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贞正有些迷惘,不知该去哪个殿,她赶忙颔首道:“打扰师父,我们此番是前来求平安符的。”
老和尚朝她身旁默默不语的青年一瞥,不动声色地道:“施主随我来。”转身却朝小沙弥递了一个眼色,对方便低头走开了。
冯玉贞并无所察,倒是崔净空瞧见这一幕,很讥讽地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灵抚寺这群和尚对他的手段,仍旧一丝长进都无。
老和尚领她进了偏殿,他问道:“施主是为自己求?”
冯玉贞摇摇头,回道:“为我身边之人。”
老和尚却不去看崔净空,他合上双手,出言拒绝:“施主见谅,老衲恕难从命。”
“为何?可是其中有什么规矩被我们遗落了?”冯玉贞不知其中缘由,也是头一回知晓,还有去庙里求平安被回绝的。
“并无其它规矩,”老和尚面目慈悲,却坚持道:“独他不行。”
冯玉贞攒起眉,她也从话本里知晓一些崔净空与灵抚寺的前尘往事,然而却不想,竟为他求一只平安符都做不到。
然而青年身上确凿背负着几条人命官司,崔净空也为她手上沾过血,因为冯玉贞和他剪不断理还乱,总无法彻底置身事外,一时她哑口无言。
偏头望向身侧人,青年下颚绷紧,目光冰冷,面容漠然至极,好似万事万物都入不得眼。可下一刻,他好似兜捕到女人的视线,旋即垂下眼睫,很有几分委屈的意味。
冯玉贞再度软下心肠,小叔子今生尚未如话本后期那般不堪,想出一个法子,给谁求不是求?
于是对着老和尚道:“师父,那我便为自己求罢。”
老和尚抬眼看她,略微混黄的眼珠透出一丝明悟,可还是点头答应下来,只请她稍等,自己离去片刻。
再回来时,他递给冯玉贞一块两面刻字、花纹朴素的木符,首段拴有一段红绳,不知是什么木材,木符表面浸润着一股寺庙的檀香。
冯玉贞被引导着跪在蒲团上,她阖上眼,也学着老和尚双手合十。
她于心中默念,或许不久后二人便要分道扬镳,可她还是愿崔净空此生金玉满堂、鹏程万里,可更愿他能一心向善,勿要再犯下话本里的累累罪行。
虔诚地磕完三个头,崔净空离他们隔了四五步远,老和尚最后还是善意提醒了她一句:“女施主,平安符即护身符,需贴身携带,万不可转予他人,不然将惹祸上身,适得其反。”
冯玉贞被他挑明了意图,右眼皮恰好跳了跳,她未把对方话中的深意放在心上,只低头应道:“我知晓了。”
老和尚凝视着冯玉贞与崔净空两人走远的身影,转身面对巨大的佛像,双手合十,口中低低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人渐渐多了,许多香客将香插入神坛中,庙里遂弥漫起青色的烟雾来。
除了佛殿之外,另有一群人聚在西侧梅花树下,这棵梅花树铁虬银枝之上挂满了许愿祈福的福条。这群小娘子小郎君,都来求一段好姻缘。
冯玉贞本想着出了寺庙再送他,可崔净空就立在那颗树下,满树红布条在他身后柔柔招摇晃动,青年端着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唤她:“嫂嫂,不若我们也挂一条罢?”
心中一动,冯玉贞便借着袖口遮掩,将掌心的木符顺利塞进他手里,趁他反应不及,很快收回手,小声道:“快拿着,这是为你求的。”
大抵是这块平安符稍稍消解了一些她近来的忧虑,冯玉贞露出一个笑意,真诚道:“空哥儿,祝你此番一路顺风,金榜题名。待日后你在京城做了大官,自会明白我的话,那时定有高门贵女与你门当户对,结为连理。”
崔净空将那块木符握在掌心,指腹轻轻摩挲着其上的刻字,凝着女人的脸,缓缓道:“除了你,我谁也不要。嫂嫂既为我求平安,果真不知我真想要什么吗?”
他的眼中沉着深厚的情愫,好似要看穿她的所有,冯玉贞心若擂鼓,她并未告诉他――想起被他两手接揽背着,山上的路好似无穷无尽,看不到尽头,她枕着青年的背,忽地生出一种不如就此白头偕老的愿景。
冯玉贞局促抹开脸,生怕真出口答应了他,生硬道:“既然都来了,不若顺道去抽个签,搏个好彩头罢?”
两人交谈间,一个和尚走上前,先聊表打断二人言谈的歉意,随后对着崔净空,说是弘慧首座请他前去侧殿一叙。
想到大概这大概是最后一回跟弘慧见面,崔净空念着他小时帮过他几次忙,点头应邀。
他和弘慧的谈话,自然不好带寡嫂过去。侧殿并不对香客开放,敞开的门对着这棵梅花树,崔净空进去也看得见这里的情形,不必担忧回来时寡嫂便没影了。
“香客中鱼龙混杂,嫂嫂便留在此处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冯玉贞被他一句话搅乱心湖,正好趁着崔净空离开片刻梳理思绪。
此时又走来几个衣着靓丽的姑娘,俱是水灵灵的十五六岁。她们隐隐围着一位神情娇羞的女孩,从飞来的调笑里,冯玉贞推知,她大抵是好事将近了。
这一群女孩走近,要将手上的福条打结系在树上。冯玉贞便后退给她们腾出地方,一时间人多拥挤,后背不期然撞上什么人。
她立刻扭身道歉,乍一眼却瞧见该女子戴着一顶帷帽,衣服好似不太合身,松松罩在外面,处处都透着怪异。
冯玉贞生出一抹狐疑和警惕来,女子却忽地将帷幕一角掀起,嘴里吐出的却分明是方才那个沙弥的声音!
“女施主莫要转头,以免被他察觉。首座为他所忌惮,不便前来,小僧代他转达给施主:崔净空此人城府极深,乃是煞星转世,师祖坐化时留下念珠以束缚,此世本无人可解,可他去岁却忽然寻到对策,这个对策便是你。”
他说话又快又急,嗓子已有些沙哑,好似嘴里含了些什么:“这是他亲口所言,身边出现一女子可抑制念珠,他从来都只身一人,今日肯带你来,必定不会是旁人。首座揣测,或许是施主身上有何神异,与其接触时可解他的痛楚。”
冯玉贞跟不上他的话,所有熟悉的字眼如同流水一般,只剩下这位男扮女装的沙弥最后振聋发聩的告诫。
“此人智多近妖,城府极深,首座怕施主受他蒙骗,望施主早日脱身。”
原是如此。
冯玉贞愣怔地想,怪不得崔净空会千方百计、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她,只为让她留在他身边。
真相坦然暴露在眼下,刹那间好似天地骤然失声,冯玉贞站在原地,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许久后,她才如同大梦初醒,周遭的嫣然笑声与嘈杂脚步复尔传入耳膜。
她抬头一瞧,自己不知站在原地多久,那位小沙弥怕被崔净空发现异样,已然离去了。
忘了向这位小师父道谢了,冯玉贞想。
梅枝上的红布条簌簌飞过发顶,满眼大红的福条照得她双眼发涩,大抵是心冷到了极致,她抬起手摸了摸眼睑,发觉自己意外没有落泪。
只是颇有些呆滞地眨了眨眼,方才递给崔净空那只木符的手陡然痉挛了一下。
这也没什么,她明明已想好要同他日后桥归桥、路归路了,只是在方才一瞬间,她听见青年的话,难免产生了细微的动摇。
然而,如同幼时滚落山崖撞断左腿一样,方才那一刻,她好似也听到了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她望向对面的侧殿,里面的青年正背对着她,两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冯玉贞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很轻,消失在人群中,没有被他听到。
好险,差点又被你骗了一次。
第66章 等我回来
那串念珠――冯玉贞略知一二,它由灵抚寺一位得道高僧圆寂后的舍利子融成,自崔净空十五岁起,每个浮云伴生的弦月夜,念珠都会做出惩戒,令他痛不欲生。
哪怕是话本中位高权重的崔相,即使他大权在握,掌控无数人的生死,使劲浑身解数,求神拜佛、捆来不世出的得道高僧,全无济于事。
在上回的梦境中,已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念珠无疑是崔净空的心腹大患,这是他自十五岁起的梦魇,处处制肘,可若是突然出现一个人,竟然能减轻念珠引发的痛楚,他如何能不把她紧紧握在掌心呢?
如此一来,一切都有迹可循,怪异之处便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冯玉贞这时才迟钝领悟,为何话本中本性暴戾,同“乐于助人”四个字隔着四万八千里之远的崔净空,此世甫一与她相处,便散发出近乎蹊跷的善意。
也该怪她蠢笨,冯玉贞一时觉得可笑,她浑身上下,从何而来的特殊之处,能让崔净空对她死心塌地的迷恋?
事情又绕了回来,初初他展露出暧昧情愫,她分明还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一个山野村妇,平庸寻常,崔净空大好前途,为何独独对她这个瘸腿的寡嫂上了心?
本来她心中还有一丝对小叔子的恐惧,然而后来却无可避免沦落了。
崔净空一个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都能扰动风云的人物,把握她一个孤苦女子的心事,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冯玉贞原以为是真心里掺了假,豁然明朗,才发现捧着的真心整个都是假的,崔净空冷情冷性,心肠铁铸一般,砰一声摔在地上,也只能听个闷响。
这样也好,冯玉贞想,两人不久后便分道扬镳,此番戳穿真相,她也不必再自作多情、恋恋不舍。
抛开这些欺骗和利用的前提不谈,崔净空这整整一年来确也频频出手拉了她好几次,她得到的好处是做不得假。
只当是一桩以物易物的交易,冯玉贞不能再多加要求什么了。
只是……她想起那夜灯会,难过地想,原来那盏鲤鱼灯,到头来,也不是她的。
两只麻雀在檐上高高叫唤着,弘慧阖着眼,他好似不用这双眼睛视物,平静道:“你许久未来。”
“弘慧,你何必与我虚与委蛇?”崔净空负手而立,他侧身对着殿内打坐的弘慧,余光黏连在门外那颗梅花树下。
“凭我们的交情,你该高兴才是,倘若不出差池,这便是你我最后一回相见了。”
青年言语中充斥着洋洋自得,弘慧静默半晌,开口道:“你我的交情?是指当年你捂死了那只斑鸠,却栽赃陷害给我一事吗?”
“七岁那年,我与你于后山捡柴时偶然救起一只翅膀受伤的幼鸟。你向师祖寻药包扎,细心看顾,师祖见状,以为你尚存良知,并非那等不可救药的恶徒。”
喉头凭空漫上一股腥气,方才派出去偷偷告知那位女子的沙弥因泄露“煞星”天机而遭受反噬,作为始作俑者的弘慧也自然受到牵连。
他不得不语气一顿,接着道:“然后,你亲手捂死了它。”
不过是件无足挂齿的小事,弘慧时至如今,旧事重提,怕不是又想引他忏悔的陈词滥调。
崔净空冷嗤一声,漆黑的眼珠转了一转:“弘慧,你说错了。我治好它的伤口,每日起早摘嫩叶喂养,为它搭建铺满干草的巢穴,它被我养得羽翼渐丰之时,却独自飞走了。”
“如此顽劣、不知感恩,没过两日,大抵是在外面受了寒,它又重新飞了回来。可我不再相信它。能逃第一次,第二次也不会远,我干脆将它诱到掌心间,合掌捂住,断气后我将其葬于后山,如此它便可安安生生陪在我身侧。”
青年淡漠的话音在空旷的殿内荡开,巨大的神像俯瞰着渺小的两个凡人,面容慈悲又冰冷。
弘慧咽下一口血,没有露出半点破绽,事已成,而崔净空对此一无所知,仍旧执迷不悟。
他已经没有多少精力招架,只长吁一声,意有所指:“你果真从不觉得后悔吗?”
崔净空不在意,他知晓今日这一番话已然接近尾声,不再与他斡旋,扔下意兴阑珊的一个字:“不。”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来,冯玉贞还在那棵梅花树下等他。
寡嫂背对着他,她身形纤细,有几根福条飘在青丝之上,崔净空快步走上去,将其拈开。
他喊她:“嫂嫂。”
“……嗯。”冯玉贞有些滞涩地扭过身,她将目光从身旁那群女孩身上挪开,面上挂着丁点儿的笑:“不慢呢,我还以为还要再等一会儿。”
女人言语间嘴唇发干,大抵是她脸色不好看,崔净空不动声色地探进她的袍袖里,轻轻攥住她的手,有些冰凉。
到底是佛门净地,崔净空不在乎,可冯玉贞或许不愿于此地孟浪,神情和动作都透着一股僵硬的不情愿。
崔净空放开她,问道:“可是在外面冻着了?”
冯玉贞摇摇头,轻声道:“只是方才站久,爬山也累,有些倦怠了。空哥儿,我们走罢?”
本来已经抬起脚,崔净空瞧着着已经走开两步的女人,想到她先前那句话,随口问道:“不去求签了?”
冯玉贞这才反应过来,那是她那时找的一个转开话题的借口。然而前后不过一刻,却好似有山水相隔,她的心境已然判若两人。
本来就是个说辞,虽然她确实也动了求签的心,欲图拜一拜菩萨,求她解惑该如何面对小叔子,然而漫天神佛此刻失去用武之地,已不必白费功夫了。
崔净空突地心口错落一拍,冥冥中好似有什么东西从身边游过,他伸手去抓它的尾巴,却如同一颗白昼流星般划过,再寻不到。
他怅然若失,临了下山,一旁已有扛着几顶小轿的脚夫候在一边,等生意上门。
崔净空却不去搭理这些现成省力的手段,只是俯下身,冯玉贞没再坚持,一回生二回熟,缩在他的背上,由人慢慢背下山。
寡嫂大概是真累了,一点声儿也不发。崔净空于是放慢了脚步,此时已然临近晌午,上山下山,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向他们张望,只叹少年人情浓炽烈,怕是新婚燕尔,因而倍加疼护。
只是,这对夫妻里,丈夫一表人才,妻子却把脸枕在他肩头,看不见面容。而冯玉贞偷偷掉了两滴泪,很少,连他的衣衫也没有弄湿。
因此,崔净空错失了最后一个体察的机会。
回到府上,冯玉贞照常行事,并未露出端倪。待那日初闻时掀起的惊涛骇浪平静下来,她也冒出一点怀疑,掺杂着微不可查的希冀:小叔子对她所有的温柔相待,果真全是逢场作戏吗?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她不愿只听信一人之辞,况且崔净空与灵抚寺本就有前尘纠葛,然而,冯玉贞又不由得自嘲,灵抚寺并没有故意骗她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