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出口的瞬间,刚好和某朵粲然的花火升空炸响的声音重合。
按理来说,该被掩盖在喧扰之下的。
可喻婵偏偏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那我呢?”
一直到现在,都很喜欢烟花。
那一直到现在,还喜欢我吗?
喻婵垂下头微阖双眼,眸中的焰火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光影中反映在她瞳孔中的程堰。
她和他的视线就这么在半空中相互交织在一起。
那一刻,从他眼里她看到了很多很多。
有势在必得,有试探,有闪烁的心动。
她相信此时此刻,他是真的喜欢她。
那些年的曾经,她看着他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没有一个人,曾被他这样注视过。
她是独一个。
但是……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只有心动是远远不够的。
“程堰。”
她的目光沿着眼尾,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
“在我的世界里,你一直都是一轮太阳。”
“太阳的意思就是,永远有光和热,也永远会掩盖掉其它所有一切的光芒。”
“就拿当年论坛里的那些帖子来说,我们被捆绑在一起出现的时候,我永远都没有自己的名字,是你的‘新欢之一’,是‘被包养的女学生’,是‘靠关系上位的投机者’,是‘别有用心的第三者’。”
“我的确喜欢过你,到现在可能也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残留的心动。但是,只能到此为止了。”
现实就是,耀眼的光芒永远最夺人心。
没人会在意光芒之下,是否掩盖着什么蒙尘的明珠。
“我明白了。”
程堰背对着漫天的焰火,眸光中跃动着令人心悸的碎片。如墨的黑浓郁深沉,恍若沉静安寂的深海海底。
她只在其中看到了如死水般的平静。
心口微微抽动了下,喻婵挪开视线,声音没有起伏:“我们去超市吧,不早了。”
“我该走了。”
程堰敛着眉眼,睫毛掩映在路灯下,洒出根根分明的光影,“北城那边刚刚给我打电话,公司出了点儿意外,我得马上回去。”
听说京泓出了事,喻婵下意识揪起心:“严重吗?”
“放心,”程堰眉眼张扬地露出个目空一切的笑,一如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小事。”
听到他这么说,喻婵放心不少,但内心深处的第六感总隐隐约约地不安。
“路上注意安全。”
程家的事她帮不上任何忙,她也知道,程堰不是那种需要别人同情怜悯的性子。只能简简单单地问候一句。
送走程堰,喻婵心里隐隐有些空。
原本去超市就是为了买些洗漱用品给程堰用。现在他人都走了,超市也就不用去了。
天上的最后一束烟花熄灭。
刚刚还纷闹喧嚣的夜空,再次陷入沉重的静谧里。甚至比一开始更安静,更寂寥。
喻婵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她沿着人行道走了几步,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望着桐城的夜色发呆。
算算时间,她已经五年多没见过这些熟悉的景色了。
琳琅缤纷的广告牌不停地出现又不停地消失。
车里的乘客上上下下,有人安静,有人吵闹,每个人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从陌生人的故事里路过,又不停地在自己的故事里相逢陌生人。
车子的终点站是城外的一个景区。
周围有些荒芜。
喻婵跟在零星的几个乘客后面下车。
忽然发觉眼前的景区有些眼熟。
她顺着有灯光的地方走了几步,忽然意识到,这里再往上走,就是当年程堰骑着车带她来过的地方。
没记错的话,山顶还有一颗蓬勃的古树。
她曾坐着程堰的车一起上山,站在古树边许过愿。
有些缘分还真是孽缘。
该遇见的时候不遇见,不该遇见的时候,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都能把她带到个和当年有关的地方。
来都来了。
反正也没有地方可去。
喻婵在路边随手拦了辆车,报出目的地,司机却说那里是别人家的产业,私人跑道,没有通行证的车都不能上去。
私人跑道。
一整座山。
这两个词组怎么看都不会对等到一起。
可它们偏偏就是划上等号了。
程堰的有钱程度再次刷新了她的认知。
抬头又看了看这座一眼看不到头的山。
她和程堰的差距第一次被这么直观地具象地表现了出来。
他是山顶上独一无二的天之骄子。
她是山脚下泯然众人的观众。
或许命运带着她来到这里,就是想让她彻彻底底地看清两个人的差距,然后彻底放下。她释然地叹口气,准备离开。
一辆银灰色的奔驰S停在她身侧,不轻不重地鸣了声笛。
车窗应声摇下,露出个熟人面孔:“喻老师,你怎么在这?”
没想到在这还能碰见熟人。
“来看个朋友,”不想暴露太多隐私,喻婵挂着友好客套的笑,和对方打招呼:“戚小姐也在桐城,好巧。”
“我们公司在这有个分部,我过来出差。”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喻老师去哪,我送你吧,这边路有点儿偏,你一个人走不安全。”
喻婵本来不想随便欠别人的人情,再加上对方和程堰的关系又特殊。
戚心语补充了句:“刚好关于婉莹的情况,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喻老师。”
咨询者为先。
本着自身的职业道德,喻婵还是上了车。
戚心语的车里有股很淡的花香味,闻起来格外清新宜人。连带着喻婵低沉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喻老师来都来了,要上山去喝一杯吗?”
喻婵抿着唇,想起她当年在树下许的那个愿望。京泓如今肯定是出了什么能直接影响到公司的问题,程堰才会那么着急地连夜赶回北城。
再加上程家的情况水深火热。
程堰最近,应该会很难过。
她研究生选修过马哲,本来是很坚定的唯物主义,但是此时此刻萌生而出的无力感,她还是妥协着,试图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玄学之上。
但这些,也仅仅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仅此而已。
“好,那就麻烦戚小姐了。”
快到半山腰别墅的时候,听说喻婵想到山顶的古树那看看,戚心语有些面露难色:“那棵树的话,估计不行。那地儿程堰把它划了一区围起来了,我们这些人没人能进去。”
喻婵有些失落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半山别墅和她以前来的那次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
门口照旧是一群穿着赛车服的车手聚在一起聊天,有人正躺在车底修车。
正前方的跑道上,蓄势待发地停着两辆改装过的gtr。
戚心语带着她直接上了二楼。
相比一楼的喧嚣,二楼显得清静了很多。
灯光明明灭灭地营造出朦胧的氛围感,客人们全都温声细语的,舞台正中央有歌手抱着吉他唱一首很好听的歌,但喻婵叫不出名字。
两个人直奔吧台的酒保。
“呀,今天心语宝贝带了个大美女过来。”
戚心语冲他展颜一笑:“介绍一下,这位是喻婵,北城知名心理咨询师。”
“喻老师,这位是桉泊,这儿最不务正业的调酒师。”
“说什么呢!不要在美人面前败坏我的形象。”
桉泊气得拿眼睛飞戚心语,忽然伸手在喻婵身侧打了个响指,手里就出现了一朵开得正艳的红玫瑰。
他食指和无名指把玫瑰枝卡在中指上,拿到喻婵面前:“一些小把戏,希望美人今天在这里玩得开心。”
“谢谢。”
喻婵感激地冲他微笑。
余光瞥见桉泊身后的照片墙上,有张照片里出现了那颗许愿古树。
照片就像一个开关,过去的回忆刹那间倾盆而,悉数涌入脑海。
有些事还真的,怎么努力,都忘不掉。
她苦笑着扯了扯嘴角,叫住桉泊:“请问一下,我可以看看那张照片吗?”
“抱歉啊美人,”桉泊顺着喻婵的指尖回头看了眼,发现是那张照片,不好意思地拒绝道,“这照片是我们老板拍的,他不让我们碰。除了这张,其它的都可以的。”
“你们老板是?”
“我们老板姓程,叫程堰。”
第96章
◎今年的跨年夜,留给我吧◎
说话的功夫,桉泊已经调好了两杯特调。
“来了两位美女,”他端起左手边那杯浅蓝色的鸡尾酒,推到戚心语面前,“心语宝贝,这是你的。”
右手边那杯推到喻婵面前:“美人,这是你的。”
喻婵看到杯口插着的一朵小向日葵,有些好奇:“这杯鸡尾酒好奇怪,为什么杯口不放柠檬玫瑰,反而放向日葵呢?”
向日葵的花语——“无法言说的爱”,这么悲伤的花,连带着这酒喝起来,都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桉泊托着下巴给喻婵解释:“这杯特调的名字就叫‘莱斯特小姐’,寓意‘想触碰却又收回手的爱’。用向日葵,刚好可以点题。”
“不过呢,我给美人调这杯酒,跟上面那些都没关系。单纯是因为美人和它有缘。”
他神秘地冲喻婵眨眨眼。
连戚心语也跟着好奇起来:“怎么个有缘法?这酒我怎么不知道,你新调的?”
桉泊摇摇头:“这杯酒一开始的名字其实叫‘婵’,后来才改成‘莱斯特小姐’的。和美人的名字是同音。”
“禅?你们这还有和尚做调酒师的?”
“什么嘛!”桉泊又白了戚心语一眼,“是‘婵娟’的那个‘婵’,这可是5年前我们老板亲手调的酒,镇店之宝。”
“镇店之宝?这么好的酒,你之前怎么不拿出来给我尝尝?”
旁边两人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喻婵像中邪似的,不受控制地在脑子里反复回放桉泊的那几句话。
‘婵娟’的婵……
程堰调的酒……
五年前……
向日葵和莱斯特小姐的暗喻……
这些碎片拼合在一起,变成了个喻婵不敢深想的猜测。程堰心里那些无法言说的爱,是对谁?
某个答案在喻婵心里明明灭灭地亮了很多下。但她几乎没有一次敢真正地面对它。
怎么可能呢?
五年前的那个冬夜,她明明亲耳听到了他戏谑的拒绝,那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分明是毫不在意的讥讽和嘲弄。
笑她痴心妄想,笑她想入非非。
现在却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当年,或许程堰也喜欢她,她感受到的那些特殊对待并不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
喻婵感觉自己可能是疯了,居然会因为一杯普普通通的酒,就产生这样毫不可能的幻想。
可是,可是如果是真的呢?
两种声音在脑子里剧烈地交战,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扰得喻婵不得安宁。
她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握着手机去了卫生间。
是不想浪费桉泊特意调酒的心意,也是为了给她自己一个……冲动的理由。
可能是执念太深,太想给当年的自己一个答案。又或者是,酒精真的在那一刻彻底控制了她的大脑。
喻婵冲动地想,如果那些猜测是真的,如果当年程堰也对她,哪怕曾经有过那么一点点心动。
她就可以抛弃所有一切的顾虑,哪怕明白自己正在面临一个必输的结果,也想付诸一切去和程堰试试。
说不定,说不定他们就可以拥有一个好结果呢。
沉默着拨通了那个到现在都没有备注过的号码。
听筒里的拨号声每滴一下,喻婵的心就向上提一分。
她不停地在心里斟酌着,待会儿电话接通之后,要怎么问程堰,是问他那杯酒,还是该问他那棵树,还是应该直接了当地把当年残留的遗憾,明明白白地摆在他们面前……
喻婵不知道。
她总觉得自己此刻似乎正在做梦,做梦的人,就是十九岁那个痛苦不堪、求而不得的“喻婵”。
一道冰冷机械的女声传了过来。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幻梦破碎。
在这段不到30s的时间里,喻婵却好像已经过了一生那样长。
她应该记得的。
京泓遇到了些麻烦,程堰要立马回北城,算算时间,这会儿他肯定在飞机上。
失落的情绪将刚才那些不现实的冲动都压了下去。涌入脑子里的血逐渐退下,冲动慢慢平息,冷静下来之后,喻婵反而庆幸刚刚的电话没有打通。
就算真的得到了个肯定的结果,又能怎么样呢?对于他们的现状仍然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现实依旧残酷。
反而是增加了两个人的痛苦。
学生时代单纯而无用的心动,对于已经成为成年人的他们来说,只是未来追忆青春时,点缀其间的一片彩色的卡纸罢了。
当天晚上,她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当年鼓起勇气表白的那个夜晚。
她却不是当年十九岁的喻婵,变成了个独立于第三视角的旁边者,大概是路边的树,道旁的花,或者,天上明明灭灭的星辰。
和现实不同的是,这一次,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地走在小路上的喻婵,身后还跟着个她心心念念的人。
喻婵想喊出来,告诉十九岁的她,快回头,程堰就在你身后。
可她只是个旁边者,只能看着画面里的两个人离得越来越远,最后变成地平线上相隔甚远的两个原点。
回北城之后,生活再次规律地按部就班。
喻婵依旧忙碌在公司培训班督导处的三点一线之间,时不时还要专门抽出时间,到戚家给戚婉莹做咨询。
除了每天在公司,被前台们拉着必须好好吃的那一顿饭之外,她的早餐和晚餐越来越像走个形式,有时候一包奶,一片面包就足够打发了。
好在最近身体足够争气,哪怕她这样日夜颠倒,三餐极度不规律,胃病也没有再复发过。
就这样平淡地过了一个星期,某天夜里,正准备睡觉的喻婵,忽然接到了程堰的电话。
这其实是那次桐城之行后,程堰打过来的第二个电话。
第一次是她刚回来的那天早上。
他曾回电话问她,昨晚打给他是想说什么?声音听起来是从未有过的疲乏倦怠。
大概是昨晚通宵加班了吧。
喻婵嫣红的唇瓣绷成一条紧张的直线。她语气平淡:“没什么事,不小心打错了。”
便匆匆挂了电话。
正式忙起来之后,这些琐碎的事就被放到了一边,只有很偶尔才会想起来一次。
如果没有这通突然的电话,喻婵觉得,自己应该会这样慢慢地把他彻底忘掉,然后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她犹豫了很久,才按下接听键。
电话对面的人并没有立刻说话。
耳侧只有他规律的呼吸声,被电流织成了细密的网。
半晌,他才开口。
“这些天,你说的那些问题,我认真地考虑过。”
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稳定的原因,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带着几分沙哑和颓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