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穆叔父在朝堂亲手杀了齐王,还想杀凉王,死后不仅没祸及家族,还被风光大葬,听到的人人都忍不住感叹,相府国公府这一族真是受尽皇恩,秦王妃也真是受尽秦王宠爱,不愧是上天注定的国母命格,有贵女如此,足可再续一代荣光。
清微叔父带着她们这些孩子为苍穆叔父治丧。
他是叔父中最年轻温润的一位,如今却像老了二十岁,脸色枯败,眼窝青黑,面容甚至爬上皱纹。
秋秋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发酸,背地里总在偷偷哭。
治丧过后,清微叔父强打起精神,叫孩子们过来,关切她们的情况。
朝朝已经好几天没怎么说,这时才低低问:“凉王死了吗?”
清微叔父眼神黯淡,摇了摇头:“齐王死了,但凉王命大,只受了些惊吓。”
朝朝又不说话,过了好半响,她冷不丁说:“婷姐姐,可以杀了凉王吗?”
“婷姐姐是天命的国母,秦王也很喜欢婷姐姐。”朝朝抬起头,灼灼说:“如果婷姐姐一定要杀凉王,秦王会愿意满足婷姐姐的心愿吗。”
清微叔父愣了下,苦笑说:“朝朝,秦王是爱重韵婷,但也不是韵婷说什么便是什么,秦王看重亲眷,不会杀凉王的。”
是啊,看重亲眷。
所以哪怕是残害忠良的、屠戮无辜的、残暴又荒唐的亲眷,也只会一味偏袒。
秦王不会杀了凉王。
即使苍穆叔父为此而死,即使婷姐姐很难过、很痛苦、想为父亲报仇,也没办法,让秦王杀了凉王。
只要秦王是摄政王、是未来的皇帝,那么凉王就不会死,今日有一个凉王,后日,还会有更多的凉王。
朝朝的手缩在袖子里,缓缓地、紧紧地握紧手心冰冷的令牌。
她彻底下定了决心。
“清微叔父。”清微听见很轻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少女,她的眼眸在亮,像熊熊燃烧的火光。
清微听见她嘶哑的声音:“邓家满门死了,寒二哥死了,苍穆叔父死了。”
“我不愿意,就这么罢休。”她说:“我不愿意。”
清微愣住。
她突然扭头往外跑。
“朝朝——”
朝朝往外跑,她没坐马车,她冲向马厩,牵出一匹马,翻身骑上去。
她一直是会骑马的,家里平时不需要她骑马,她就可以欢快地坐马车,但现在,家里需要她了。
她要骑着马,去做一件想做的事。
她纵马而出,马蹄疾驰过长街。
今天有雨,是突然下起来的一场大雨,哗啦啦倾盆而下,路边的行人纷纷惊叫着躲避,她骑着马,像一道决然纤细的雷霆,从撕裂的雨幕冲过。
雨水浸透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冰冷的布料,带着刺骨的寒意冻透她全身。
她踉跄着跳下马,握拳重重去叩紧闭的大门。
“谁啊谁啊,大雨天的……”
门房举着油纸伞不耐烦地拉开门,看见门外浑身湿透的少女,瞬间震惊:“衡小姐您——”
朝朝袖子抹开脸上的雨水:“九哥哥在吗。”
门房被她这狼狈模样吓得几要魂飞魄散,连连点头:“在在在,王爷在呢,衡小姐快进来,奴才快带您去换身干净衣裳,哎呦您怎么淋着雨就来了……”
朝朝摇摇头,闷不吭声往前跑去。
她穿过熟悉的长廊和转角,无数侍卫和侍女震惊看着她,许多人过来要请她去换衣裳,她都摇头,只往前跑,直推开书房的门,看见她想找的人。
月白素衫的青年站在案桌前,微微弯身拿着笔,正在默字。
看见他,不知为什么,朝朝眼睛一下就湿了。
侍从们的急切声和推门声交错在一起,九公子却像没听见一样,他慢慢继续写着自己的字。
然后他听见了低低的哽咽声。
“……”
悬在那里的手顿住,笔尖的墨汁落在素白宣纸上,迅速漫开深黑的污渍。
青年低垂着眉目,片刻后,到底把笔放到一边。
他抬起头,棕黑深淡的凤眸看向少女。
少女站在门边,浑身湿透,雨水顺着散开的头发稀稀拉拉落下,在脚边漫开一小滩。
她低着头,抽抽噎噎地哭。
“九哥哥。”她说:“别让秦王做皇帝。”
“他不会是一个好皇帝。”她哽咽:“婷姐姐也管不住他,婷姐姐也没法让他做一个好皇帝。”
雨水从头发流到脸上,她抬起袖子去擦,却擦不尽,雨水和泪水混在脸庞,她怎么也擦不干净。
“邓家没了,寒二哥没了,苍穆叔父没了。”
她终于忍不住哭喊:“他们都没了,都没了。”
“九哥哥,九哥哥。”
“褚无咎。”
她哭着,哭得全身颤抖,张开手心露出被体温焐热的北衙禁军令牌:“你去吧。”
“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她哭着说:“你去做皇帝吧。”
第54章
四月,春暖枝头。
冷寂了许多的相府久违地热闹忙碌起来,府中人人走在路上,脸上都挂着笑脸,气氛过年一样高兴。
她们相府的大小姐要出嫁了。
三月,辅国公的丧仪结束,原本的九公子、如今的容王殿下便进宫请旨,想与相府嫡小姐衡明朝完婚。
这桩婚事是十几年前就定下的,这些年九公子等着小未婚妻长大、两个人青梅竹马年少情深的美名传遍京城,人人都知道。
辅国公当廷杀齐王那一遭,吓得本就虚弱的皇帝更不行了,这些日子已经缠绵病榻,一切国事都全由秦王定夺。
秦王当然也知道九公子与朝朝这桩事。
秦王对宰辅衡玄衍的态度很复杂,他的父亲先帝是被衡玄衍亲手所杀,但衡玄衍的德行与手腕又让他敬佩甚至隐隐生畏,他对衡玄衍是又恨又敬。
但如今衡玄衍已经病重不起,没几个日子,他的王妃又是衡玄衍的侄女,两家算是亲戚扯不开关系,秦王渐渐就放下这桩心结了。
这些日子来难得有桩好事,秦王爽快地同意了婚事,还赐给九公子大量礼物,祝贺他们新婚之喜。
相府嫁女,亲王娶妻,这样的大喜事,让整个京城都热闹起来。
相府也热闹起来,愁云惨淡几个月的人们脸上重新有了笑脸,急忙忙准备起各种婚嫁事物。
衡相爷不曾娶妻,相府也没有主母和女性长辈,但这并不影响这场婚事的盛大——相爷在小姐很小年纪刚定下婚约的时候就开始为小姐筹备嫁妆,这十年来,准备的东西早已都在府库堆得满满当当,只等到如今,一箱箱一车车抬出来。
清微叔父和家里的长辈准备起婚典,三书六仪、文定大礼样样过来,还开府库为朝朝准备各种添妆的陪嫁和簪钗头面,侍女们每天欢天喜地围着她挑选佩戴的首饰,宫中赐下许多珍宝,宗族亲朋都送来贵重的贺礼。
朝朝坐在窗沿,看着窗外发呆。
她脑子里不断回想着那天的事。
她把北衙禁军的令牌给褚无咎,请他去做皇帝。
她想报仇,她想杀凉王,想讨一个公道,更不想让秦王那样一个人做皇帝。
她宁愿褚无咎去做这个皇帝。
那时她浑身淌着雨水站在书房里,鼻头红红的,期待看着褚无咎。
褚无咎没有回答好或者不好。
他放下笔,才抬起头,淡淡看着她。
他的眼神没有往日隐约的温柔,他比她高许多,略垂目光看着她,便显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他看了她会儿,轻笑一声,说:“你真以为这世上的事,都是你想如何,就如何吗?”
朝朝呆呆看着他。
一股酸意忽然冲上鼻头。
他讥讽她。
因为她上次拒绝他,因为她说要与他成婚、又反悔不愿意嫁给他了,他恨她,他不对她好了。
他甚至嘲弄她,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朝朝脸一下红透了,雨水还顺着头发在淌,她感觉自己特别狼狈,特别丢人,无法形容的强烈的羞耻和委屈充斥在她胸口,她脑子嗡嗡响,眼泪几乎无法控制地漫上来。
朝朝几乎要哭出来,但那种女孩子倔强的自尊让她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她抬起袖子用力地抹过脸,带着哭腔说:“说事就说事,你就说要不要,我不和你说别的!”
褚无咎脸色一下特别森然。
他冷冷看着她,朝朝袖子里的手颤抖着攥紧令牌,红着眼眶倔强地看着他。
“我有令牌,我爹的令牌。”她哭着说:“你不是一直想当皇帝吗,我帮你做皇帝,你做不做!”
褚无咎突然死死含着后牙,他的神情呈现一种极可怕的模样,仿佛要掐死她。
朝朝跑向他,要把令牌塞进他手里,被他直接甩开,令牌飞撞在案桌,翻滚几圈掉在地上。
“你以为我缺这种东西吗。”褚无咎反手狠狠掐住她手腕,双目如燃烧鬼火逼视到她面前,朝朝瞪大的眼瞳有些惊慌倒映着他冰冷残酷的面容,他盯着她,一字一句:“衡玄衍不用它就可以坐镇天下十几年,你以为我就缺这种东西吗?!”
“你以为我会比他差?你总以为我比他差。”他怒而生笑,声音像从腥厉的血骨里挤出来:“我不会有一点,比他差!”
朝朝莫名生出害怕,她奋力挣扎,哭着喊:“放开我!放开我!!”
褚无咎死死看着她,到底松开她的手,朝朝踉跄后退几下,握着被勒出一圈指痕的手腕,惊恐看着他。
褚无咎扯过那块令牌,像扔垃圾一样,直接扔在她脚边。
“拿回去。”他冷冷说:“别用这种不值钱的东西打发我。”
“想杀凉王,想报仇,就用你自己来换。”
他倏然镇定下来,像重新恢复那种从容优柔的模样,重新变回了翩然淡泊的九公子。
“不是不想嫁我吗。”
他轻笑,说:“衡明朝,你什么时候嫁我,什么时候大婚,我什么时候,满足你的心愿。”
“——叽喳!”
清脆的鸟鸣声在外响起,将朝朝惊醒,她浑身又冒出汗来,像是做了好大一场噩梦。
“衡明朝!”
远远就听见秋秋中气十足的声音,朝朝回过神,看见秋秋蹬蹬跑进来
“秋秋,朝朝比你大,你好好叫姐姐。”有点无奈的温柔女声又带着笑意,婷姐姐扶着侍女的手跟着走进来。
秋秋大哼一声,正想说什么,就看见朝朝的神情,顿时愣住:“你怎么了,怎么一脑门汗。”
婷姐姐闻言一怔,看见窗边的朝朝:“朝朝,怎么了,是生病了?”
朝朝看见秋秋和婷姐姐,连忙擦了擦脸:“没有没有,我刚才趴这里睡迷糊了。”
“天是暖和起来了,但也别在窗边睡,容易着风受凉。”
婷姐姐坐到她身边,温柔摸了摸她的发丝。
她已经不是在家时的闺阁装扮,而是一身宫装,蓝凤织云,缎锦华彩,典雅而雍容,让人一见便觉是位高贵优雅的国夫人。
“过几日你就成婚了,姐姐给你带了些礼物,给你添妆。”婷姐姐轻轻摆手,身后跟着的一众侍女便打开手中端着的锦匣子,露出各式各样贵重美丽的玉石、流霞布帛和赏玩器物。
旁边的侍女翠倩笑道:“衡小姐要成婚,王妃知道,高兴坏了,连夜让奴婢们从府库找出这些好物件,都给衡小姐添妆呢。”
秋秋在旁边探着脑袋看了看,目露羡慕:“这么多宝石,婷姐姐果然最疼你。”
她哼哼两声,还是从背后摸出来一个小匣子,塞到朝朝怀里:“我可不比婷姐姐有这么多好东西,就有两条我以前赛马赛赢回来的粉色海珍珠项链,还有几颗耳环,都是我自己赢回来的,都给你带走好了,别到了容王殿下那里,还以为咱们府上小家子气。”
婷姐姐嗔怪拍她一下:“你啊,就不能说点好听话。”
秋秋哼。
婷姐姐又看向朝朝,温柔说:“容王殿下性情温和,又和你一起长大,你嫁给他,我们都放下一桩心事。”
“只是日后成了婚,就是王妃了。”她叮嘱:“不能还像在家里似的当个小孩子,要多讲体统规矩,主掌中馈,操持上下,与容王殿下和睦恩爱,多包容理解,不吵闹。”
朝朝看着她,垂下眼睫,低低说:“姐姐也和秦王殿下和睦恩爱吗。”
婷姐姐怔了下,露出一点复杂的神情,最后叹息一声,轻声说:“秦王殿下爱重我,我也不能不顾全大局,彼此包容体恤,已经很好了。”
朝朝很想说,那苍穆叔父呢。
因为秦王的偏私不公,苍穆叔父气怒到以身杀齐王,血溅朝堂,白幡归家。
这样的隔阂,也可以继续“爱重”和“包容体恤”吗。
朝朝觉得眼眶发酸,低下头。
所有人都笑说她一根筋,太执拗,长不大像个孩子。
也许她真的像个孩子,她较真,她想不明白,她过不去这个坎,她怎么都忍不下去,她趴在爹爹病榻前看爹爹昏迷的样子,都在想,谁要是这么害得她爹爹死去,她拼死也要讨回这口气。
苍穆叔父死了,不能就这么死,她要割下凉王的头颅,要押着秦王在苍穆叔父墓前跪下来磕头,要让他知道,邓家不该那么含糊着白死,也不是多少两黄金的赏赐就可以买寒二哥和那些边关将士的命。
她也许注定要对不起婷姐姐了
朝朝想。
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有别的法子,可以稍微补偿婷姐姐。
第55章
爹爹醒来了。
那时候,已经是大婚前一夜,朝朝正在最后一遍试穿嫁衣。
层层叠叠的柔软布料穿上,最后再披上宽大的袖衫和霞帔,几个请来的绣娘不由轻轻抚摸霞帔上凤鸟的花纹,感慨:“小姐的手艺,未免太好了。”
这身嫁衣是朝朝自己绣的。
大多数女孩子的嫁衣是请来京中的好裁缝绣娘织成,新娘子在绣好的嫁衣再绣上几针,讨个吉祥,就像婷姐姐,她的嫁衣便是宫中特赐的布帛,由宫中御衣坊十几个江南绣娘不日不夜几个月精心绣出来的。
但朝朝的嫁衣是她自己做的。
“那可不。”秋秋来凑热闹,给朝朝拉拉褶皱正正发冠,哼道:“她有事没事就绣这身嫁衣,绣了好多年,当宝贝一样,可等到如今要穿了。”
朝朝摸着嫁衣的花纹,闷不吭声。
这时正院传来欢喜的喊声:
“大爷醒了!”
朝朝和秋秋一愣,瞬间睁大眼睛。
朝朝想都不想就要往正院跑,秋秋回过神连忙拉住她:“你先把嫁衣脱了,明天就大婚了可千万不能弄脏了。”
朝朝直接从嫁衣华美的外衫钻出来,随便扯过一件外衣,边穿边往外跑。
“嗳——”
朝朝跑到正院外,清微叔父正从里面出来,看见慌慌张张的朝朝,连忙叫住她,轻声嘱咐:“你爹爹醒了,他身子不好,我没敢把你苍穆叔父和寒家孩子的事告诉他,你也不要露口风。”
朝朝用力点头,清微叔父露出笑来,让开门:“快进去吧,你爹想你呢。”
朝朝冲进门去。
夜色笼罩,屋中只有烛火照亮昏黄的光影,她爹爹半靠在榻上阖着眼,披着件很厚的外衫,脸色苍白,他的眼窝微微陷进去,因为病痛与疲惫,泛出憔悴的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