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孟西平提起自己,喻沅偏了偏头,往下走了两步,才看清楚孟西平现在的样子。
旧伤才好,又添新伤。
他穿了身葡萄紫的袍服,雪白的衣襟衬得他脸色苍白,无端端生出许多病弱之气起来。
喻沅看到,却眸中一暗,低头看她自己的打扮,也是同样的一身淡淡紫色。
孟西平和赵继明说完,随意抬眸看向楼上,正好对上喻沅的视线。
她的目光清凌凌的,静静站在楼梯上,孤立如辛夷,不回不避,和孟西平缓缓对视。
他留意到喻沅脖间露出来的一小段红绳,敛眸低笑:“十二娘。”
喻沅也轻声回他:“孟世子。”
她慢步下楼,衣衫落在楼梯之间,流水般层层叠叠漫下来,经过孟西平身边,带来一股隐隐幽香。
莹衣正好带着一个人进来官驿。
喻沅径直走向那边,对丫鬟引进来的人说:“烦劳大夫帮忙看看这位郎君胸前的伤口。”
她纤长的手指,指向孟西平。
赵继明默默看着,惊险一夜过去,孟喻两人只互相打了个招呼,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像他心里想的那样。
孟西平就跟官驿里头被摸顺了毛的猫似的,带着大夫去了自己的房间。
喻沅提着裙角,正要也跟着上去。赵继明突然叫住她:“十二娘。”
她扶着楼梯,转头斜睨赵继明。
喻家娘子做出这样的表情,竟让赵继明想起孟西平那日在卧龙山顶,缓缓看过来的样子。
赵继明心虚了一瞬间。
喻沅缓缓道:“赵县令叫住我有事?”
赵继明站在下面,对着她说:“我有两三句真心话,想和十二娘说一说,不知女娘愿不愿意听。”
喻沅松了裙角,下楼坐到他对面:“赵县令请说。”
赵继明笑了笑,亲自给她倒了杯茶:“世子唤我赵继明,女娘可同世子一般,直接叫我赵继明即可。”
喻沅低头喝茶,摆摆手,叫莹玉她们站的远了些。
楼上安静得很,楼下也是一般。
“我自小跟在世子和徐静敏身后长大,数次得他庇佑,心里早已默默将他看做兄长。青陵数日所见,有的话不得不替世子爷说,静敏兄长是个闷葫芦,我怕今日不说,以后更没机会了。”
等喻沅喝完,赵继明终于开了口:“陛下曾经数次想给世子爷重新赐婚,都被他给拒绝了。女娘可曾知道,单单他要来江陵找你这件事,在帝京就受了无数阻拦。”
这些话喻沅也认同,她早就从前世帝京贵族们待她的态度里看出来,宁王世子妃这个位置有多抢手。孟西平的种种行为,可谓洁身自好。
赵继明看着喻沅的脸色,思索着说:“世子爷这人面上温柔,心思藏得极深。那日他给你的泥偶,是他亲自挑了许久的。女娘随随便便就转送给了丫鬟,可世子爷依旧一言不发,未曾替自己争辩半句。昨日为救女娘受伤,为了不让女娘担心,一直强忍痛楚。往后到了帝京,还请女娘珍惜眼前人。”
喻沅听完,尤其是听到后半句,似笑非笑地双手托腮:“这是孟西平叫你和我说的?”
赵继明摇头承认:“是我自作主张,冒昧找上女娘,不曾和世子商量过。”
喻沅哦了一声:“好,那我就算有话要和你说了。”
赵继明看她,可又不敢盯着她的脸,虚虚看向空中。
喻沅柔声道:“你们都说孟西平对我极好,与我身份悬殊,于是认定这桩姻缘是我捡了天大的便宜。可他来江陵,你们都清楚,他不仅仅要为了来接我去帝京,身上还有要事要办,时常消失不见。就连选择在青陵停下,他也是另有所谋,被瞒着的只有我一个。”
她的语调柔柔地,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冷意:“从头到尾,所有的事情我全然不知。孟西平随手打发猫儿狗儿,我也要感恩戴德,接受他赐予的一切。我有时感动,有时怀疑,有时害怕,他任由我揣测不安,从不解释,莫非天底下的夫妻都这样过日子?”
她面无表情,低声喃喃:这样下去,只会重蹈覆辙。
赵继明没听清她后面一句,叹了一口气:“世子爷这样做,必然有他的理由。”
喻沅没头没尾地接:“所以,最开始我是相信他的。”
她捏着茶杯,盯着留在里面的碎叶子:“既然你视孟西平如兄长,也知道他的性子,不该劝我。”
赵继明苦笑道:“是我多嘴了,弄巧成拙。”
“更何况,“喻沅一口气没说话,对着赵继明冷了脸,“这是我和孟西平之间的事情,有什么误会,应他来和我商量,该我道谢的,我自会找他。你在里面掺和什么?”
赵继明思忖片刻,郑重地说:“我今日不该来找女娘,该为此番话向女娘道歉。”
喻沅放下茶杯,软下声音:“多谢你这两日照顾,今天你我之间的这番话,我不会和孟西平说。”
作者有话说:
赵继明:早知道孟世子已经卖过惨我就不替他卖惨了……
大家晚安。
第48章
喻沅慢悠悠上楼, 眼神不知道放在何处,一边思索,一边迈着轻而缓的步子, 仿佛踩在云中, 两三步就走到了楼上。
孟一如鬼魅般在墙角出现,喻沅抬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他再出现时换了身黑黢黢的衣服,拿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剑,散入人群里完全不起眼, 恭敬地跟在她身后, 沉稳听话了许多。
莹玉将他挤到身后, 在喻沅耳边问:“娘子为何要留下他来,要留也选个乖巧听话的。”
孟一被她故意撞开, 反而更落后几步, 没有要和莹玉争锋的意思。
喻沅瞧他那默默无言受尽委屈的样子有些眼熟, 心下冷哼一声,收回余光, 问莹玉:“你这丫头素来都好热闹,怎么单单看孟一不顺眼?”
莹玉刚要说话,转眼看到前面站着几个高大威武的灰衣男子, 愤怒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世子爷送来的人,又不是一心向着娘子, 婢子看他便觉得心里膈应,替娘子委屈。”
喻沅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给她安排了个新活:“既然你看他不顺眼,我暂且将孟一交给你使唤调|教, 等你满意了, 再让他跟在我身边, 好不好?”
莹玉这下被哄好了,气势汹汹地去找孟一。
喻沅偏头,看着莹玉的手指头险些戳到孟一脸上,孟一也没有任何反抗,露出个冷淡的笑容来,对几个跟着的丫头道:“你们都去收拾行李吧,该扔的扔,该买的买,下次再停下说不定便是帝京了。”
打发走其他人,喻沅抬眼看了看天字一号房,听得里面的动静,脚步忽的顿住,没急着进去,继续刚才被打断的思绪。
刚刚在楼下和赵继明的一番对话,虽然结局不欢而散,但是他的一些话,还是入得喻沅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经卧龙山上一变,再加上孟西平如今坚决的态度,在路上再想离开就难了。
他将孟一送回来,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只是,喻沅心底十分好奇,孟西平今生为什么态度大变,做出一幅非她不可的样子,难道帝京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她站在外面,想了许久,等到里面的声音渐渐消失,终于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走了进去。
入眼便是孟西平脱了上衣,大大方方袒露出来的胸口,薄而有力。
他迎上去的那一刀,实在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幸好那刀上没毒,但是伤口被脏兮兮的江水泡过,主人又在马上颠簸好几个时辰,伤处简直惨不忍睹,只早上一会的功夫,血肉和衣袍黏在一起。
大夫正在给他清理伤口,被身旁护卫带有杀意的视线盯得头皮发麻,手一抖重了些,撕下来一团血糊糊,落在他脖子上的眼神更加毒辣辣。
孟西平双目紧阖,完好的一侧手臂搁在桌面上,握着拳头,身上起了细密的汗珠子,不知是疼得,还是被吓得。
喻沅猝不及防看清楚他胸前皮开肉绽的伤口,碗大的伤口,盯得她漏掉了几个心跳。
一阵头晕目眩,骤然和孟西平的视线对上。
孟西平看清了喻沅眼底的慌乱,她看过来的目光,是在看孟西平,不是在看孟世子。
他小心敛了衣服,没碰到伤口,对着大夫说:“你先出去。”
大夫吹胡子瞪眼,就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病人,刚要出声,灰衣男子一把将他拎了出去,给大夫几锭银子安抚住。
喻沅走到孟西平身边停下,衣衫摇晃,一阵幽幽芳香倏然从他鼻间溜走。
是那日两人在青陵集市上买的香膏。
她站的离孟西平极近,晃在孟西平心间,就是不曾开口说话。
自她进来,孟西平便抬眸,目光追随着喻沅:“赵继明找你是不是说了些我的事情?”
喻沅没问他怎么知道,孟世子想知道的事情,总有办法弄清楚,她轻描淡写地回:“没说什么要紧事,和他话了两句家常。”
孟西平不敢完全放松,以他对赵继明那小子的了解,能将他对十二娘说的话猜的七七八八,在这个紧要关头,当真是添乱的一把好手。
他从十二娘面上看不出她的心思如何:“不管他和你说过什么事情,都不必放在心上,他不是我,万般猜测,亦不懂你。”
他想了想:“若有什么问题,你只管来问我,不需别人带话。”
喻沅瞥他一眼,换做以前,孟西平绝不可能再加上后面这一句。
喻沅走了两步,手指搭在孟西平的衣缘,如玉的手指毫无预兆地理开他轻轻搭在肩上的里衣。
一个女娘做出这样的举动,是非常有失礼数的。
孟西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顾不上震惊,从她眼丸里看清自己。
绕着孟西平看了一圈,确定其他地方的伤口都已经好了,喻沅重新站到他面前。
两人之间近得她的衣衫碰到孟西平手臂之上,他搓了搓手指,那上面有被弓弦勒出来的深痕,此时痛意都消散了,酥酥痒痒。
喻沅一双被泉水洗过的清澈眼眸认真看他,问:“疼吗?”
当他用力拉紧弓弦杀人,当他跳出来挡这一刀的时候,痛吗?
昨夜是喻沅第一次见他杀人,杀得如此干脆利落,就像他冬日里闲庭信步,在寒山寺替她折来一枝梅花。
她往湖水后面倒,看那柄刀奔着他的胸口而去,他却扭回头找她。
故意博她同情,赌她心软的这一刀,疼吗,孟西平。
孟西平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清十二娘平静的脸。
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按在孟西平的伤口上,感觉掌下身躯猛地一震。
于是,喻沅又问了一遍:“孟西平,你疼吗?”
滚烫的手掌贴在胸前,孟西平能感觉到她的手越来越用力,越来越压近心脏,他身上奔涌出来的鲜血将十二娘的手掌完全沁湿,将两人的血肉连接在一起,触碰到他颤栗的灵魂,
喻沅居高临下,盯着他,眼底一片虚无。她没有外露任何情绪。
孟西平疼得吸了口凉气,服了软,抬眸看她:“十二娘,我疼。”
喻沅盯着他的脸,在仔细分辨他的痛苦是装的,还是真的。
她微微松了手,手指搭在他的胸前。
既然孟西平已经猜到了,喻沅也不必替赵继明隐瞒下去:“赵继明找我的确说了些什么,但我觉得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
就像她曾经为了逼孟西平,在他面前流过的血,两个人你来我往,变着法受伤,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所以她决定从现在开始解决一些,横亘在她与孟西平之间,令她如鲠在喉的事情。
喻沅的手仍然贴着他的伤处,温热的液体不断顺着她的手掌跟滑入衣袖之间:“孟西平,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来江陵?”
两人毫无默契地对望,这问题她曾经问过他两次,仿佛成了心中某种执念。
前两次她都没听到回答,这次却没不耐烦,盯着他的伤口,等待他的回答。
从江陵到青陵,喻沅似乎已经给过他许多机会。
孟西平感受着她手掌灼热的温度,诚实回答:“我奉帝命而来,查沿线漕运官员。”
喻沅有些不相信,蹙眉继续问:“你是宁王世子,这事怎么也落不到你身上。”
孟西平目光一沉:“父王不许我来江陵,我便主动向皇帝请旨接了这个活。”
漕运一事,牵扯甚大,年年查案的钦差都不得善终。
孟西平记得他拿到圣旨出帝京时,那日父王的失望。
可他要来江陵,要来见喻沅。
喻沅终于听到她要的答案,完全松了手,手掌和衣袖满是刺眼的红色,指间一滴血滴落在地上,耳中血水坠在地上声音放大到极致。
孟西平这次来,确确实实是为接她进京。
喻沅只是害怕,害怕从一开始,便又是个骗局,从生到死,从死到生,陷入一个又一个谜团里面。
幸好,幸好。
她将孟西平的衣衫拢好,在他耳边轻声说:“孟西平,你现在知我心意了。换你问我,我知你心中介意昨天的事情。”
今早起来才知,卧龙山上一夜大火,整座山都被烧成黑灰,青陵城里黑云压压,听官驿的人说里面的山匪无一逃脱,张大雄和张大龙都死在那场满天的大火里面。
孟西平其实没什么想问的,但看她的眼神,还是用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好,在卧龙山上,十二娘是如何逃出来的?”
喻沅垂头看孟西平的头顶,轻松地说:“天时地利人和。张大雄和张大龙本就面和心不和,我在里面挑拨一二,再加上有钱能使鬼推磨,收买了守卫,一把大火成全他们的兄弟情。”
山匪个个穷凶恶接,怎么会被十二娘轻易唬住,昨夜孟西平在山上呆了许久,不止放了火,还将喻沅被带上山的事情查的明明白白,保管曾经碰过十二娘一根手指头的山匪下了地狱也会记住这次教训。
这些话,就不必告知喻沅了。
此后,他绝不会让她再次陷入险境里面。
孟西平抓着她的手,拿出帕子一根一根擦干净她的手指和手掌,软言笑着:“十二娘果真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