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朝她微微致意,府尹大人就上去同妇人细声解释着,将她引到一边,给他们让出位置来。
周云辜走近了些,伸出手,两指并拢,探到小孩子的面门半尺处,敛了眉眼,手指微微用力,指端就牵扯出一股微不可见的妖异紫气来。
“是蛇毒。”
而且并非普通蛇毒,是蛇妖的妖毒。他顾忌在场人多口杂,并未直言。
府尹夫人憋着一口气,憋得久了,此时就一下子哭出声来。
“这,这可怎么办,这位公子,”她语声都有些不顺,“不,这位高人,你可有办法救救他……”
周云辜蹙眉道:“烦请屏退旁人。”
府尹夫人就连连屏退了闲杂的旁人,屋内只留下他四人并摇篮中昏迷的小公子。
周云辜这才拈了诀,点在小公子因为难捱而紧皱的小眉头上,不过片刻,小孩子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变得好了一些。
府尹大人脸上面露惊喜之色,试探着问他:“这,犬子这是得救了吗?”
就连府尹夫人见状,也暂时止住了抽噎。
周云辜却摇了摇头。
“只是暂时抑制住了,还需寻得源头,才可尽数根除。”
他交代完,不再搭理这厢的哭声,只细细沉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样小的孩子,又深陷昏迷,必定是被人送回来的;而这送孩子回来的也不知是人是妖,他此番将孩子送回,又意欲何为?
他看向杳杳,朝她微微点头。
杳杳就明白过来,抿了抿唇,细声朝正重新哭得悲切的府尹夫人和正在安抚她的府尹开了口:“能否让我单独看看?”
那二人就抬头细细打量她。
是个美貌年轻的小姑娘,神色里还带着不知世事的纯善懵懂,也不知道能有什么神通。
但瞥见一旁的周云辜并不反对,神色也如常得很,他二人就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好,姑娘请便。”
府尹言罢,就亲自搀着他一步三回头的夫人出去了。
待门窗都重重关上,隔绝了屋外的天光,杳杳这才深吸了一口气,亮出了那枚精巧的镜子。
她微微敛了眉目,神态恭谨,将手掌覆上仍旧微微发着烫的小公子额间。
熟悉的涌动泛上来,她已然习惯了许多,未见慌乱,只将心神全部凝在可能出现的感应上。
那些原本虚无飘渺的感应此时渐渐像是落在了实处,在杳杳的脑海中汇聚成逐渐凝实的画面,同时迷梦镜也有了反应,将那些场景虚虚实实地反馈出来。
她瞧见一双阴冷的眼睛,泛着赭黄色的光泽,像是暗处随时准备窜出来咬人一口的毒蛇。
紧接着那双眼睛渐渐拉远了些,露出半张被布帛遮住的脸孔,她却似乎能听见那张被遮掩住的嘴里,正发出“嘶嘶”的笑声。
画面距离拉得更广阔了些,她瞧见那人一身黑衣,上面绣着繁复诡异的银色花纹,那人正矮身弯腰,将怀里抱着的什么东西放在地上。
背景是天光微微见白的街道,瞧着竟像是府尹府的大门口。
杳杳喘了口气,再将神思往里探了点,画面就倏然一转,变得阴暗。
那场景瞅着似乎是在一处洞穴内,可以隐约听到洞顶水滴滴落的清脆声响,在狭窄弯曲的空间里发出闷闷的回响。岩壁上长着湿润的石苔,暗沉沉的绿色让人无端觉得阴冷。
倏然间有细弱的孩童啼哭声响起,就像是丢进热油里的水滴,一瞬间炸开锅来,诱起了遍地的哭声,夹杂着幼儿的尖叫。
杳杳被骇得神魂动荡,画面开始摇晃,只能隐约看见暗红的鲜血流了一地,森森白骨新骨叠旧骨,妖异万分。
视角开始急速退转,掠过长满了茂盛天南星的洞口,彻底退出了山洞。
杳杳力竭,只得收回神识。
甫一松开撑着小孩睡篮的手,她就觉得晕得几乎无法站立,恍惚之间有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了她,缓缓引着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无暇顾及外界,只能闭目养神。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自己似乎打了一个盹,她终于能缓缓睁开眼睛来。
一睁眼,就瞧见周云辜静静站在她身前,正弯腰去探她的额头。
杳杳瞬间清醒了些,开口声音还有些抖,问他道:“方才那些,你看见了吗?”
周云辜“嗯”了一声,深沉的眸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确认她无碍后,这才收回手来,将她浑噩期间找到的线索说与她听。
“我方才出去重新探查了一番,来者留下了很明显的气息,并未刻意抹去。”
“难道是故意的?”杳杳愕然,随即想到什么,又道:“那方才我探知到的画面,丢失的孩子岂不是……”
凶多吉少。
她的面上交织着惶然与不忍,内心还潜藏着一丝期望,并未将话说完。
周云辜同样神色沉重。
“不止如此,他此番所为,怕是在挑衅我们。”
他话里意指莫名被送回来的府尹公子,冷哼了一声。
“来者一路留下的气息指向南面。”他摊开手中的地图,苍劲修长的手指悠悠一点,道:“而这个方向上,盛产天南星的,只有这一处。”
天南山。
第19章
世间万物相生总相克。
就像它寻着的这处最是适宜它修炼的洞穴边上,茂盛地生长着治疗蛇毒的良药天南星;就像它性喜阴寒,在污泥阴沟中爬行辗转而生,却觅食最为纯粹干净的灵魂。
它是一尾活了千年的尖吻蝮,靠吞食年幼的孩童修炼道行,无名无姓。
曾经有人唤他一声“阿复”,而前些日子,它在那两位一看就有些神通的年轻人面前自称姓傅。虽然,这两个称谓,它都不怎么喜欢。
它日日夜夜都生活在阴暗的色泽中,因而不会记得清一个人或一位神的面容。
但它记得那份气息——那份由集掌了万物的灵思的,世间最为虚无缥缈之物化成的,却纯粹而干净的剔透气息。
而正是那份气息,在七十年前,从他手中夺走了七十年一生的无忧灵草,间接害死了他最亲密的爱人。
蛇类最为冷血冷情,但它们往往也分外记仇。
曾经它撼动不了一位有通天能耐的神女,如今却让它寻着机会,找到了她不知缘由降生在凡世的神魂。
它吐着信子,化出人形来,样貌年轻,上庭极短,颞部饱满,眼睛的位置较常人要高,呈倒三角的面上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来,分明就是当日的傅姓管事。
他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步伐,踏过层层叠叠的白骨,耐心地等待着他盛情相邀的“客人”。
月前,那七十年一生的无忧草就要沐浴天地灵气而生,并在一日内即成熟。而他们蝮蛇一族,向来对气息纯粹的灵物有着敏锐的感知,因而总是能先他人一步找寻到这无忧草,这才致使旁人向来以为,无忧草与尖吻蝮相伴而生。
七十年前那一株被人夺走,本来并没有什么大碍;可后来,他的爱人修炼心切,短时间内吸食了过多的孩童鲜血,走了火入了魔,痛苦万分之际,偏生只差那么一株无忧草救命。
那一尾漂亮的母蝮蛇没有熬过命定的劫难,他却将这一切的因果都记在了当初抢夺灵草的神女头上。
而眼下的这一株,竟然也被人捷足先登。
他自是不服,一路追过去,却发现,采摘今年生的灵株之人,竟好似同七十年前那位神女救下的病重之人是同一人。
他心中起了兴味,暗中小心翼翼地窥探,这才发现,那位神女竟也降生在了凡间,还同这位公子又起了瓜葛。
他对他们之间的瓜葛不感兴趣,他只知道,自己大仇即将得报,甚至还可以趁机吞噬了那神女的神魂,好提升自己的修为。
他捉来了只以噩梦为食的伯奇鸟,注入了他精心提炼的蛇毒,让其发了狂,去引起那个凡人的注意——他知道那位公子这一世走了修道的路子,很有些神通,可他们毕竟肉体凡胎,自然比不上他这修炼了千年染尽了鲜血的道行。
他向来对自己很是自信。他的本体又名五步倒,若不是修炼到了他这样的地步,如何能将蛇毒的毒性精准地压制到他所需要的程度,譬如只是让伯奇鸟发狂,亦或是只让那方满周岁的小孩昏迷。
想到这里,他又喑哑地笑出声来:
“好,好。那我今后便叫傅五步了。”
他眼角撇过正血红着眼睛啄食地上枯骨的伯奇鸟,眼底起了些许不耐,伸手一道阴冷的腥风扫过,那只黑白相间的鸟儿就哀叫着浑身渗出鲜血,很快便没了气息。
傅五步收回手,细长的尾指上有两圈黑色的环纹,一圈代表着一千年的修为。
他细细盯着上面那圈近日才长出来的环纹良久,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不枉他七日里搜罗来这么多孩童,又在挨了那凡人的冷厉一击后迫不得已提前将大阵炼化——眼下的成果倒是喜人。
只是此次进补得如此着急,怕是往后,过了周岁的小孩都不能为他提供任何进益了。
他神情阴冷,将周云辜记恨上了,却又转念一想——只要能觅得那位神女的魂魄,将之炼化了去,即便往后的千年都不得进补,那又如何?何况这斩了他一截尾巴的凡人,身上也沾着些不明来历的仙家气息。
傅五步又看了看随意栽在一旁,因见不着日光而显得蔫蔫的无忧草,想起上面似乎还沾着些修道者溅出的鲜血,心中满意极了。
真是笔划算的买卖。
他正这样想着,就感受到了空中传来的生人气息,混杂在洞内氤氲而潮湿的水汽中,格外明显。
他陶醉般地深吸了一口气,化出了原身,静静盘卧在光线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蛰伏着等待来人进入。
另一边,周云辜和杳杳一路循着若隐若现的妖气,来到了一处隐蔽的洞窟前。
这处洞窟在背阳的半山腰处,口前长满了大片的天南星草,密密麻麻的叶片如同杂乱的鸟足,探向四面八方。
周云辜手上拎着剑,用剑尖将挡住洞口的草叶压下了几分,就感受到里面有股躁动的妖异之气。
那股气息不过躁动了一下,就很是冷静地又蛰伏下去,周云辜却是嗤笑了一声。
他未持剑的右手手腕一翻,指间拈出一个诀来,蓬勃的大火瞬间席卷了整个洞窟,将水汽都逼得一干二净。
火势燃了半盏茶的功夫,就逐渐消灭,此时再仔细看去,洞口边的一丝草木都未被方才那阵火焰伤及,洞内的阴气却尽数被焚烧一空。
一声有些气急败坏的怪笑从洞内传出来,伴随着那声怪笑,一个墨色的身影柔弱无骨般地游曳着现了身。
正是傅五步。
此时他半边脸孔上还爬着密集的蛇鳞,上面却好似被焚烧了一般,有些焦黑,想必方才正是这些蛇鳞替他挡住了烈火的席卷。
他此时幽幽开了口,语声嘶哑难听,语调却又阴柔婉转,听着令人脊骨发寒。
“往常的日子里,都是我在暗处阴着别人,今日里倒是难得被逼到台前来。”
他的视线如同蛇信子一般,阴恻恻湿漉漉地扫过对面的二人,语气又是一转,变得狂妄了许多。
“今儿我心情不错,就赏了你二人这个面子,可千万别叫我太过失望。”
周云辜却不等他话音落下,就直直以手中的长剑划出凌厉的剑光,铺成细密交织的网,朝傅五步所在的方向铺天盖地而去。
傅五步见状,反应倒是迅速,身形奇诡地堪堪扭过道道剑光,面上神色却是阴狠了几分,倒还有功夫开口道:“以为你们修道之人最是光明磊落,此番倒是小看你了。”
周云辜不为他的话语所动,无需侧目就捕捉到了他的去向,一击不中,凛然的剑气又紧追而上,竟是分毫不让。
傅五步不免想起他当日斩落自己的尾巴时,也是这样一副杀伐果断的模样。偏偏他的剑光道道精巧,并非莽撞,分明是用了心思的,实在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傅五步却并不着急,只与他周旋着,赭黄色的眼珠却是缓缓转动着扫过周遭浓密的树冠,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他炼化了几十孩童的性命,不仅修补好了先前落下的重伤,实力还很是精进了一些,此时虽然被周云辜的精巧剑法逼得左右闪躲,却并非无力还击。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杳杳早就寻了一处适宜躲避的地方,轻巧地跃上枝头,拈了一个隐身诀,屏住自己周身气息。
她脑海里想着来时同周云辜商量制定好的计策,此时倒也不着急,只耐心地等待着时机,好一举击溃那蛇妖的防线,以梦境之力干扰他的神魂。
此时那蛇妖被剑光逼至树丛之间,正化出了原身,灵活地盘绕在茂密枝叶间,蛇信不断地吞吐,阴毒的眸子扫过每一个不容放过的角落。
周云辜似乎也发现了他的意图,眸光一凝,就蓄了力道,直直一剑刺向那蝮蛇的眼睛。
看似朴实而简单的一剑,却蕴含着万象于无形,避无可避。
剑光即将斩上之时,蝮蛇却突然竖起了瞳孔,随后兴奋地吞吐着蛇信,快速地扭转了方向而去,即便如此,两只眼睛还是被斩了一个对穿。
而傅五步却顾不上正在狼狈流血的双眼,只操控着蛇身,却发出阴凉的人声道:“找到你了。”
杳杳正在拈诀想要入梦,眼前却有腥臭的阴风直直扑来,她面色骇然,一时无从躲避。
骇人的蝮蛇张大了蛇口,露出挂着涎液的尖利毒牙,赭黄的双目早已被鲜血糊满,却分毫不影响它分辨方向。
杳杳别无他法,只能倔强地继续拈诀,脑海中回想着那些玄而妙之的深奥话语,试图强行介入眼前突如其来的巨蛇的梦境。
“因梦而生,循梦而去;无我无梦,了然天命。”
她仿佛就要进入那玄之又玄的境地,阴毒的风却已席卷至面门。
她终于有些不甘地闭上了眼睛,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只有耳边一声清脆的响动,似乎是有什么屏障隔绝了她与那道近在咫尺的攻击。
杳杳想睁开眼来瞧个究竟,眼皮子却沉重万分,意识也生生被拖入了梦境与现实的交界之间。
第20章
她虽然陷入混沌当中,如同被魇住了般睁不开眼,却能感受到脖颈间挂着的玉佩散发出热意,随后在胸前化为了湮粉。
她就想起来,那块玉佩是出行前周云辜挂到她脖子上的,挂上去时上面还沾染着他颈间的温度。
他们出发之前其实是起了争执的。
她说要同他前去天南山。
周云辜难得皱紧了眉头,神色冷肃,对她分毫不让:“你就留在城里。”他语声严厉,似是命令。
杳杳却据理力争,分毫不让:“我可以做点什么的,我并非毫无用处。”
她的态度坚定且认真,并非鲁莽的一时兴起,周云辜就不好继续驳斥她,只紧锁眉头。
僵持不过片刻,他再度开口道:“你身上有梦境之力,它很可能是冲你来的。”
随后,他将他们还在余扬城时就遇到的企图啄食她气息的伯奇鸟的异变讲给杳杳听。
杳杳听完下意识起了冷汗,头脑却仍旧保持着冷静,此时反倒是若有所思道:“那我更是有必去的理由了。”
她定定望着周云辜,直直看进他幽深的眸子里去,继续缓缓开口道:“我可以是诱饵。只有让猎物以为自己是猎手,它才会真切而迫不及待地露出破绽来。”
她的嗓音向来细软,此番脱口而出的话语却是掷地有声。
周云辜视线就停留在她的脸上。
良久,他微微阖了目,自颈间取下一块儿用红绳坠着的莹润玉佩,动作轻柔而珍重地戴到她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