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弟,”玉格还没反应,十三阿哥先出声制止道。
有些事儿即便他们看出来了,但也不好说出来。
十六阿哥嘴皮不服气的动了动,勉强忍下了后面的话。
十三阿哥指了指凳子,“坐下说话?”
玉格点头。
小圆桌上,十三阿哥居中,玉格和十六阿哥分坐左右,正好处于面对面的位置,十六阿哥为表不屑,侧着半边身子入座。
十三阿哥摇头笑了笑,不再管他,只同玉格道:“既然十六弟已经说开了,那我也不兜圈子,你如今不明不白的在宫里住了三日了,你这名声清白,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十三阿哥笑道:“老实说,看你同四哥这般你不来我不去的僵持着,你们没事儿,我们这些看的人都瞧得累了。”
十六阿哥低头的玩着手指甲,不时发出噔噔响声,看起来半点不累,甚至精力充沛得有点无聊了。
玉格笑道:“奴才作为犯下欺君之罪的罪人,能有什么打算,只能安分的听从处置,希望不连累家人罢了。”
十三阿哥微微一愣,她这话、这态度语气,还真让人拿不准她的想法,太顺从了,顺从得与她的行为表现截然不同。
十三阿哥干脆把话讲得更明,“入宫也行?”
玉格脸上还是淡笑着,却垂下眼睫,“行或不行,奴才做不得主,但怡亲王要问愿还是不愿。”
玉格抬眸,微笑,“奴才不愿。”
十三阿哥一口气闷住,苦笑道:“爷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偏四哥要的就是她的心甘情愿。
十六阿哥挑指甲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他转头看着她看了一会儿,难得正经的帮她分析起利弊来,“以四哥对你的、心思,你若入了宫,虽然不可能立你为后,刚入宫,位份也不会太高,但往后,你生下皇子,只要能有你和四哥一半的本事,那往后……”
“可真就什么都有了。”
十六阿哥已经说得极是露骨。
然玉格脸上却没有半分意动,“怡亲王和庄亲王都知我,我不是很在意这些东西。”
这话他们都信,但十六阿哥仍旧劝了一句,“母仪天下,这可是天下女子最大的梦想。”
玉格笑道:“可我做了近三十年的男子。”
十六阿哥又问:“你心悦十四哥?”
玉格摇头,语气轻松还带着些玩笑之意,“我原还以为自个儿同庄亲王称得上是知己好友,不想庄亲王竟是以寻常女子待玉格。”
“什么意思?”
玉格道:“我同男子一样读书骑马理事,这些年,在台州、在西北、在山西如何,就不多说了,即便是在京城,我每日天还未亮,便要起身穿戴,准备早朝,直到太阳落下方得回家,有时回家还得带上一摞账本。”
这话听得十三阿哥和十六阿哥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较寻常女子来说,玉格着实过得太累,太不容易。
“但我的心里很痛快,”玉格却真心实意笑道:“我比寻常女子过得充实、幸福、自由。”
十六阿哥瞪了瞪眼,这话风转得,他心里的那点子怜惜还没来得及蔓开呢。
十三阿哥也是撑着头好笑。
十六阿哥瞠目,“胡说八道。”
玉格笑道:“那换庄亲王来做女子如何,庄亲王可以大胆的试想一下,有朝一日,你母仪天下的日子。”
十六阿哥还真的试着想了一下,但一想到自个儿被一人男人压在身下……,叫他爷,哄着他,伺候他,十六阿哥的脸整个扭曲了。
不行,哪怕是太后,他也不换!
十三阿哥同样面色不大自然。
“可是,这不一样,你是女子!”十六阿哥道:“女子本来就要嫁人的!”
玉格叹了一声,收起了脸上的淡笑,终于显得有些落寞伤感起来。
尤其她那双水润勾人,偏又情绪淡漠的眸子,此时微微低垂着,鸦羽般的睫毛投下浓密的阴影,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但只看着就、心痛了。
十六阿哥的心一揪一揪的,嘴皮动了动,有些后悔,他方才好像语气太重了。
玉格低声叹道:“若是,庄亲王代入玉格的身份处境后,仍然要以这世间的妇道来劝我……”
玉格看着十六阿哥,神色是带着认真的,“那我们大概做不成朋友了。”
又是陡然强烈反转的情绪,十六阿哥深吸一口气,拍桌而起,“你真是不识好歹!什么朋友,不做就拉到,当爷稀罕?当谁要求着你了?”
玉格静静的看着他发怒,就如同那日沉默的跪着,任由雍正震怒一般。
十六阿哥气得喘不上气,突然理解了四哥那日的心情。
十三阿哥苦恼的捏了捏鼻根,起身按下十六阿哥,“好了,来前你不是还说,你脾气最好,最会劝人的么,怎么,唉。”
“哼!”十六阿哥侧过身去。
十三阿哥又看向玉格道:“你说的话,我虽然也不是很能理解,但我会回去想一想,我希望你也能想一想,如此特立独行,对你好不好,你能不能护住你自个儿,再护住你想护住的人,玉格这世间有几人能得自由的,即便是四哥,也有违背心意而不得不为之事。”
十三阿哥这一句,是真心的在提点玉格,也是真心的为她考虑。
玉格起身施礼,极为虚心的接受十三阿哥的建议,“玉格会好好儿想的,多谢怡亲王。”
十三阿哥抬了抬手,拉走十六阿哥走了。
玉格看着房门再度被关上,只想着,又能再拖上一段时日了。
十三阿哥回去后有没有想玉格的话,无从得知,不过十六阿哥气过之后,却是认真又仔细的想了一遍。
他是带着怒意开始想的,想说,好好好,不以女子的想法来想你,那爷把你当男子想行了吧。
十六阿哥尝试把自个儿代入玉格位置。
若是他有才有貌有银子有身份有权势有本事,突然有一日,一个比他大十八岁的更有权势的老女人过来,要他给她当小白脸之一,若是表现得好,就让他当最大的小白脸,自己会怎么做。
十六阿哥想了一会儿,最后丧气的咬牙捶桌,那他肯定得想法子弄死她啊!
十六阿哥想完,突然一激灵,不、不会吧。
*
另一边,崔先生正坐在一户修得极其规整的民宅里,也是垂头叹气。
“说是有要事要七爷留在宫里处理,可,唉,这都好几日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主家男人倒是很乐观,“这有什么好发愁的,玉大人的本事咱们谁不知道,咱们这么大的厂子,那可都是玉大人一点一点操办起来的,最先进厂的工人,上万的工人呢,都住上了这样的好房子,这得多大的本事,皇上肯定也知道玉大人的本事,那肯定得把要紧事儿给她办啊。”
崔先生摇头,“你们一直待在城外不知道,七爷这两年办的差事可不大好。”
“啥?”主家男人还有些不服,“玉大人怎么可能把差事办砸了。”
崔先生叹道:“也不是办砸吧,就是、得罪人,皇上要七爷追讨户部的欠银,户部的欠银啊,足足二百五十万两白银,你说,七爷这差事得得罪多少人,得罪的又都是什么人。”
主家男人闻言,想了想,神情慢慢凝重起来,“你是说,玉大人这一回可能是被人给害了?”
说完又着急又肯定道:“必定是这样!那怎么办?咱们要怎么救玉大人?”
崔先生叹气,“咱们这样的身份能做什么,连七爷都,唉,除非能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七爷请命,可是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主家男人道:“咱们金缕记的工人就不止一万人。”
“可是?”崔先生神色为难,“若是连累了你们……”
“崔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玉大人建厂时就立好了规矩,哪有咱们如今的好日子过?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可《员工手册》上记的那些我都看了,都记得,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被劝了许久,崔先生才终于松口,“好吧,只是你也知道七爷的心,最是不愿意连累人,也不愿意勉强人的,你听我说。”
崔先生说到一半,面上仍有些后悔犹豫之意,似乎下一刻就要说还是算了。
主家男人连忙拉住他,“你说,你说,我都听你的!”
崔先生叹道:“先别闹出大动静来,你只私底下和人说说就行,不愿意也没关系,若有愿意的,那就定二十五日这一日,一起罢工进京为七爷请命。”
“二十五日会不会太晚?”主家男人打断道。
崔先生摇头,“能一同请命的人越多越好,固安县农家乐那边,台州船厂和水泥厂那边,我都会想法子联系上。”
崔先生又叹了一声,道:“不是我故意要弄出大乱子,而是……”
崔先生一字一顿道:“法不责众。”
“即便不能救出七爷,也至少不能让大家伙出事,不能叫七爷伤心。”
主家男人被说得湿了眼眶,重重点头道:“你放心,我都记下了,二十五日,就二十五日,你放心。”
崔先生出了这一家,转身又去到另一个部门另一个片区的另一家,说的话,稍有不同,但大体是那么个意思。
于是一则消息悄悄的在金缕记厂房流传开来。
一说,玉大人因当官太过清正严明,得罪了奸臣,被奸臣诬陷,被皇上关了起来;一说得更详细些,悖都是为了银子的事儿,玉大人要追回朝廷的银子,可不得罪那些个占了银子的贪官污吏了。
还有一说,听说玉大人的家产全在郡主的名下,啧,那可是好大一笔钱,要是玉大人没了,郡主又没有儿子,那这些银子兜一圈不是又回朝廷手里了?
嘶,细思极恐啊!
细节越补越多,越补越完整,玉大人的冤屈也真是比天高比海深,太欺负人了!
如果连玉大人这般人品,这般身份地位的人都护不住自己,那他们呢,这也太叫人寒心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京郊金缕记、固安县农家乐、台州造船厂在京分部、台州水泥厂在京分部、各大厂里附属学校的师生,以及河北部分灾民百姓,等等等等,林林总总加起来近十万人罢工上街,为玉格请命。
与此同时,京城内的各大街市上,大大小小的红福记、芙蓉记、金缕记等与玉格家有关系的店铺,以及徽商、晋商、浙商等等同玉格交好的商会名下的铺子,皆关门罢市。
一时间,竟关掉了京城超半数的商肆店铺!
这般如磅礴大海汹涌而来的民心,打得九门提督连带着满朝文武都措手不及。
叫满朝文武都认识到了户部尚书玉大人,认识到了一个商字的力量。
并且,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武力镇压下去的,也不是在能短时间内安抚下去的,除非,把那位据说被关起来的玉大人放出来。
这事也不能放任不管,商税在玉大人的一再修订下,已经占了朝廷税收的极大比列,这每罢工闭市一日,损失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而户部本就缺着银子呢。
“皇上!”
“四哥!”
二十五日当晚,雍正主动去见了玉格。
第284章 、“交代”
房门近乎是被粗暴的打开的。
雍正身上的怒意比他发现玉格身份那日还要来得暴戾深沉。
两个宫女见状顿时吓得噤若寒蝉,抖如秋日落叶。
苏培盛心惊肉跳的跟在雍正身后,小幅度的朝门外招了招手,示意两个宫女赶紧退出去。
两个宫女连告退的礼都顾不得,低着头塌着腰,一溜小碎步快速退出了门外。
在所有不合规矩不合时宜的环境背景下,只有玉格还依旧恪守着规矩,维持着礼仪。
她不紧不慢的站起身,又不慌不忙的蹲身行礼,“奴才玉格给皇上请安。”
然雍正眼中的怒意却顷刻间翻涌起来,如喋着血般看着玉格,撕咬出令人心惊的杀意。
“色赫图・玉格,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玉格转蹲身礼为叩拜礼,“奴才不敢。”
如每一个被问罪的臣民一般。
雍正用力的闭上眼,她明知他待她的不同,却无视这份不同,极力与他划清界线,践踏他的心意,才是令他最为恼怒的。
苏培盛瞄着雍正的面色,屏息低头,阖上门,自个儿也退了出去。
万岁爷已经要维持不住表面的气度了,这之后的事和话,不是他能见得听得的。
再睁开眼,雍正暴烈的怒意稍稍平缓,凝为一种更深邃的情绪。
“你就这么不屑于朕?”
所以,宁可冒着被诛灭九族的威胁也要同他对抗,所以,策划出这场几乎无法平和收场的□□挑衅皇权。
玉格终于是说了一句好话,“不,恰恰相反,玉格心里敬重皇上,也万分感激皇上。”
雍正看着她,根本不信。
玉格垂眸磕了一个头,“那日,皇上知晓了玉格的身份,说是问罪,可暖阁里只有皇上、怡亲王、庄亲王以及苏培盛寥寥数人,玉格便知皇上不会处置玉格,至少不会杀了玉格,更不会牵连到玉格的亲族身上,玉格心里万分感激。”
听了这话,雍正的心情并没有好上一点儿,反而语气更沉,“所以,你早知朕的心意,却与朕虚与委蛇拖延时间,就是要闹得不可收场,逼迫朕不得不放你出宫吗?”
她明知他的心意,却不仅是无视,更是利用。
“皇上,”玉格抬头,这一点不可辨驳,但也不能承认。
玉格道:“皇上是勤勉爱民的好皇上,一日二十四个时辰,差不多一多半的时辰都在处理阵势,剩下的一小半里又有一大半要休息要睡觉,然后再剩下的那么点零星的时辰才能留给后宫的妃嫔,但后宫的妃嫔又何止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