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记仇啊。
玉格的马车驶进金缕记厂房,便径自到行政楼的人力处停下,玉格下了马车,笑吟吟的和同她请安见礼的人打招呼,又笑吟吟的要了一份金缕记如今的管理官员和人员花名册,而后便施施然去了自个儿的办公室。
她走得是悠闲自得,风轻云淡,但旁的人,尤其是心里有鬼的人可半点放心不下,放松不开。
“玉大人说什么了没有?”一个外出的人力处的官员收到消息急急赶回来,便凑到在屋里办公的一相熟的同僚身边低声问道。
同僚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拿着花名册就走了。”
“什么也没说?”这人有些不敢信,那花名册比玉大人走时可厚了不少,也、变了不少,不说行政部和运营部这两块,就是生产部,他们也没少插人进去。
同僚想了想,迟疑着回道:“都说玉大人脾气好,这又刚回来,大约是不在意,也没工夫计较吧。”
“是吗。”问话的人半信半疑的放了些心,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就是走门路添进来的人之一,在人力处虽然油水不多,不过金缕记整个的待遇就比别处好太多了。
“是吧。”同僚也有些个不确定,之前的玉大人脾气确实好,但最近可、听说可不好惹。
同僚想了想又道:“只要咱们好好做事,别惹了玉大人生气就行。”
“嗯。”原本问话的人重重点头。
都知道玉大人前程远大,是不可能永远待在金缕记厂房的,所以他们只要绷紧了神经,撑过这一段就好了。
但他们是放了心,有一个人却是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他前儿刚弹劾了玉大人,昨儿吉善就得了新差事,如今正收拾行囊带着人,准备去台州学那什么自动扶梯。
吉善从前可是一直不出彩的一个,怎么这么突然的就得了皇上青眼,得了皇上亲自派的差事,最要紧的是,这差事是玉大人给他请下来的。
马庆祥咽了口唾沫,又翻了个身。
要说这两件事儿没有关联,他无论如何也不信,那日,自个儿那日在工部和人说话的时候,吉善他、他是不是听见了?他把这事儿告诉玉大人了?
马庆祥越想心跳得越快,就在他紧张恐惧得快要喘不过来气的时候,他连忙躺平身子看着屋顶,不对不对,马庆祥深呼两口气,又慢慢冷静下来,不对,依玉大人的脾气,要是知道了他弹劾她的事儿,前儿、不,最晚昨儿他就该收到玉大人弹劾他的信儿了。
马庆祥如此想着,可心脏还是不安的跳得紊乱。
这一晚,马庆祥好似睡着了,又好似一夜都没有睡着,总之次日一早,不过天光洒进屋内的一点儿细微动静,他就睁开了眼,精神疲惫,这一晚睡得比熬了一宿还累。
马庆祥精神疲惫却又极清醒的起身洗漱完,推开门出去,才发现不少同事都和自个儿一样,没有睡好。
玉大人,到底会不会发难……
很多人,尤其是金缕记的管理官员都担心这事儿。
马庆祥心头沉沉,无暇参与同事们的讨论,他觉得是必然的,就是不知,她会如何处置他、们。
但这一把刀没有那么快落下,正如人力处的官员们想的那样,如今的花名册厚了不少,又变了不少,看完自然也需要不少时候。
于是这一把刀就从昨晚悬到今早,又从早晨一直悬到中午。
一个人的神经是不可能一直紧绷着的,尤其他们上午还要做事,所以到了中午吃饭午休的时候,好些人已经放松了下来。
或许玉大人就是不计较呢。
马庆祥也慢慢镇静了下来,这事儿,这满汉通婚的事儿,自个儿占着理儿,他怕什么?她若是敢因为此事,他就敢再一封折子把她告上去。
皇上总是要讲理的。
这金缕记,这朝堂,可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
马庆祥越想越觉得是,甚至原本的安心慢慢发展成一种自信的笃定,更延伸为一种好似抓住了玉格小辫子的、膨胀。
她不敢处置自个儿,她姐姐合离再嫁已是家耻,又犯了满汉通婚的大忌,她绝不敢处置自个儿。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奇妙,马庆祥心虚担心害怕的时候,玉格没有任何要处置谁的动向,但就在他放心安心之后,玉格一个指令传到了人力处。
解除马庆祥职务。
就这么一条,一个人。
人力处的人自然大喜,连忙按照玉格的命令行事,但马庆祥却是大怒,这么独独挑出自个儿一个,不是报复,他把自个儿的脑袋割下来给她。
“他不服?”玉格听到迈柱过来的禀报,笑着挑了挑眉。
迈柱为难的点了点头,其实他也恼马庆祥的不识抬举,牺牲他一个,全厂的人都能安然渡过玉大人回来的这场火,哪里不好。
“他闹得难看的很,在人力处大吼大叫,说、说是玉大人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玉格有些玩味的品着这四个字,从她回京后,从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好性儿后,这四个字出现的频率就太高了。
怎么,她难道只能逆来顺受,不能反击吗。
迈柱瞧着玉格的神情,心里有些说不清的不安,但还不待他想明白,玉格已经笑着道:“那好,我就让他服气,只是希望。”
玉格抬头对迈柱笑了笑,笑容叫人目眩,但说的话却叫人心悸耳鸣。
“他不要后悔。”
第209章 、惹不得
马庆祥解除职务的事儿暂时搁置下来。
迈柱面色沉沉,想不明白,心中也忧虑得很,早知如此,他不该和孙敏换了这人力处过来,他原想着孙敏是内务府出身,与内务府对接财务到底更便当些,更要紧的是,他原以为玉大人回来定会先寻财务处的不是。
而马庆祥整了整衣襟,却是满心的骄傲得意,满脸的果然如此。
他就知道她怕他闹大,毕竟他占着理呢。
马庆祥迈着四方步,悠然自得的离开了人力处。
行政三楼,玉格舒服的把自个儿窝进摇椅里头,桌上厚厚的花名册已经合起放好,再旁边是被抄录下来的好几页人名。
要处置的当然不止马庆祥一人,但、作为一个极不喜欢看书,又看书看得极慢的人而言,这么短短的工夫,当然不可能都看完了,再者,除了马庆祥外,旁的,她一时还真没有理由发难,不过现在、
玉格微微笑着摇晃起摇椅,有了。
日子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两日,所有人都彻底放下心来,这玉大人到底有顾虑,也是,这么多人呢,她还能一个个清算不成,那得得罪多少人去。
心放了下来,做事也就难免又敷衍随意起来。
李立仁和两个同期进金缕记的举人聚在一起,不忿道:“玉大人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同屋的赵默摇头叹道:“这事儿也确实不好做。”
金缕记里原本招了八十二个举子,去年九月有一部分人经玉大人举荐,由礼部考核后,随诚亲王在畅春园内的纂修馆修书。
只这一处就去了四十五人,之后十月,各地的金缕记开业,又分出去二十人,于是金缕记剩下的举子便只有十七人。
这十七人,在玉大人去江浙前也是够用的,但就在玉大人离开后,这人就‘不够用’了,这六十五个空缺竟然都一一补足了。
一直在人力处做事的汤瀚摇头道:“不止是六十五人,你们说的只是行政部各处补足的缺额,别忘了,还有运营部和生产部呢。”
李立仁愕然而问道:“那、如今,这、有多少人?”
汤瀚道:“我也不知道总的名录,但只我经手的,只生产部就多了二十几人。”
“那这。”李立仁也觉得事情棘手了。
赵默倒很是理解,“咱们,连带着金缕记上下的工人,都只认玉大人,他们想要、多些便利,自然要多安排些自己的人进来。”
话说完,三人都沉默下来,要把这至少八十多个,或许一百甚至两百多个钉子拔出去,可想而知,会是多么漫长且艰难的事情。
若是一次全部拔出,如此大而多的人员变动,没有由头,必定会生出乱子,可若是循序渐进,这些新进来的官吏也不是傻的,必定会更谨慎,也会团结起来应对玉大人,那就是长久的争夺对抗,必定牵扯耗费人的心力不说,也必定会影响金缕记正常的生产经营。
但,比起不计后果一次拔出引起的动荡,当然是徐徐图之的后患更小,只是、总之,想想都叫人头痛了。
“唉,”李立仁烦恼的皱眉,“你们人力处和财务处还好,我们生产部,唉,真是没法儿说。”
李立仁忍不住倒苦水,“咱们生产部本就是人最多,偏保密规矩还最严的一处,事多人多,从前还好,只是忙,如今,悖不仅要忙,还得、小心着,还得应付着。”
这外行人指导内行人的苦,还有这上官旁的不行,偏规矩多架子大的,隔三差五就要把人叫到一处讲话,还得非要着人照着他说的样子改,这苦楚、
李立仁满脸的苦不堪言,“玉大人留下的手稿样式,他们居然也敢动,我真是。”
“就改了?”汤瀚诧异道。
李立仁苦笑着点点头,“改了,改了好几十版。”
李立仁说着疲惫的叹了口气,摊手,有气无力的道:“最后还是决定用玉大人的版本。”
赵默和汤瀚对视一眼,齐齐沉默下来,这话,他们只听都觉得憋闷得慌。
李立仁接着道:“唉,这还算好的,虽然、可好歹也是想着要把事做好的,还有那眼珠子只盯着白银子,只想着捞好处,以次充好的,或者挪用东西的,那才叫恼人。”
“你们不知道,如今生产部的几大库房,都是陈武泰陈大人亲自看守着的,每日要巡逻好几遍,每五日就要清点盘算一回,不知道多耽误时候,那几个机密的生产间,更是崔先生亲自盯着的,恪!
赵默和汤瀚也跟着叹了口气,他们听着都替他觉着心累。
不过,赵默静默了一会儿,道:“我们财务处也、不同从前了。”
李立仁和汤瀚皆看了过去,财务处有什么不好,之前倒是没听他说过,只隐隐听说从迈大人和孙大人换了职务后,财务处和内务府的对接更顺畅了。
赵默道:“你们生产部还有崔先生和陈大人镇着,可财务处,李明途李大人虽说也是玉大人的表哥,却不是个、有魄力的人,玉大人不在,他索性也当自个儿、不在,如今财务处的账,我也说不好有几成真。”
这、李立仁和汤瀚对视一眼,这个话题就比之前李立仁的话题要严重得多了,而且、说不得。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汤瀚道:“我们人力处,虽然、但其实也有去别处差了点儿,真心仰慕玉大人,真心进来谋前途的,做事也还算踏实。”
李立仁和赵默听了,心情并没有好转一分,这样好坏掺杂到一处的,还不如索性都是不好的,这样玉大人处理起来也便宜。
但世间诸事哪有好坏分明的。
唉,三人又叹了一声。
这几日,那些个心中有鬼的越来越放心安心开心,他们就一日比一日糟心烦心堵心。
但因为知道其间的难为,又不敢问不敢催。
陈武泰踏实肯干,自个儿能扛得住就扛,扛不住也自个儿想法子咬牙撑着,也没有多说什么,李明途和李明文兄弟两,虽然也是玉格的人,虽然没做什么不好的事,但、有时候什么也不做,也是一种无能和失职,他们就更不敢凑到玉格面前说什么了。
唯独陈孝林,他自小性子活泼些,也和玉格要好些,老老实实的憋了忍了好几日,在又一次被陈武泰叫去帮忙清点盘查,偏对不上账的时候,陈武泰的心态崩了。
之前玉格不在的时候他还能忍着,可如今玉格回来了,知道自个儿有依靠有底气了,反倒忍不住了。
陈孝林在心底狠狠的唾弃了自个儿一小会儿,但面对玉格的时候又诉苦诉得无比情真意切、声泪俱下。
“咱们的库房你也知道,不是一个两个,是只原材料就有四个大仓库,更别说放成品的仓库了,这一通查下来,这一日什么也不用做了不说,就是半点儿没查错,也得查到大半夜、查到第二日早上去,要是错了,就还得再查两遍,两遍!每五日就要这么来上一回,我就是铁打的人我也扛不住啊!”
“还有那些个限量的手表,唉,把我卖了都不定能买上一块儿的,年前那新年的手表做出来,我真是恨不得抱着它们睡!我睡着了都还要睁着半只眼睛想着它们!玉格啊,哥真的扛不住了啊!”
“你也知道,外头有不少仿着咱们的样式做的手表,为了不让咱们的图纸样式提前流露出去,我和崔先生、武泰,哦,还有静远,不对,平远,我们四个,就我们四个,不错眼的盯着生产间,我这双眼睛、我这眼珠子都要盯得掉出来了,玉格啊,你可想想法子救救哥哥吧!”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陈孝林拍着大腿嗷嗷叫苦。
玉格算了算时候,笑着点头道:“明日就可以了。”
陈孝林的哭声戛然而止,“啥?明日?真的?你不是唬我吧?”
“你放心,我什么唬过你?”玉格笑容轻松的反问道。
陈孝林放下心来,只一瞬就收了哭嚎和并不存在的眼泪,自个儿拉了张椅子坐下,凑到玉格身边,腆着笑道:“那明日收拾了生产部的人,后日就安保处怎么样?还有后勤处,悖你不知道后勤处如今可越来越会做面儿上工夫了,这几日,也就这几日你回来了,那食堂的饭菜才可口了些,还有那些的卫生才做得干净勤快了些。”
玉格笑着听了陈孝林说了一会儿话,慢慢完善自个儿的打算,直听他说到天色落黑,从公事说到了私事上头,才打发了他回去。
陈孝林这一趟来,又待了这么长的时候才走,消息传出去,又引起了一阵紧张,不过这紧张,比玉格初初回来的时候已经好多了,毕竟他们也平安无事的渡过了好些日子。
再有就是,那个玉大人下了令要解职的马庆祥都还好好的待在厂里呢,玉大人要处置,也得先处置了他再说。
可以说,玉格没能成功的处置掉马庆祥,大大的伤了自个儿的威信。
不过不处置,可并不是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