身边的人立马躬身而来,停在他面前,只听他开口说道:“去御史台的大牢里,给丁文昌带几句话。”
*
午时的那一会审完了案子,沈冰灵匆匆用了饭,又带着杨砚和明缘在书房里忙活了一下午,才将结案记录,证词,物证等一应物什整理完,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往御史台送过去。等再回来时,已是黄昏傍晚。
沈冰灵下了马车,恰好见衙门口停着一辆灰褐色的马车,车帘子紧紧掩着,看不清里头的情景。
她走近了,车里的人仿佛听见了脚步声,一只微皱的手撩开了马车车窗的帘子,“沈大人留步。”
声音沉静有力,是辜永德。
她抬起头来,语气意外:“辜尚书怎么有空来此?”
车里的人静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那日汝在礼部说的,要将以后所有考生的卷子,置之于众,供人查阅,吾已将此事请了折子,上达天听。”
这人是来示好的?
沈冰灵倒是有些受宠若惊。
“辜尚书,希望您去请这道折子,是因为真的觉得这法子不错,于民有益,而不是因为几分惭愧,或是几分同情。”
“哼,何时轮得到汝来说教?”
“辜尚书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沈冰灵双手交握着朝他行了个礼,便要往里头走。
“慢着”,他喊住她,“汝可知道,林鸿府里养了个表侄,这会正是议亲的年纪。”
辜永德这句话透着车帘子轻飘飘地落下,沈冰灵停住了脚步。
第94章
自从沈冰灵从庐州回来之后,姜城的天一连晴了好几日。
只是等到快要到开宫宴的日子了,又渐渐阴沉下来。
每每到了年边的时候,宫里要开一次冬宴。这时候,皇帝邀着诸位大臣,带上亲眷来参加宴席。宴席之上,承接旧岁,祈望新年,也是个适宜论功行赏,鼓舞人心的时刻。
按理来说,沈冰灵这样的官阶品级,是没有资格参加冬宴的。不过她这趟案子实在办得出色,颇得人心,再加上之前皇帝点了名要她去负责这一案,自然要叫过来问问情况,所以她的名字也在这一次的名单上。
酉时半刻,天幕沉沉,修竹赶着马车送她去宫里。
入了宫门,随从不得跟着入内,于是沈冰灵便让他架着马车等ᴶˢᴳᴮᴮ在外边,自己下了车从宫门处走着去长阳殿。
先来的官员或者已经落了座,或者站在殿门处,大殿内互相招呼问候着。
殿中宫人仆从有条不紊地布置着菜肴,引着位置。
随便两个人迎面撞上,都要拉上手好一阵寒暄,大家好似都十分相熟的样子。
沈冰灵见了默默从人群中穿过,找了角落里的一个位置撩袍坐下,便开始不露声色地打量起殿里的人来。
底下是嘈杂的人声,殿堂上的主位还空着,主位往下的两处首席也未见人落座。
看那座位的位置和陈设,大概是林鸿和陈垂锦的位置。
说起林鸿,沈冰灵虽与他牵扯颇深,但认真论起来,两人其实至今也未曾打过照面。
她心下微动,今日也许是个机会,让她能好好瞧上一瞧。这么想着,忽地听见一阵小小的骚动,她抬眼往门口望去,只见原先坐在门口的几个官员纷纷起了身,去迎那个从外头走进来的人。
那人个子颇高,从外头走进来,一眼就能望见。
他被宫人和官员们热络地簇拥着往里走,倒是不如沈冰灵想的那般严肃沉冷,乍一看上去,似乎还当得上几分慈儒可亲。众人与他打招呼,他都一一点着头回应,还要回上一两句对对方的问询,你来我往的,气氛融洽。
只是不知道这一张张人皮下,掩藏的又是一颗颗什么样的算计谋划之心。
似乎是感应到沈冰灵的视线,那人往座位上走着的脚步微微停了停,他还是低着头与众人交谈,目光却往这边看过来。
林鸿举手投足间带着浓重的‘官气’,又规整,又守矩,但他越是这样严整稳重,无漏无错越是让人感觉他的深不可测。
就比如这样随意望过来的一眼,明明平静无波,却让沈冰灵感受到几分毛骨悚然的打量。
要是换做一般人,这种时候,要么默默避开,要么点头问好,以维持表面的平静。
但沈冰灵这样的奇葩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她举起桌案上的酒杯,往后仰了仰身子,朝着那道人影,没什么规矩礼仪地摇了摇杯身。
长眉一挑,便一口喝了下去。
林鸿仍旧维持着一脸的平静庄重,脚下不停,随着众人往位置上走。
只是那一道眼神虽收的回来,眼中的狠戾却难退散。
沈冰灵又自顾地斟了一杯酒。
她知道,即便拼了全力,她或许也只是那撼树的蚍蜉,伸开双臂也挡不住前进的车轮。
但人生在世,若是事事都圆满顺意,那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那便斗上一斗,就做个师韵口中‘冥顽不灵’的匹夫吧。
她举杯喝了一口,这宫里的酒,果然是不错。
直到席间丝竹声盈耳,宫女们婀娜的身段,飘扬的水袖舞到眼前,她才放下酒盏。
宴席开始了。
座上的帝王高□□坐,王者之风,不怒自威,他垂眸往下看着,这样好寓意的宫宴,这样祥和欢腾的气氛,但下边的喧嚣热闹似乎未能感染他半分,沈冰灵透过他的眼神,感受到一种深刻的孤寂和无奈,那股复杂的情绪交杂着,又变成一种淡淡的悲凉和无望。
这姜城之中,早就浑浊暗沉如一潭死水,这一点,沈冰灵知道,皇帝也知道。
而随着景玉山一案浮出水面的,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险恶。案子以景玉山的自缢开始,以荣斌的罢官牢狱、荣春衫的告老还乡以及丁文昌的负罪流放画上句点,若是再深挖下去,这姜城只怕要搅得天翻地覆。
他是想要一些新局面,新气象的,不然不会放手让沈冰灵这样的人去干。只是制衡多年的格局若突然被打破,那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场面。
小官难做,大官难做,帝王难做。
乐声之中,皇帝举起酒杯,与座下官员们遥遥相碰,祈愿来年雨顺风调,海晏河清。又借着近日发生的些大事,状似闲谈地对着众人或敲打,或提醒。座下每人都迎着笑脸,但暗流涌动之下有多少颗异心却是不得而知。
“对了,沈冰灵是哪位啊?”
提醒的,警示的话都说完了,话题终于落到了沈冰灵身上。
这时的乐声和跳着舞的宫女们十分知趣地缓缓退了下去,于是殿中瞬间安静下来。
随着众人的眼神一道道望过来,沈冰灵规规矩矩地理了理衣袍,从座位上起了身,走到堂下,跪地行礼:“回圣上,下官正是沈冰灵。”
“沈爱卿,今日是宫宴,不必多礼。”
沈冰灵在皇帝打量的目光里慢慢起了身站起。
“年纪轻轻,办起事来倒是雷厉风行,出人意料,颇有几分陈爱卿当年的风范。”
皇帝不动声色地一句话,沈冰灵就被轻飘飘地划分到了陈垂锦那一派,这对她来说自然不是坏事,只是不知道自己这般行事无状,日后是否会牵连到陈垂锦。
“你这一次的案子办的十分不错,可有想要什么赏赐?”
“圣上谬赞,为圣上分忧是下官的本分。下官只愿姜国风调雨顺,圣上龙体康健,同诸位大人一起,为国效力。”
“哈哈哈哈,沈爱卿倒是会说话,之前辜爱卿还说你言行无状,举止粗鄙,今日看来倒是有失偏颇啊。
只是爱卿莫要推辞,你办了好差,该给你的赏赐还是要给的。”
沈冰灵暗暗捏了捏袖角,心想这皇宫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句句是坑,明褒暗贬。
她抬眼看见林鸿那边有些动作,似要起身说话,想到那日辜永德在衙门口与她说的事情。
丁文昌入狱后,辜永德显然去看过他。虽然辜永德只没头没尾地留下那么一句话给她,但她心中大概有了猜想。
之前丁文昌还在为林鸿办事时,林鸿大概向他透露过,准备借着时机揽下沈冰灵的婚事,借此控制她。只是后来景玉山的事情败露,他想也没想就将丁文昌抛开。丁文昌不甘沦为弃子,便将这些事情和盘托出,告知了辜永德。
辜永德于是发了善心,去了县衙,提点了她一句。
她赶在林鸿之前开了口:“辜尚书德高望重,对下官的教诲下官谨记于心。
不忍拂了圣上一番好意,下官确想向圣上求个恩典。”
皇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沈冰灵于是继续开口道:“下官想年后多告几日假。”
“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