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沅疑惑,瞥他:“你不知道?”
孟西平被她清亮的眼神看得一怔:“我回府时,只知道慧宜公主曾经带着裴三娘进府,莹玉急着要赶回江陵,无人知晓你们的谈话内容。”
当时情景,他险些崩溃,谁知出门一趟,再回来时见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尸体。
莹玉视他如洪水猛兽,当他是害死喻沅的凶手,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孟西平遵从喻沅遗愿,将莹玉送回江陵。。
喻沅尖锐地哈了一声,掀开面上浮着的冷静:“我还没去世,待你亲如母子的慧宜姑姑就迫不及待带着裴三娘进府了,以我病重为借口,要裴三娘取而代之,接管宁王府。”
那时候的裴三娘可比现在嚣张多了,胸有成竹的站在慧宜公主身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哪有在渡口委委屈屈的样子。
她们只会在孟西平面前装的好无辜。
痛苦成了坚硬的冰壳,禁锢住孟西平全身。
他一会想着,前世慧宜姑姑含着笑在他面前答应会好好照顾十二娘的尘封记忆,眼前又不断浮现出慧宜公主前日对他说的话。
慧宜公主在他面前尚且如此,在喻沅面前只会更加过分。
孟西平的口里似乎能尝到胸中翻腾上来的血腥气,刹那之间,他已经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那些话砸在喻沅身上,该有多疼啊。
他喃喃道:“十二娘,对不起。”
喻沅躺在床上,转过身背对着他,盯着床幔上一朵雍容华贵的芍药:“你在替谁说这句话?”
孟西平大气不敢出,浑身却陡然绷直了,僵硬如石:“是我没有及时赶回来,将你陷在宁王府中。”
对不起那个雪天初见,对他满腔热忱的小女娘。
对不起在宁王府里苦苦等待他归来的喻十二娘。
叹息似的话落在耳畔,喻沅翻身起来,看清了孟西平茫然又痛苦的脸:“你当真不知道?”
孟西平注意到她不信任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猝然低头:“我回府时,她们人已经不在,在你的……灵堂旁……裴三娘说了些羞辱你的话,我将她们都赶了出去。”
那日要不是慧宜公主闻讯赶来,孟西平手下的人差点对裴三娘动手,直到传来莹玉的消息。
喻沅不知道说些什么,裴三娘光在她面前楚楚可怜,压根没胆子在孟西平面前提,合着她白受气了!
暮色四合,宁王府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屋内没有点灯,人影模模糊糊,仅剩的光亮来自于挂在门口的两盏玲珑猫儿灯。
孟西平在官船上做得那一盏灯被船上水雾淋湿了,喻沅当时正和他生闷气,从他嘴里敲不出半句话,叫莹玉一把火烧了那早已被水汽淋湿的灯。到了宁王府后,他又不知道从哪提了两盏来,挂在院子里面,比之前的还要漂亮。
喻沅望着散发着暖意的灯笼走了会神,脸色雾蒙蒙的,几乎听不到房间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目光轻轻往下一飘,和在门口竖起耳朵偷听的丫鬟对视一眼,刹那之间恢复清明,温和地说:“莹玉,你们都去梳洗下,不必在门口伺候。”
莹玉和慧宜公主府的人打了一架,脸上都被挠出血痕了。
莹心乖乖守在门口,观察着屋内情况,时刻准备冲进来将十二娘带走。
闻言,她明白娘子和孟西平有话要说,乖巧笑:“娘子,有事您就叫一声。”
孟西平不知为何,也转头看了莹玉一眼。
莹玉被她们两人的眼神盯着莫名其妙,在门缝里朝喻沅笑了笑。
喻沅也朝丫鬟安抚地笑,等门彻底关闭,屋内只有她和孟西平两人,她慢慢敛了笑容。
屋内彻底失去了光亮。
喻沅陷入黑暗中,有些不适应,忍不住摩挲被子上面的花纹,一双手伸了过来,孟西平将靠枕放在她后背,动作一气呵成。
孟西平的面容模糊,他点燃了茶几上面的烛火。
屋内亮起来的那一刹那。
喻沅的心仿佛同步点亮,她悠悠问脸色不好的孟西平,终于转向正题:“我还没问你呢,你既然和我一样,那未必寿终正寝,又是怎么死的?”
孟西平也与此时开口问:“刚才说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喻沅眸光亮极,烛火飘摇,看得久了,仿佛神魂都被一豆大小的亮光吸进去:“当一个人不再糊涂的时候,总能发现些什么。”
从江陵到帝京的路上,她一直在想。
孟西平的种种举动诸多怪异,他不像是个闷嘴葫芦,那些话有什么好瞒着的,也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除非事关她,除非他真正想瞒着的,是她的死亡,或许,还有他的。
他不想让她知道。
宁王府里身边几个丫鬟接连出事也不像是意外,起初喻沅觉得是示威,一直以为是裴三娘做的。
可在渡口,看孟西平的态度,又不太像裴三娘的手笔。裴三娘只会仗着慧宜公主的势耀武扬威,她已然拥有更强有力的帮手,倚仗权势就能让喻沅低头,不会干出这种落人把柄的事情。
直到在寒山寺,她才隐约明白,出手试探。
孟西平不该瞒她,或许会陷入下一个漩涡,或许会被另一种痛苦裹挟。
但喻沅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坦然受之。
孟西平终于失去他的气定神闲,他坐在床边,垂下头,整张脸都被阴影覆盖。
陡然失去所有,颓然地扶额苦笑,像一尊无可奈何要露出伤口的兽。
喻沅耐心地等了一会,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弯下来的脊背。
有好一会,两人都没发出任何声音,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等喻沅数清楚他背上外袍的褶皱。
孟西平终于吐出几个字:“十二娘,再信我一次。”
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她,眼睛里有水光闪过,恍惚带上一丝恳求:“我们好好说一说。”
喻沅盯着他,似在判断他的话语,神色微微闪动,将脖中的鸳鸯玉配取了下来:“世子爷,你的那块呢?”
孟西平看得肝胆俱裂,麻木地从怀中将玉佩取了出来,他闭了闭眼,将玉佩放在她手心。
喻沅将一对定亲信物握住,神情缓和许多:“世子爷竟肯交到我手中,任由我选择。”
她笑起来神情近乎飘渺,从枕下摸出她抽空编的天青色玉络子,还有孟西平给她的匕首,放在玉佩中间。
喻沅将选择再度还给了孟西平。
孟西平呼吸倏地一滞,明白了她的意思。
要么宁为玉碎,要么“失而复得”,他别无选择。
孟西平呆了呆,如梦方醒:“我还记得你曾经送过我一个亲手编的玉络子,我把它放在书房里面。”
后来不管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随着喻沅去世,玉络子也凭空消失了。
喻沅没想到她心心念念的东西,孟西平还记得。
她眨了眨眼,将那些思绪一并从眸中扫走:“莹玉呢,最后她可有平安回到江陵?”
孟西平微微一顿,目光穿过门缝,落在外面那个最活泼的丫鬟身上:“我让人护送她去江陵,三日后,她在回江陵路上,和我的手下一起尸骨无踪。”
喻沅听得眉目低垂,也是,那些人连莹心她们都没放过,怎么可能放过落单的莹玉。
她突然眸光一亮:“他们为什么要害莹玉,你查清楚了没有?”
按理说,喻沅已经死了,莹玉失去了价值,他们冒着被孟西平发现的风险,也要杀掉莹玉,里面必有蹊跷。
孟西平在她的期盼的目光里,犹豫着点了点头。
后来他给莹玉报了殉主的消息,一点点查,查到了京中几位皇子身上,甚至里面还有喻府的手脚,但他没有等到找出真相的那一天。
孟西平没有给出确定答案,他静了一会,谨慎地说:“我还没查清楚就回到了帝京,或许是我查的漕运相关,涉及几位皇子,还有可能牵扯到了江陵。”
一听他提到江陵,喻沅下意识抓住被角沉思,她身为喻家人,最是知晓江陵情势,在江陵做什么事都离不开喻家。前些年,她化名钱公子在外做生意,也知道其他地方水帮势大,可唯独江陵犹如铁板一块,任谁来都不好使,他们只认一个喻字,漕运一系的官员逢年过节少不得来拜望喻老太太。
喻沅忽然想起了什么,挑眉问孟西平:“他们冲着我来,是因为喻家?”
孟西平摇了摇头,又迟疑问:“你当年在喻家是不是带了些东西出来。”
喻沅顺着想了想,前世她孤身上帝京,后来嫁妆都是喻三爷和喻老夫人叫人送到宁王府的:“当年我来帝京的时候,除了盘缠,什么都没带,成亲前喻家才将嫁妆补过来,我挑出了一部分出去用,其他都好好放在王府库房里面。”
孟西平深思的时候,面容沉静,眸中满是冰霜:“你走后没多久,正院突然失火,有人趁乱进了库房。其他东西都没丢,唯独你的嫁妆里被人拿走了一个小箱子,后来……”
他眯了眯眼,仿佛看到那日大火,将整个正院化为浓烟,将院中喻沅最喜欢的那棵榆树烧成灰烬:“后来你的大伯父突然扶摇直上,和京中几位皇子走得越来越近,掌管了大半漕运。”
当今皇帝年富力强,素来勤勉,美中不足的是,在历代皇帝中,算得上子息单薄,存活下来的皇子应该也就一个巴掌左右,对漕运这块肥肉虎视眈眈,人人都想咬上一口。
连孟西平查案都得暗访,还没出帝京,就被刺客追杀,漕运牵扯重大,可见里面利害。
喻沅没问过孟西平,但以宁王府的地位,几位皇子妃连她都不放过,他身边一定少不了拉拢的人。孟西平身边好像也没什么玩的比较好的皇子,都是泛泛之交。她也不怎么关心帝京局势,不清楚究竟哪位皇子更接近帝位,后宅的事情已经足够让她心力交瘁。
不过喻家竟然能和皇子勾结,那位在帝京的大伯父还真是深藏不露。
喻沅一时没想到她的嫁妆里面有什么值得人不惜大动干戈的,抬眸问他:“他们究竟拿走了什么?”
孟西平手指动了动,给她比划了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檀木箱子,上面挂了把铜锁,至于里面是什么东西,王府没人见过,你还有印象吗?”
喻沅摇头,在回忆里面找了一通,毫无所得。
喻家送来的嫁妆甚是丰厚,孟西平形容的东西,藏在长长的礼单里面,喻沅毫无印象,更别提想起来是谁送来的。
她心中也有些失望。
想再找到线索,岂不是还要再等喻家送一回嫁妆。可她离开江陵的时候,就已经和喻家一刀两断了,不知道喻老太太还会不会不计前嫌,试图拉拢她这位宁王世子妃。
喻沅心头冒出个疑问,暂且记住他说的话:“孟西平,你是因为什么身亡的?”
孟西平愣了愣,意识到喻沅在问他是怎么死的,他盯着烛火的光圈出了神,静静合上眼。他好像听到耳边的尖叫声,看到漫天的血色,最终归于一片沉寂:“是一场意外。”
喻沅有些等不及:“被人刺杀?”
他没说话,只脑袋小幅度地晃动。
喻沅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认,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孟西平有些心神不宁,拨了拨昏暗的灯芯,白壁上的影子晃动颇为厉害,他的声音哑哑的,越发沉闷:“十二娘,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沉默寡言的孟西平,他的桃花眼冷清,即使有烛火映照,也不显得温暖,沁出凉意来。
喻沅本想今天问完,可提到喻家,她心乱如麻,异常疲惫,看孟西平似乎也提不起精神,她转而碰了碰孟西平止不住轻轻抖动的手:“孟西平,我是活生生的喻沅,前世惨剧都可以避免。”
她将玉佩放在孟西平手里:“孟西平,我给你一晚上时间想清楚,我究竟想要些什么,明天再来找我。”
她坚定又温柔地将孟西平赶了出去。
得知自己的死亡和一场阴谋有关,喻沅想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喻沅一直在想前世的事情,怎么也理不出头绪,看谁都像是凶手。
裴三娘、慧宜公主、帝京里的其他人在她脑海里面轮番出场,还有远在江陵的喻家。
喻沅醒来后,把玩着孟西平送过来的匕首,匕首很锋利,她已经见识过,可以轻易切开血肉。
防身,防谁?
她想了一圈,帝京里要防备的人不少。喻沅手腕转动,匕首消失在手间,她琢磨着再从孟西平那边要两个人来。
莹玉进来,服侍着喻沅起身,她听守夜的莹衣说昨夜喻沅睡得不好,一直在叹气,觑一眼喻沅脸色,指了指外面湛蓝色的天空:“娘子,今天帝京天气不错。”
喻沅脑子里面闪过无数念头,被莹玉一叫,想着还没逛过宁王府,站起身来:“走,难得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
喻沅要出东院,当然没人敢拦。
宁王府的下人,见到她过来,态度都很是恭顺。
她淡淡扫过几眼,眼风吓得下人们不敢上前,带着莹玉往后园走。
莹玉跟着喻沅,觉得十二娘似乎对宁王府的后院布置很是熟悉,念头只转了一瞬,很快又消失了。
她最近在府中也没闲着,打听到了许多事,急着要对喻沅说:“宁王和宁王妃都不在府中。”
喻沅在渡口那日就知道了,没什么所谓,他们不在府中,她还自在些:“嗯,怎么他们要回来了?”
莹玉声音压得低低的,恨不得凑在十二娘耳边说宁王府的八卦:“那倒没有,对外说是到了别院修养,实际上是宁王夫妇吵了一架,听说他们不在山上待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回来的。”
喻沅听着心头想笑,这府里下人们也跟着看两位主人热闹:“小机灵鬼,你又是从哪知道的消息?”
莹玉得意一笑:“您往东院一住,巴结上来的人可多了。”
喻沅想起昨天和孟西平的对话,对莹玉说:“你们几个都小心着点,人心难测。”
谁知道凑上来的是人是鬼。
莹玉点了点头,又犹豫了下,脸色忽然沉稳下来:“娘子,我还打听到一件事,是关于世子爷的。”