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娘来不及感觉到羞辱,已经面如死灰。
那人掂着碎银子,眉目凶狠:“这钱是谁给你的?”
余大娘支支吾吾,没说话。
喻沅正在继续看外面情况,看余大娘的目光下意识看了过来,她心道不好,米缸的盖子被突然揭开!
躲在里面的喻沅和人对上了眼,脸色一瞬间白了下去,没有丝毫血色,她用力咬紧牙关,才能不泄露临到喉头的惊叫。
张大龙露出一个颇有邪气的笑容,拖长了声音:“我就说怎么看见一辆陌生马车停在这里,原来是你呀。”
他一把将喻沅抓了出来,扛在肩上:“兄弟们,这屋子还有几个小丫鬟,都给我找出来。”
喻沅腰间的泥人偶在米缸上磕碰一下,掉在地上,被在屋子里面搜寻的土匪们踩碎了。
一地碎片,无人在意。
作者有话说:
来迟了,有虫明天抓。
第45章
混乱之中, 小泥人偶手里握着的粉色小扇子滚落在地上,陶泥捏的扇子,只有黄豆粒大小, 滚到地上就消失不见了。泥偶的其余身体残骸则和米缸碎片混在一起, 被人从屋前踢到屋后,被倾覆下来的阴影逐渐覆盖。
伴随着屋内数声尖叫的尾音窒在胸中,像是被人骤然掐住了喉咙。
不过一会,嚎啕大哭声、惊呼声与喧闹声同时渐渐远去, 土匪们满载着战利品扬长而去, 留下比以往更加死寂的村庄。
又过了不知多久, 昏暗的屋内忽然走进来一个男人。
粉色的小扇子打着转,被挡住了去路才慢悠悠停下来, 滚到男人的皂靴鞋边。
被一只修长的手捡了起来。
手的主人认出来这小东西曾经挂在哪个部位, 身影微微晃动, 握成拳头。
那人侧面线条凌厉,唇角紧紧抿起, 大半眉目都被模糊的暗色遮住,像是与黑色融为一体,似温柔, 也似无情。
他身后也进来三四个体格健壮的灰衣男子,瞬间将狭小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而距他们一步之遥的屋外, 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外面太阳渐渐西斜 ,鸭蛋黄似的落日将天边染成金黄如蜜的混沌色。
小山村里起了炊烟, 两三条灰白的烟雾袅袅腾起,飘入云中。
突然一队人马奔袭而至, 打破了这里的一潭死水的平静, 惊弓之鸟们再度关紧门窗, 熄灭柴火,惊惶地捂紧了孩童的嘴,从门缝里面紧张兮兮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黑压压的人马恰似一群不小心掠过此地的鸟雀,腾空而起,直奔山脚的目的地而去。
深秋浓重的光影将山脚下孤立破落的小房子一分为二。
余大娘呆呆坐在自家房屋门口,有如木雕泥塑,她身上的衣服早已在争吵之间被扯得稀烂,一脸麻木地看看屋内,望不到头的昏暗。虽然家徒四壁,但是她每日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等待丈夫和孩子回家。
不到十天,家里又变得一片狼藉,丈夫好不容易每天上山挖药材卖来的一点钱又被抢走了,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头。
她盯着刚刚被装好的两扇门板上脏乱的脚印和刀剑砸出来的痕迹,不忍心继续看下去,绝望地望了望头顶的太阳,已经干涸的眼底又涌出来连绵不绝的泪水。
看到数十匹马伴随着烟尘滚滚而来,她也只是默然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低头用脏兮兮的袖子擦脸,手里紧紧捏着最后藏下来的十枚铜钱。
怀中还有十两银子,是刚刚进去的那人给的。
余大娘没将这笔意外之财放在心上。
没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了,说不定马上这十两银子马上也会被山匪们抢走,
只是可怜了那几个姑娘,余大娘心里有些不忍的想,还不如昨天将她们赶走,即使被野兽咬伤啃食,也好过被贼人掳走生不如死。
黑亮的马儿在屋前齐齐停下,执着缰绳的灰衣男子们无声下马,动作整齐一致,压迫感扑面而来。
但现在坐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位羸弱且刚刚失去一切的妇人。
为首的赵继明下马后,察觉出这里的村民对外人不同寻常的抗拒,他先细细打量了一圈四周情况。
门上挂着的各种粮食被人随意踩落至地,锅碗瓢盆碎得碎,坏得坏,这里刚刚遭受过一场巨大的风暴。
他心里已经打了个突,上前和余大娘攀谈起来,为了让她放松警惕,他甚至主动撩起衣袍,就坐在余大娘面前的木墩上。
余大娘在门口枯坐了好几个时辰,终于等到人能听她痛快地骂一顿张大龙。
赵继明在混杂着一部分官话的青陵方言里面艰难提取关键词,得知她们每年所得一半以上都要上供给张大龙,附近村子被抓上山的年轻女娘更是不计其数,越听越愤怒。
他到任后,就被上官提醒青陵山匪穷凶极恶,但觉得是个麻烦事,一直拖着没沾手。直到此时,看到余大娘,他才后知后觉,升起一股不明不白的愧疚。
民生多艰,积弊已久。他既然舍弃帝京来青陵当一方父母官,怎能后退做懦夫。
余大娘家徒四壁,还肯施舍出一点善意给喻十二娘她们,免得她们在露宿野外。
他肃然道:“在我治下的青陵,竟然还有人这般欺压百姓,横行乡里,将国家律法置于何处!”
余大娘听出他的身份,下意识站起来,拢了拢散乱的头发,但她很快就发觉自己这些动作只是无用功,肉眼可见的痛苦没有掩饰的意义。
她惨笑两声,脸上两道深深的泪痕随她的笑容被拉扯变形,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话里藏着的无望和怯懦:“原来是县令大人,您是来找里面那位大人的吧?”
得知他是青陵知县后,不是畏惧,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冷漠绝望,被摔打无数次,被给予希望又拿走,如此反复,才对一切天降下来的希望都保持警惕。
赵继明发觉自己对着这样一张绝望的脸,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承认他此行的确是跟着孟西平而来。
大约半个时辰前,灰衣男子们发现了医馆马车的痕迹,顺着车辙追踪至此,却没发现十二娘和丫鬟们,发现此地似乎还刚刚经历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劫掠,担心十二娘出事,不敢耽搁,连忙将消息传回青陵县衙。
赵继明得知消息时,正和孟西平以及水帮的人在一起,商量如何借助水帮的力量对付张大龙那伙山匪。
孟西平听到喻十二娘的消息,脸色大变,一言不发,当即丢下所有人起身纵马出城。
水帮的小头领颇把自己当回事,不敢对孟西平甩脸,质问起赵继明起来。
等焦头烂额的赵继明说服水帮的人,已经得到孟西平出城的消息,他集齐县衙内所有好手和水帮的人,追孟西平差点追得腿断。
等赵继明找到这里,孟西平早就进屋内去了,也不知在里面发现了什么东西,迟迟不出来。
赵继明担忧地从门板往里面望,只能觑见一片黑沉沉,他脸色不知不觉难看起来,喻家娘子难不成真出了事?
余大娘误会了赵继明的脸色,小心瞄了县令大人好几眼:“刚才进去的大人帮忙修好了门板,还给了民妇十两银子。”
哀怨过了,想起来日子照样要过,家里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她手脚无措,不知道刚才的话有没有得罪县令大人。
她心中惶然,把银子拿出来,双手捧着要孝敬给赵继明。
赵继明哭笑不得地拒绝:“既然是他给的,你就放心拿着吧。”
余大娘喏喏应下:“多谢大人。”
她死死捏着铜钱,坐立难安,期盼着丈夫早点回来。
赵继明拿出些破釜沉舟的气势:“你放心,我赵继明一日坐在青陵县令的位置上,便有青陵一日安宁,早晚将这些欺压良善的山匪恶霸彻底翦除。”
否则他还有什么面目当这个青陵知县,灰溜溜回家得了。
余大娘眸中希望之火燃起又熄灭,对张大龙他们的畏惧占据上风,只恨自己不是哑巴,不肯继续说了,唯恐引来后续报复。
前任县令开始话也说的好好的,后来他和张大龙成了拜把子的兄弟,纵容土匪们行凶,这新县令看起来年纪轻轻,嘴上没门,不太牢靠的样子。
赵继明也不多为难余大娘,掸了掸外袍上的灰尘,去找孟西平。
他心中盘算着,山匪的事情终究是要解决的,不如借喻十二娘这件事,要世子再帮忙插一插手。他也要借此机会和姐姐赵玉娘写封信,告诉她喻十二娘不比寻常,不要因为家里的交情就和裴三娘她们掺和到一起。
帝京里所有人都猜错了,孟西平十来年不去江陵,不提喻家,或许不是因为他看不上这门亲事,而是将喻家娘子看得很重,才不肯轻易对人言。
姐夫徐静敏同孟世子走得很近,玉娘姐姐又一向聪慧,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
赵继明刚要推开门——
屋内,孟西平弯腰将所有的泥人偶碎片捡起来,他将腰上的小书生也取了下来,放在一起。
紧随他其后进来的灰衣男子搜遍屋内,摇了摇头、十二娘没有留下来任何东西。
孟西平垂眸沉思,从屋内走出来。
和赵继明打了个照面。
赵继明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孟西平的神色,没看出什么,心中揣测不安:“世子,张大龙他们刚刚来过这里。”
孟西平已经猜到,平静地说:“知道了。”
赵继明咯噔一下,觉得孟西平面上沉静,眸中却已经有无数风暴凝聚,越发猜不透世子的心思,他随见孟西平手里拿着团东西,随口问:“在屋里发现了什么?”
孟西平手上用力,紧紧握住从屋内带出来的东西,抬眸时风暴消散:“没什么,一些十二娘随身带着的小东西。”
仅仅一步之遥,两人神情起了细微的变化。
灰衣男子们早将方圆一里探查清楚,他们在屋后发现了马车厢,车厢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并不常见的药味,和医馆大夫说的对上了,正是十二娘出青陵时用的那一架,跟车的马却不翼而飞,车厢四周只有一些踩得稀碎的糕点,三两件衣裳,像是来不及收拾,匆忙之间掉下来的。
孟西平瞥一眼他们找来的东西,认出来这些衣服是几个丫鬟的。
喻沅绝对不可能和她们分开。
他对孟一说:“先带人沿着马蹄痕迹追一追,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
又对赵继明说:“你准备一下,去和水帮的人说清楚,叫他们引路,立刻出发去张大龙所在的卧龙山。”
余大娘在旁边听到熟悉的名字,这下明白了:“你们是来找喻家娘子的?”
孟西平沉默了一会,低声回道:“是。”
余大娘着急地说:“你们来迟了!她早上被张大龙抓走了!”
孟西平脸色阴郁了一点。
无人知道,他此刻已经五内俱焚,胸中闷成一团,眼前的赵继明好像突然分成了两块,他浮在身外,却觉得浑身是尖锐的痛苦,叫嚣着要冲出身体。
余大娘生怕他没听清楚,大声朝孟西平说:“那么好的一个小娘子,还给了我许多银子,她们都被人抓走了,你们快去找她!”
赵继明无意间瞥见孟西平指节泛白,几乎是僵立在原地,替他问余大娘:“大娘,那些女娘是什么时候来的,有几个人,又是什么时候被抓走的,你把情况都仔仔细细说一遍。”
他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要给余大娘。
县令老爷出手大方,余大娘心中忐忑地拿了,按下对小女娘身份的好奇,努力回忆起昨晚的情景。
“大概是子时左右,我听见几声连续的敲门声,披着衣服起来看,发现是四个年轻的小娘子等在外面。”余大娘想起来也不得不感叹,“哎哟,个个长得漂亮极了,尤其是中间的小娘子,差点以为她是林中精怪,将我们吓了一跳。小娘子客客气气地说她姓喻,想要借宿一晚。”
“那几个小娘子脸色惨白,也不知赶了多少路才找到这里,民妇连忙放她们进来休息。”
她回忆起和喻家娘子的初见:“我听那几个丫鬟模样的人称呼最中间的人为十二娘。喻家娘子安安静静的,教养很好,看着就像是那些富贵人家里面出来的小娘子。”
清脆的一声响动,三人都听得分明。
孟西平竟然将手里那只小书生硬生生地捏碎了!
赵继明看得心颤不已,追问余大娘:“然后呢,喻家娘子她们是怎么被张大龙掳走的?”
余大娘一提起张大龙,语气就有些恨恨地,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们:“就在两个时辰前,眼看着小娘子们要准备离开。都要怪他杀千刀的张大龙,前天来抢过一遭,今天又突然来了,把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都劫走了。”
两个时辰前,赵继明一下子心冷,要是孟一在她们身边还好,那几个丫鬟能顶什么用。
等他们找到喻十二娘,黄花菜都凉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到孟西平身上。
孟西平心中如被烈火焚烧,烧得他肝脏肺腑里面都是火星子,稍微一松手,便有新鲜的血顺着陶泥碎片流下来。
余大娘好奇地问那位不说话的俊美男子,话里有些埋怨:“你认识喻家娘子,她是你什么人?怎么会让她一个小姑娘流落在外,现在又让她被张大龙给掳走了。”
孟西平眉目低敛,语气艰涩:“她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没照顾好她。”
孟西平突然将手里的东西往身边灰衣男子怀里一摔,快步走开。
赵继明眼前划过一缕红色,匆匆跟过去:“世子干什么去?”
孟西平翻车上了马,捏的缰绳上面也是一手血,沁成团黑紫色,和他的脸色差不多。他浑然不觉被割开的伤口,居高临下看赵继明:“你立刻叫上所有人,去找十二娘。”
余大娘在后头追了一句:“张大龙他们就在山上,离这里不远,你们可一定要将小娘子救回来!”
孟西平浑身似一张紧绷的弓,箭在弦上,坐下马儿感受到他的情绪,焦躁得嘶鸣一声。
赵继明也抓住缰绳上马:“等等我!”
他是真心祈求喻十二娘好好的,不然孟西平眼下这样子,他已经开始担心这县令的位置还能不能继续坐下去了,说不定张大龙没死,他就已经因公殉职。
远处雾影重重,山峦掩去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